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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浦橋(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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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浦橋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在和浦橋》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和浦橋

我心裡一直潛伏着一座橋,便是和浦橋。

和浦橋近一點的和平大橋,遠一點的和平古橋,我都一個人行走過,來回很多次。更遠一點的,海珠橋、珠江大橋,我也曾步行走過。和浦橋是一座小橋,除了和平的人,除了附近幾個村莊知道它的人,它便是一座無名橋。它並不在練江幹流上,在練江與井仔灣的交匯處。井仔灣於和平,與白鵝潭於廣州般地存在一樣重要。風景更勝過白鵝潭,大北山在其上,山水呼應,原生態,山腳下排滿雙鳳工業區簡易的白色廠房,對岸,是和鋪村的農田、芭蕉林、潮州柑園地和莊稼地。壟壟綠色之上,江鷗星星點點,起起落落。水中央,打魚人的小船靜泊,戴着竹笠的黑衣漁人,像鏡面上的一個剪紙。

井仔灣東邊,堤岸之上就是廣汕公路,貨車小車甚少,騎單車的甚多。早上,太陽雄光落地,年輕的男男女女——以女的居多,從和平鎮、和鋪村魚貫而出,絡繹不絕,遮陽帽、長裙,長發,牛仔褲,一路潮汕話形同鳥語,一路單車鈴子脆響。我佩服她們的車技,那麼多自行車,那麼快的速度,居然井井有條,滔滔不絕如橋下平緩的練江水流。

這是早上最好看的風景。

看風景的人,總以為會有奇蹟發生。

我看了大半年,大半年的時間,她們早就看穿了我。對於一個外省人,一個在沙場干苦力的外地人,她們看見了,也是當看不見的。

我也驚訝和納悶。我在和鋪工程隊做小工的時候,跟着工程隊修了和浦橋。自以為工程結束之後,便是挪個地做下一個工程。工程隊在做完工程後,沒有了下個工程,就地解散。我離開工程隊後,在沙場找了事做,提着簡單的行李,搬到了和浦橋下的江堤上的工棚里棲身。一個人,一個工棚,一座橋,變成了我的世界。

在沙場當挑沙工,我便跟朋友斷絕了聯繫。

我已經混到了跟當地的中年勞動婦女一起幹這體力活——這是我不願的,生活告訴我非得如此不可,我沒得選擇,反而對行船運沙起了興趣,但船老大不會帶我去海門,也不會帶我去惠來。每當歇息的時候,坐在船頭,吹着江風,喝着船老大用煤油燈燒的開水泡的工夫茶,一邊聽着船老大講行船練江的兇險——在海里行船自由多了,在江里行船,偏離了航道,就磕磕碰碰,擱淺就是大麻煩。江濤拍打着運沙船,江風輕柔如髮絲,船老大越講眉頭皺得越緊,我還以為當個運沙工還是不錯的選擇。運沙工什麼都不用想,不費腦子,一心挑沙子,那些憧憬、噩夢、未來、兇險,被汗水浸泡、融化、麻木,眼裡隻身下沙,簡單而又乾淨,好體力正好用上,到筋疲力盡下班,跳進練江,像具死屍,任江水浸泡、揉搓。眼睛之上的天空,不要去看,那是屬于飛鳥的。江面微波,那是屬於風的。岸上的和浦橋,屬於騎單車的那幫本地人。我只有自己,一個身體,身體之外所有的世界和想象,都遙不可及,那就享受身體的疲累和江水的清涼吧。

我原諒了江水的不乾淨,死老鼠、人矢、草屑垃圾。

我也在接納自己的失落、絕望、妥協。

我的生活里只有這些。

直到某一個黃昏,我像往常一樣上了和浦橋——和浦橋是三孔拱橋,橋面也是拱的,兩邊過橋的人,不想下車,要提前打衝鋒,不做好準備,沒到拱橋頂,自行車會倒退,帶着重貨的男人,也要扯起狗弓架子,一步一步力撐才能把車推上橋頂,力竭者,把車停好,在橋欄杆邊坐下來,用黑麻麻的汗巾擦一把臉上的汗水,茫然張着口,望着大北山、井仔灣,發會呆,攢了力氣,才起身放下車架子,偏腿上車,歪歪斜斜幾米,正了龍頭,朝着廣汕路飛馳而去。他們的重貨,無非是後架上壘得老高的青豆角、通心菜之類的時蔬。他們是和我一樣用氣力過生活的本地人。我從來沒有嘗試去幫忙。他們也從沒想過這一路上有誰幫忙。都是一幫自以為能應付得了困難的人,這種人,你幫忙,未必討得到好。

