埙(9)(吕蒙)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埙(9)》是中国当代作家吕蒙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埙(9)
【题记:五十年前,她们是一片灿烂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们而美丽。今天回望,她们已是沂蒙山的山风,沂蒙山的坚硬,是埙,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们已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叫沂蒙精神,永远传唱!】
9
地点:北山坡工地。燕子窝水库。乔家岭。县城。
主要人物:乔汉忠,中医梗爷及其妻糯米,甘草,青枝,荆花嫂,三辣子荞麦,王二棍子,獾子,黎明,乔汉才及其妻甘草,乔汉忠的儿子乔送水,公社书记林青山,秋桐,芍药等。
主要经过:
北山坡西北至东南走向,屏障一样,坡端簇拥,端端相连,只是端距一拃四指的区别,如激流霎时凝聚的浪花。坡的南面鼓胀瘪缩,形成凸凹相连的面目,一直向南拖延,形成了厚土,只是缺水干燥。再往南里半路,地陷成坑,冒出鼓涌的地下水,又接收三面山坡的雨雪水和几眼泉水,形成了不是很宽阔的燕子窝水库。土质最好的土地,就是燕子窝水库岸边以上半里路远的山坡,像一个人肥厚的腰围,但时常干旱。乔家岭人顶着烈日,肩挑手提着水筲盆罐,弯腰搲满燕子窝水库里的玉体,洒了一路子,简直是碎玉飞溅,疼得咬牙也无用,把筲里盆里所剩,倾倒入土,获得满耳的干土吸水声和满眼的水无土皮湿,像是一个个枪弹窝,只有窟窿,鲜血流尽。岸上的青草庄稼皮热色衰,被热浪煎熬,可燕子窝水库里的绿水波纹层层,好像在热风中舞蹈。两者不能结合,破了乔家岭人收获的梦想。乔家岭人盼望水上山坡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你说,他们能不拼命地干,早一时水流山坡?!
北山坡是一块巨大的玉石。乔家岭的女人们拿起了锤头铁钎日出而来日落而归地辛勤雕琢,雕琢出一件天地惊讶自己惊喜子子孙孙仰慕的景观。乔家岭的女人们,是雕刻家。
北山坡是一片巨型的染料盘。几十个女人头裹围巾,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抬起,落下,向左,向右,朝前,退后,像几十支笔端在不停地涂抹一幅画卷。风也迷恋,扇动她们的围巾角擦着流过干硬的腮帮的汗,好像在说:我把你也画成动人的画!乔家岭的女人们,是画家。
北山坡是一架奇特的琴。各种各样的鸟鸣也比不上女人们用锤和铁钎砸捻出的声响动人,因为它有力,它把琴弦制造而出,镶嵌在了山坡,把人的力量和智慧凝固成型让时间守护。谁能说那长长的导流沟不是乔家岭人制造的琴弦?女人们制造的各种声音像冰坨融化的声音,像花朵裂瓣的呻吟,像洪流冲刺的呼啸,把北山坡的寂静驱赶到了一边,令鸟儿们,自惭不如。乔家岭的女人们,是演奏家,是歌唱家。
谁是她们的见证者?白色的手套,白色的垫肩和铁锤铁钳子。
磨破的脏手套,断开的脏垫肩,磨钝的铁仟子和几把断了手把的铁锤子,放在乔汉忠的跟前,甘草说:乔爷,劳您手了!说着要走,乔汉忠说:要是急等着使,你们自己弄,我今天不得闲,我有更要紧的活!
这很反常,这些东西可是乔爷三番五次地向甘草要的,说是为她们出点力。
什么活,我帮得上手吗?
谁也帮不上。
正说着,中医梗爷背着个小药箱走来了,有些气喘,说:我来看看睡不舒服了,我来把把关!
你这才是正办,好钢用在刀刃上,别小看了你,鹵杠点豆腐,你一来,小病小崽的就都跑了!上午饭在这里吃,我请你吃山兔肉!
中医梗爷看看远处的一群女人正在忙活,说:一根兔毛都没有还让我吃兔肉,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夜里我下了十多个套,在西山上,路有点但那里山兔多得是,我这就去拿!你往东走,找她们去!我往西去,给你们那好吃的去!
甘草和中医梗爷往东走,乔汉忠一个人往西走,像跑似的。甘草喜的露着牙,小声对荆花嫂说:和你说一声啊,今天上午可能吃上山兔肉,乔爷鼓捣的!三辣子荞麦耳朵尖,听见了,啅的一声吆喝开了:都听着啊,下个通知,今上午吃山兔肉,犒劳犒劳大家,但是,谁不好好干,偷奸耍滑,那就闭上嘴,滚蛋!
多人大笑,远处的女人回话:捞不着吃肉馋疯了,谁给你逮山兔,?大白天做梦呢!
你这个小娘们,向你不知道向你,驴拉磨拉瘦了给你舔舔营养,你还癔症,不吃拉倒!
笑声又起。
吃你个腚!
对,吃她个腚!
可又瘦又小吃不着啊!
甘草站起来,看遍大家,大家都静下来,静脸笑脸地等着甘草说话:
荞麦嫂说的是真的,乔爷现在去西山拿山兔了,昨夜下的套,十多个套!
那行了,乔爷套山兔的能耐没有第二,咱就等着吧!青枝说。
大家又忙起来。甘草找中医梗爷,他见没人找他就走到一边坐下来像是看远山近景。甘草走过来,说:梗爷您回去吧,都舒服,都干劲冲天!中医梗爷看一眼女人群,微微而笑,说:都好才是好啊,甘草啊,我年纪一大把了,见得多,可能想的比你多,我说话你别烦恶愿意听不听?
甘草说:您说,我长见识!
那好,我说你听听,别人想听他(她)没这个福分!
甘草心里话:除了拉中医,拉药草,你这个老头还能拉啥?!
你们这些女的是谁?中医梗爷一指远处的女人群,问。
乔家岭的女人啊,小媳妇大闺女啊?
不是啊,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你们都是造“王”的能工巧匠!
甘草愣了,看看那群忙忙碌碌的女人,看看眯着眼的中医梗爷,说:听不明白。
中医梗爷微微一笑,说:咱是要修三级扬水站?
是啊!
中间一条扬水的管子连着三台抽水机,是个竖线;每一级竖线两边是一条导流沟,可看作是一条横线。三级啊,是三条横线,对不对?
是啊!
一条竖线串了三条横线不出头不露脚,是个什么字?
王!
北山坡另一个名字叫什么?
虎头坡。
对,北山坡形似一个大虎头,尽管不逼真,可也像啊!今天,你们虎面上造“王”字,是要把石虎变活啊,不得了啊,一旦完成,你们都是虎的人,未嫁的,将嫁个虎虎生威的富户权贵;已嫁的,丈夫将出人头地出类拔萃!乔家岭人,了不得了!
梗爷您是神仙啊?!
这是我的见解和想法,信不信不强求,能给你一点盼头和高兴就好了!凡事往好处想,坏事能变好事嘛!当初我挨了解放军的枪子,没跑成,解放军给我治好了,我就当了解放军,当了解放军就保住了性命,乔汉忠就不杀我了嘛,哈哈哈哈。
怎么乔爷还要杀你?
我抢了他的糯米啊!
甘草朦胧,想问清楚,但中医梗爷不说了,看见乔汉忠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就说:我刚才说的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往外传,一传就变了样,弄不巧,公安局里就来人逮了我。我是和你说着玩的,小人拙语,就当放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甘草看梗爷走远了,才无奈地笑笑,没想到来问他渴不渴,结果得了他这么一通说,像团麻绳堵了心,感到发憋心沉。但走出去几步了想到不管梗爷怎么说,现在干的是好事,是大吉大利的事,利于子子孙孙的事!于是又有了劲,步子也就扎实了。问身边的人:青枝哪去了,我得和她说个事?!