那個平淡無奇的黃昏里,我看到了一個女子,一個花色連衣裙裹着婀娜身材的女子,長發在夜風中輕揚。緩慢上坡的時候,我看清了她清秀的臉龐,白白細細的臉上逼出了紅暈,眼睛大大的?還是睫毛長長的?她走了很遠,我還在猜。她是和鋪村的?潮聯村的?練北村的?無論哪一個村,都一樣高不可攀。次日,沙場老闆的弟弟來,他和我年紀相仿,在毛織廠拉機,粗黑皮膚像砂紙,神情愣愣登登,卻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跟他講了昨天在路上看到的美女。他不屑地眨了一下眼睛,告訴我她是老師,潮聯村的村花,他的初中同學,她爸是中寨學校的校長。

我突然發現我的眼光不錯,竟然在人群里找到了一個村花,還是有文化的老師。

不過,我也覺得自己的運氣真差,怎麼會對一個端鐵飯碗的本地老師胡思亂想。

她爸是校長,這個門檻,對打工的外地人,簡直就是天花板高度的門檻。

幹活,只有幹活能讓我冷靜、簡單,又充滿激情和力量。

收了工,在練江江水裡與落霞白鷺共舞之後,坐在工棚里抽悶煙,憋得慌,撕開煙盒,拿過門上用繩子拴着的記賬的圓珠筆,顫抖寫字:

當你打着卡恰*從我身邊過

野火燒毀了我的世界裡僅剩的荒蕪

當你打着卡恰*從和浦橋上過

花白的月光照亮了我受傷的行囊

寫了四行,寫不下去了,叼着煙,爬上江堤,到和浦橋上。

我希望能再看到她。

我確實也看到她了,她並不孤單,有時兩個人,有時三個人,都是女生,唯有她沒有什麼變化,連衣裙,長發,銀鈴般地笑聲,鳥語一樣的潮汕話,風馳電掣,倏然而去。

她是沒有看到我的。

或者,她是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的。

於她,我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於我,她是一個新鮮的世界。

於她,我的世界是她的噩夢

於我,她的世界是我的涅槃。

當月亮從和浦橋廣袤的東邊升起來,月光如她的裙裾一點一點從廣汕路移動過來,我發現自己像個猴子,坐在橋欄杆下,卷着身子,埋着頭,看見了自己的在月光里的樣子。井仔灣上,工業區里燈火輝煌,一步之遙的樣子,卻隔着寬闊的水面,幽幽的水面,深不可測的水面,映着燈火的水面,這是一個世界,屬於魚,或者屬於天空。新和村的高樓一片祥和,燈光在月光里繁華富貴。和平鎮的大酒店霓虹招牌,在江水裡魅色閃耀,兀自成了一道風景。

我跟這午夜的和浦橋一樣安靜,無人問津。

蕉林、潮州柑橘園、農田,黑乎乎的如凝固的潮水。

這是我熟悉的世界。過去,我一直在田頭地里勞動。我懼怕那種無休無止的重複勞動,此時,它們卻像一種溫暖力量,在向我傳遞昨天的決定和誓言。我感覺到了孤獨和夢想的虛妄,即便如此,我也得要離開這裡了。我不知道我去哪裡。這已經難不倒我。離開就對了,生活會是另一種模樣。我已經討厭今天的模樣了。

沙場老闆、沙場老闆的弟弟,那些從來沒有問過我姓名的一起幹活的本地中年婦女,那幾個不願意帶我到海里行船的船老大,別說那個從來沒拿正眼瞧我一眼的姑娘,他們已經忘了我,或者,根本是萍水相逢,過眼雲煙。他們謀了生,我也討了生活,兩不相欠,現在各人活着,或者死去,毫不相干。猶如我今天記得他們,記得那種生活,於今天也是毫無意義。今天是昨天斷裂而成的。

和浦橋在我心裡潛伏着,已不是一座橋,而是一個時光片段,暗示着我那些一個人的夜晚,溫暖、徘徊、觸動、失望、熱愛和斷然而去後,一個人扛着的生活。

  • 打着卡恰,潮汕話,騎着自行車的意思。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