青枝原来蹲在梗爷和甘草说话的石头后几步远的一个草坑里解手,人一蹲下草就遮挡了人头,刚解完提了裤子系上腰带,梗爷的话就响起来了。青枝静静地听完,心里高兴,自己找对象就不要撒急了,得找个有出息的。那些娘们谁的男人有出息,能成个龙啊虎的,也只有白菜帮了,弄不巧那一天男人就当了厂长。自己得稳住,找个好对象。青枝调个向返回来,决定不说,当个心一样藏在胸腔里。但还是喜滋滋地看着甘草问:我解手回来了,找我什么事?甘草还没说话,青枝心里豁然一亮,打了个闪似的:对了,和甘草比,甘草和秋桐热乎着,虽然还没连在一起,但也是早晨下午的事了;秋桐现在还不是个正式工,就是个正式工了,也不就是个酒厂工人吗?我得找个比他
强的,最孬和他差不多!甘草说:想啥?如同一石头打中了飞翔的翅帮,青枝的想象一头跌到地上,感觉扑面的风坚硬,腮帮子有些疼。甘草比自己俊,脑子好使,嘴头子好用,人缘也好,但命不一定比自己的好。命是老天爷给的,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到,都在挣命。老天爷谁也不向谁也不偏,人相貌形体差异,但命运上找齐,一刀切,人人有个死。自古红颜多薄命,你颜那么红了,吃香的喝辣的了,命在那么厚,还有别人过得日子没有?老天爷很公平,就让她们早早地回去了。一个俊俏的少妇田中拔草,一个丑夫人骑马行路。这就是命运安排的差异。青枝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个马上做的丑夫人,因为她找了个有能耐的男人。自己的男人一定有能耐,只是现在还挤在远处
的茫茫人海里。
青枝你怎么了,我说的你记住了?
青枝摇摇头,抠抠耳朵眼,说:刚才叫锤震得耳朵眼里发懵,听不不大清了!
我嗓子发干,话音轻了,又是个顶风,你朝我这边来两步,我再说说一遍!
青枝上前,两人交头接耳,甘草耳语道:白菜帮反孕明显了,你明天和她进县城去县医院看看,我问过有年纪的,她这个情况不大好,咱得上上心,防止事情麻烦了!怎么教我和她去呢?给你记工分!她说就和你一块去,王八看绿豆,你俩对眼了!没句好话!那好,我去!你别大意啊,你是为咱女石匠排做事,不能出漏子!放心吧,喊咱去吃山兔肉了!锤子的砸击声没有了,北山坡安静了许多。几十个女人像一小片云向吃饭点移动。獾子领着几个男人坐在原地吃起来,因为乔汉忠已经声明:今中午是专门给女人炒的山兔肉,男人想吃不够格。茭瓜头和磨盘腚在乔汉忠的监督指导下炒好了山兔。两个女人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萝卜洗干净,切成块,放进了两个大瓷盆。已经累得腰酸腿麻,但见一声不吭一住不住地乔汉忠已经把九支山兔剥皮开膛放在大案板上,便又拿起菜刀细心地切起山兔。乔汉忠在洗盆里盛着的山兔内脏,说:必须摘干净肝上的这个苦胆,你们干我不放心,我得自己来,一旦弄破了,就苦死了,别吃了!茭瓜头说:一看你干的这么细心,就都认为你这是伺候什么贵客!不就是乔家岭的女人蛋子嘛,您就不要这么苦心劳肺的了,您说说,我俩干就是!乔汉忠一寒脸,说:你这个话说得毛躁轻俏!正是咱当庄当院的人吃,咱才拾到得更干净!她们个个干得那么出力,导流沟累得这么长了,没一个喊累的,石头划破了手滴答血珠子了还咧着个嘴笑,没当回事,自己裹巴裹巴继续干,好像八辈子没干过活!上午饭吃的啥?地瓜干子煎饼卷咸菜棒子,地瓜干子煎饼卷猪肠子也好啊,白面馍馍就咸菜棒子也好啊,上哪里去找啊!可你听见谁说个孬?都狠狠地吃,像老鼠进了仓。出了力又吃不好,导流沟一长一高,她们的身板还能硬几天?当时不犯病,也是给日后埋了病根!昨天晚上我在西山下套子,磕了骨碌子,护膝盖子有些疼,就不想下了,想回来睡,但一想得让她们明天多吃上一只山兔,有了劲,导流沟就累得快半拍,我就又找合适的地方下了两个。
茭瓜头和磨盘腚听得一声不响,乔汉忠洗洗手不说了,磨盘腚说:咱垒导流沟不中用,咱把山兔炒好给她们吃,叫她们吃得好好的!茭瓜头说:花花世界,物物有用,谁也离不开谁!导流沟垒歪了,是她们眼斜手拙,山兔炒萝卜炒糊了,是咱俩心钝眼瞎,咱可不能叫人笑话了!磨盘腚切好葱花姜,问乔汉忠:锅里倒油吧?乔汉忠点头,说:多倒一点,炒得香!油花盛开,葱盘姜条滚进了油里,满锅炒响,飘出浓浓的香气,被风送到远处。接着,山兔肉进锅,立时肉香飘溢。远处干活的人们馋虫活跃,人人情趣高涨,力气大增,节奏和速度明显加快。獾子低了头,说:闻,咱使劲闻,一口也捞不着吃,一锅白菜等着咱呢!另一个男人说:乔汉忠为啥不给咱长棒棒的吃,偏向女人?獾子说:你娘那个x,她们都是下奶的人,就该吃口好的,乔爷不是偏向,是照顾!几个男人就都围着一盆白菜炖豆腐吃起来,坡那面是女人的吃饭点,看不见一个女人,但听得清每个人的说话声和笑声,尤其是一阵一阵飘过来的山兔肉香。乔汉忠在山兔肉炒熟后把它们从熟萝卜里挑到一个大瓷盆里,每个人盛了熟萝卜后,再到乔汉忠跟前接他挖给的几块山兔肉。乔汉忠几乎是挖得均匀,人人几乎是没有意见。终于,大瓷盆空了,一点汤也没有了,一粒骨刺也没有了。乔汉忠走到不远处的坡后,坐下来,抽起烟来,等她们都吃完了,自己过去拾拾她们吃剩的山兔骨头,拿回去给他的黑狗啃啃。往日吃饭,女人们尽量往一块凑,有的喊着追躲开自己的伙伴。今天,好像都生分了,不是水乳交融了,都怀了一个秘密一样,想到一个僻静处。于是,凹处很快占满了人,坡上的人也已相隔十几步远,像一只一只的大野兔大老鼠,背着人,低着头,各自忙着吃各自的,像在忙着垒导流沟,抿石灰泥,砸砸石块子,专心致志,力求精致。今天吃饭还有点怪,就是吃得快。已经有人站起来往工地走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斷一个,好像又水乳交融了,有了说话声,有了笑声,还有了打闹声,像一群大蚂蚁,又去啃啮北山坡了。乔汉忠抽着烟,闭着眼,想着这事那事,听见一个脚步声落在了近处,一睁眼,是甘草端着一个碗,三步外看着自己,说:乔爷,您自己没吃,我给您留着呢!说完放下碗转身就走,去赶那些走向工地的女人们。我不吃,下午放工你捎回家!甘草没有回音,走得很快。
乔汉忠见女人们都走了,便去寻她们留下的山兔骨。乔汉忠呆了,他走过了每一点,一块骨头也没拾到!女人们不是狼,不会连骨头都吃了!这说明女人们都没吃山兔肉,都把山兔肉藏到了自己的兜里,不怕油透了裤兜褂兜,都把山兔肉带回家给自己的亲人吃,把一颗爱的种子埋回家:老爷,奶奶,吃一口,山兔肉,透烂,好咬,喷香!姥爷,姥娘,透烂的山兔肉,吃吧!爹,娘,尝尝,山兔肉!小儿子,给,山兔肉,可香了!
乔汉忠默默地望着不远处干着活的女人们,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乔汉忠端着用一个干净的包袱包的那盛着几块山兔肉的碗,站在路口等放工的甘草。推让了几回,甘草才接了。
乔汉忠一个人走在静静地工地上。从燕子窝水库边的抽水台往上走,走到上边挖好的一个蓄水池,看看往西北伸出的导流沟,再看看往东南长出的导流沟,虽然没有水,但他仿佛看见了波光闪闪的流水,一路欢歌,没有漏下去,没有漏出导流沟的墙壁,像一个躺在最好的襁褓里的娃娃,惹人喜爱。这是一级扬水站。
站在蓄水池边往上看,三百步外又有一个蓄水池,但两边还没有导流沟。这是还在睡觉的二级扬水站。
往上还有个三级扬水站。还是个没影的梦。
像一群士兵在一片偌大的山地上构建三道防线,像一群绣女在一片偌大的绸缎上绣出三层风景,她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扬起小小的铁锤,筑起拦水的石壁,让湿润的水滋润干燥的山地,争取自己的未来生活美梦绚烂。所以,她们不能倒,得吃好!
可山里哪有那么多的山兔,就是有,自己又能逮个几何?
乔汉忠头顶明星,脸被风拂,皱着眉头,往南俯瞰。燕子窝水库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像一面星星的镜子,只是白蒙蒙地不清,却照亮了乔汉忠内心的黑暗。乔汉忠峰回路转,舒展了眉头,连夜回了乔家岭,找出一张多年不用的鱼网,点灯检修,黎明前打了个盹,天蒙蒙亮就背着鱼网站到了燕子窝水库边。
这里冷气潮气和腥气混合在一起,但也没压住乔汉忠的高兴和体内热情的能量。一网下去,打出十多条巴掌长的鲤鱼。女人们的中午饭就能吃上鲜美的鱼肉了!这次监督她们,都要吃下去,不准往家带!这次多打一些,下午放工,一人两条鲤鱼带回家!
打到天发明了,乔汉忠围着燕子窝水库已经转了半圈,打出来的鱼已经堆了几堆。看见青枝和白菜帮从水库边走过,吆嚯过来,让白菜帮拿上四条鲤鱼给她男人。
白菜帮想要,但说不要,说:这么冷的天,打这些鱼可不容易!那么多人要吃,需要很多鱼!他又不来工地干活,没资格吃!
乔汉忠说:他是乔家岭的能人,他是没来工地放炮搬石头,可你干来啊,他干得是大事,我不和你细说,叫你拿上你就拿上!
青枝挑了四条大一点的,细绳穿过了鱼腮,提在手上,说:桥也放心,她不拿我给她拿上,亲手教给我大叔(白菜帮的男人),就说是您乔爷给他的,叫他明年多拨给咱乔家岭几袋化肥!
你上午回不来吃鱼,下午放工时我叫甘草给你拿上四条回家!你可要把你大婶子一路伺候好!
乔汉忠继续围着燕子窝水库转着撒网,网网不空。终于收网了,乔汉忠疲惫地坐下来点上一锅烟,看着茭瓜头和磨盘腚围着燕子窝水库边往布袋里拾鱼。
獾子把鱼布袋子装上小推车,说:乔爷,今中午的鱼汤有没有我们长鸡巴的份?
乔汉忠说:有怎样,没有怎么样?
獾子说:有,我就推得有劲;没有,我,我也推得有劲!
乔汉忠哈哈大笑,獾子也哈哈大笑。
工地上好好干,吃鱼吃得也心里踏实!乔汉忠说——你先推回去,我再打几网就回去!
早点回去吧,我看您已经累了!
看见獾子和茭瓜头磨盘腚走远了,乔汉忠站起来,一阵忽闪着晕,拍拍头,走到水库边蹲下来,洗把脸,清醒清醒脑子。这个眩晕症多年了,中医梗爷说,这是你多年劳累加上受过一次枪伤造成的,得管价一点,不能大意。但也不要老压在心上,你把它当大事了,它就会真成了大事。乔汉忠几乎把它忘了,它也很长时间不露头了,所以,这次发作,乔汉忠又没当回事,像笑了一次这么平常。两只白鹭触水飞过,似掠脂粉,点得水面波纹荡漾。这一飞动激发了乔汉忠的冲动,猛地直腰站起,看白鹭飞落何处,但双目发黑,顿觉旋转,立刻倒入水中,水面冒出几朵水泡,波纹消失,水面掩藏了一切。
两只白鹭飞翔在燕子窝水库,一会儿高,一会低,一会儿直上,一会儿冲下,一会儿直飞,一会儿旋转。。。。。。那张忙碌了大半天的鱼网,静静地躺在草丛上,没有挡住往外爬动的一只大水虫。
众人高兴地吃过上午饭,都说鱼是那么香,乔汉忠这老头心眼真不孬,陆续回到了工地。甘草一上午没见乔汉忠,心里有些慌。既然男人们也来吃鱼了,乔汉忠为什么不来呢?都说他可能是累了,歇一歇,过会儿会回来的。人们钟情于吃鱼,把乔汉忠忘了。
心慌如阴云翻滚,甘草往燕子窝水库跑去。站在水库边四望,没见乔汉忠的影子。甘草没有放弃,被一个恐惧的念头吸引,走遍水库周边。甘草看见了那张失落的渔网,抓在手里一段一段地查看,发现了两处破漏,顿时心被勒紧:那么爱网的人,又正用网打着鱼,却不修破网不见了人影!乔家岭人都知道乔汉中水性极好,每年夏天,横游燕子窝水库的形象可不像个年长者。甘草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仿佛乔汉忠的鬼魂引导着甘草吃惊地注视着燕子窝水库的水面,焦急,惊惧使得甘草慌了神,扔了渔网,弯腰伸脖,向着燕子窝水库极力呼喊:乔爷——乔爷——乔爷——
远处的人围上来,有工地上的女人们和推石灰推沙子的几个男人们:乔汉忠——乔汉忠——乔汉忠——你可别吓唬我们——
回乔家岭的人接着就回来了,提着油灯,举着火把走动在燕子窝水库边。有几个会水的男人游在水里沉下去摸,又冒出头来,什么也没摸到。水边上的人就一阵叹气,失望一次次地摧击着每个人的心,使人们淡忘了夜的脚步。
晚上回到家的女人们,把分到的两根鲤鱼剖腹去鳞,洗干净了,撒上粗盐,呆呆地看半天才离开。
晚上十一点左右,乔汉才从外县工地回来,没有进家,加入了捞人的人群。
捞到黎明时,失望的几个男人已经很疲惫,坐在水边吸烟,谈论着乔汉忠,谈论着人的死,谈论着人的孬好。
乔汉才站起来,说:你们继续捞,死要见尸!我进城去叫汉忠嫂和他们的儿子回来!
甘草和荆花嫂领着女人们走进工地,没有人说话,都直奔自己的窝干起来,一会儿就浑身热乎,有的面部出了细汗。两个小时过去了,獾子喊叫着从坡下跑上来:捞上来了,乔爷被捞上来了——
女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遥望着獾子,有的说:真淹死了?有的说:淹死了。有的说:好人不长寿。有的说:这个乔汉忠啊,为我们捞鱼吃自己淹死了,多么可惜,我们人人一辈子欠他的情啊!
女人哭起来,一个一个地多起来,有的低声,有的大声。慢慢地,不苦说乔汉忠了,而是哭着念叨自己死去的亲人,或感恩,或嘱咐,或埋怨,总之一句话:说什么你也听不到了,你说你怎么就死了!
悲伤像一粒火,渐渐烧大;像一阵风,渐渐刮大。
王二棍子把乔汉忠捞了上来,乔汉忠双手合十,双腿弯曲,闭目无息,面部平静,一脸坦然,好像是正在酣睡。给他穿寿衣,把他的合十手分开,人们才发现两面手心间有一条小死鲫鱼。女人们又大声哭起来,有的叨念起来:俺的乔爷啊,您没吃一点山兔肉,您没吃一片鱼鳞片,您是个好人啊——
乔汉忠的坟就埋在北山坡,看着女人们一天一天地挖水池垒导流沟。
白菜帮和她的男人跪在坟前烧完烧纸,她的男人说:乔叔,谢谢您老人家了,把她送到医院一查,治好了胎儿的毛病,明年有了孩子,我们再来给您磕头!
甘草和荆花嫂要乔汉忠的老伴和儿子儿媳放心,谁也不能动乔汉忠的坟土,明年一开春,会满坟的花草。
中医梗爷和糯米在坟前跪地磕头,糯米哭红了眼皮,梗爷念叨:糯米你看着吧,三级扬水站垒不成了,一个“王”字最上边的一横被他的魂魄扯走了!
糯米把布袋里的石面子抓出来撒到乔汉忠的坟上:表哥啊,我活的没面子,砸了这些面子,给你长面子吧,你是有面子的人啊——
黎明倒了一盅白酒放到坟前石板上:乔叔,尝尝,有劲,喝了不冷!明天我就回城了,一级扬水站彻底修好,开了抽水机,抽上水试过了,抽水机好使,导流沟顺畅!二级扬水站,您也看见了,水池挖好了,导流沟垒了三分之一长了,抽水机还没来,过了年,导流沟就会垒好,抽水机就会安好,二级扬水站也就完工了!告诉您乔叔,三级就不修了,乔汉才叔告诉我,上级不供应抽水机了,女人们也累了,有了这二级扬水站,乔家岭就水龙王上山保丰收了!乔家令女人也就有水勤洗吧了!乔叔,吃山兔肉那天我回城了,您也没给我留,您说以后给我补上,如今,您躺在这里偷懒,我还上哪吃上啊——我真想拉您起来,咱爷俩今晚去打山兔——
黎明站起来,擦把已冷的眼泪,向公路走去。走出去几十步了,回头看静静的显小的坟,天空飘落下一片一片的大雪花,慢慢的,稀疏的,大雪花。看不远处的一级扬水站的抽水机房和长长的导流沟,没有一个人,静静地被雪花覆盖,像个巨大的婴儿被老天爷用雪花襁褓包裹,等着一个温暖的春天。
北山坡工地收场了,因为年快来的了,天也下雪了。女石匠们回到各自的家,有几个冻了手,冻了脸,也没有缩在屋里当奶奶,而是家里外头地压碾推磨摊煎饼。在外线工地回来的男人们进村时,是一个暮时,浮动在乔家岭村上空的柴烟飘散着烟气,是乔家岭村的气味。感动得男人们大口呼吸,眼睛潮潮地说:可回来了,闻到家的味了,奶奶的!
第二天,乔汉才领着乔家岭的成年男人跟着甘草和荆花嫂上了北山坡。六七条黑狗白狗黄狗花狗欢快地伴着,跑前跑后的,时不时地咬叫一阵,威风凛凛,生机盎然。
乔汉才喊道:你们都看看,都看看,你们在外县工地出力了,觉得有功了,咱家里这些活谁干的?!乔家岭的女人干得!你们中有几个人骂我,自己出了点力冤得很,想回家我不叫你回,就骂我,你看看你的娘们在家干得啥,出的什么力!我怎么就没听到过她们骂我呢?!和你娘们比比,十万八千里,天上地下!
男人们都沉默着。乔汉才说完,领着大家站到乔汉忠的坟前,都跪下磕了三个头,低沉地说:汉忠哥身上有枪伤,有个眩晕症,但很少和别人说,刚强着呢!怎么趄到这里的?是撒网打鱼,是为了让乔家岭的女石匠们吃上一顿鱼,养养受累的身子。结果自己累趴下了!和汉忠哥比比,咱这些人,还好意思开口吗,还能说出个倒拉扫吗?
人一消失,他(她)的好处就风起云涌铺天盖地了。有人小声哭起来。悲哀在每个人心间流传,脸色都显蜡黄,眼神都露阴郁,嘴巴紧紧闭着。
别哭了,爷们掉泪没用处,关键是你的心你的思想要改变!在外头,咱乔家岭人是一个拳头一张脸,要让他们瞧得起!年后回去再干两个月就竣工了,咱得拿回个荣誉来!家里的活也被这些半边天识字班干完了,到时候咱比一比,是你这个长杆子的能,还是半边天识字班能!
男人们回到家,立时变得勤快起来,娘们愣愣地看着,脸色少倾就柔活了。
放下锤头的乔家岭女人收拾了家里可卖的东西,饵子(山蘑菇)麻椒花生谷子高粱绿豆芝麻,背着挎着小车子推着,前前后后地大人小孩子地像条河流向县城流去,赶个年前腊月十八集。
许多男人对自己的娘们说了:你截褂子,过年穿上,新鲜新鲜!女人们嘴上不要,说给孩子们截一件,自己老鼻子老脸了,就不用了,但心里还是灌了蜜,走路的腿很有劲,开口的话很响亮,一天多笑了两三次。
甘草挎着一篮子饵子前头走,青枝背着半袋子谷子撵上来,问:姐,这趟集你买什么回来?
买根扎头绳,买个头发卡,买把梳子!
我也是!
獾子推着两盘磨赶上来,说:把你们的篮子和米袋子放车上吧,我推着不要钱!
两盘磨就够沉的了,不累你了!甘草说。
獾子希望青枝放,甘草不放他倒不动心,不是因为甘草的篮子轻,是因为甘草有了秋桐疼。但青枝没放,她不想和獾子近乎,怕獾子像藤萝缠树黏糊她。荆条推着个空车子走上来,后头跟着荆花嫂。荆花嫂抓住青枝的谷子袋拿到空车子上,说:叫你荆条哥推着,你轻快轻快。
獾子说:甘草姐,你放上,我给你推着,不沉!你给我们再唱一遍《洪湖水浪打浪》,工地上一唱,人人带劲,现在一唱,人人走得快!
几个人呼喊:唱,唱!
獾子笑着说:秋桐哥说过,只要你一唱,隔得再远,他也听得见!
甘草脸一红,低了头,仿佛看见秋桐站在酒厂大门口正向她走去的大路上望呢!不搭腔,快速向前走,好像要一把抓住秋桐的手。
獾子鬼:说秋桐惹不起甘草唱,一个劲地害羞呢!提提乔汉忠就可能让她唱起来!
獾子说:甘草姐的嗓子好,乔汉忠爷听着甘草姐唱的《冰山上的来客》中都流过眼泪,我亲眼见的!甘草姐,唱一遍!
都不答腔,一片沉静,是在用心地等待。
甘草不知不觉地开口出音,唱得入情忘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样红。。。。。。
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相向而来,听见了歌声,下车,推车而行,一脸庄重,严肃地看着唱歌的甘草。甘草唱得专注,走过了中年男子的身旁,中年男子看着走过去的甘草,点点头,自言自语:很可能是乔家岭的姑娘!
荆花嫂小声和荆条说:刚才过的那个骑洋车(自行车)的男人,是许家崖公社的林书记!
听到的人回头看,林书记已经骑着自行车下段坡路了。
乔汉才站在乔家岭村口柿子树下,看见林书记出现在了视野里,渐渐走近,俩人握握手,抢过林书记的自行车,推着进了村。
林书记喝口茶,说:你的腊月十八集叫我耽误了!
乔汉才端着卤子壶给林书记倒茶,说:看您林书记说得,不耽误,还有二十三集,还有二十八集,什么卖不了,什么买不来?!哈哈哈,今天您得吃了我杀得黑公鸡再走,您这可是头一回进我的家!
林书记说:我来实地看看你村的扬水站导流沟,看看乔汉忠同志的坟,听听你的汇报,了解了解乔家岭的女石匠排,公社有个想法,受你们村的启发和鼓舞,自己动手,解决自己的困难,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乔家岭的女石匠排现在可了不得了,我想让她们走出去,干大事!你和我上北山坡看看,下午赶集的人就回来了,吃了晚饭,咱开个会,和她们见见面,明早我再回许家崖!
书记您想用石匠排?
乔家岭的旱情解决了,水上山坡了嘛,许家崖可是还没水喝呢![1]
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省蒙阴县宝德社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