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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根(安雷生)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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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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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根》中国当代作家安雷生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听根

乡亲们从坡里干活回村,脸上带着泥土是常有的事,然而,那个“徽章”佩戴的质朴形象却如天地庆典永远灼耀于我记忆深处,让久浸故里情蕴的我肃然起敬,远胜自己后来的任何一次获奖。

“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礼,先让他们过去。” 法国诗人雅姆活脱脱就讲出了我的心里话。

无数个雾烟朦胧的黄昏,我见到许多街坊从四面八方弯弯曲曲的湖野阡陌上陆续挎篮背柴掮草荷锄,向家的方向逶迤聚拢,仿佛一条条树根,往田土里狠“钻”猛“嘬”,源源不断地制造着营养,供奉着,支撑起阴历中那些个喜怒哀乐的日子。我知道正是由于长辈们不畏艰劬的奋争和拼搏,才有了于我这样的后生长大成人,追逐理想的份儿。此情此景让我不无虔仰敬地听出来大地、阳光、劳动树根一样养育生命灌浆、拔节,昂藏郁挺的姿势、过程和恩泽。尽管他们总是淳厚羞涩地咧嘴笑着……

锦秋湖的老家很久以来流行着埋“血根”的习俗。每有婴儿啼哭着降世,小孩的父亲总会将接生婆火剪子裁下的胞衣小心翼翼地用草纸包好,置于一个崭新的陶罐内,密封起来,在天没亮前,由族中长者,选择祖屋边的一棵高大树下,像种宝贝一样深埋起来。而成年后,当有人问及他(她)来自哪里?被问者会很庄重地指着那处房木麇茂的地方说:“看,那里蹿着我的“血根”!”一个人离家久远,思念狠了,便以为是“血根”锥进大地腹腔,诞出生物气场了。如果谁做出对不起社会、家乡的事,则多会遭到年长者指着鼻尖的一顿训斥:“你对得起你丢胞衣罐子的埝子么?!”

这就是扎向大地本源的“血根”,这就是发轫于大地内部的根血。正是这样情钟义笃的“血根”孜孜不倦地粗壮繁盛着,正是这样神气风焕的根血与时俱进地发扬踔厉着,才使我们珍贵的生命领受了颠扑不破的维系,赢得了恩重如山的温馨点赞,鼎持了力透纸背的能动襄卫……

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从芝加哥回来省亲,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年中秋节,当地旅美华人社团举行联欢会,大家唱歌、跳舞、朗诵,表演着各种节目,一浪高过一浪,气氛越来越热闹,就在大家兴高采烈接近狂欢的时候,一个有点佝偻的白发老人慢慢踱上台去,伴随其瘦弱身影,皱瘪干裂的嘴唇间响起的是摄魂夺魄的声音,幽旷低啭,缠绵悱恻,醇厚中夹杂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空寥与苍凉。当一个个浑重的长拖音拉起,全场简直静到了极点。大家抬起拍红了的手掌,循声望去,干练的老人神情凝滞、坚毅地埋头吹奏着,专注而又真切,如入无人之境,依稀故乡丰稔的秋收过后,慈祥静晏的黄昏降临了。他紧握吹奏的那椭圆形的陶器发出的魔怪般的声音,磁化着深刻聆听的众宾客,也让我一下木然瘫坐在了座位上。要知道,“那就是我埋藏在心底的声音啊!”猛然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发出一阵阵嘤鸣不止的颤抖和震颤。眼泪再也跟着无可遏止地流了下来,静静的,悄无声息,却怎么也掩不住内心地火喧腾激荡的骚哮,三十多年来,自己没有这样动情地哭过。那陶器趵突的声音邃彻遒劲,镂空了他的灵魂,穿越了时空,带他漂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仿佛沦入了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民族积淀,触到了里面的苦难、哀愁、兴衰……他渐次融化在了那如泣如诉的神奇曲调里,闭着眼睛,泪流满面,索性放弃了在场的互动,桩子似的呆呆地坐着,忘记了鼓掌,而后面再发生什么他都没有记住。直到报幕员宣布汇演结束,他才站起身,而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心神不宁地随了人流往外走,依稀听到有人不停地念叨着:“那就是埙,古老的陶埙,几乎和我们的民族一样年岁久远……”回到车子里,刚开了几米,就只得刹住了。迷离的他知道,今晚是开不了了,因为那陶埙不可思议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纠结。他恍恍惚惚地游荡在灯火阑珊的夜街上,一任北美的爽风吹拂着自己有些发烫的面颊……

一席话也勾起了我的愁肠。

小时候,家乡很贫穷,吃喝不济,就更不用说什么玩的了,往往都是就地取材,用最容易得到的树枝叶、泥巴、作物秸秆等琢磨玩项,像柳笛、草哨、泥呼噜等等,制泥巴哨子就是其中“重头戏”之一了。记得每当胡同道里响起:“拿破烂鞋来换针线!”的吆喝声,孩子们便疯窜出来,一则察看货郎小车子上琳琅满目的日用小生活物品,二来则是迷恋着“土疙瘩”,也是最重要的心仪之的——稀罕,或者试吹一顿陶哨。因为,我们自己制作的泥呼噜根本抵不上收破烂的老人所卖或者换的陶哨动听。那一个个安恬地躺在铁丝橱里的陶哨涂染着五颜六色的花纹,着实拉直了我们的眼神。几个小伙伴痴痴地扶着小货车,几乎是贴着货架,鸡刨食一样歪了脑瓜子瞅来瞧去,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发愣。货郎老人忙完和村里媳妇们换针线、发卡、梳子、头绳等交易后,就顾及我们了,开始时,他会很大方地拿出陶哨吹着,逗馋馋的我们玩,让我们吹几次,过过嘴瘾。再看不下去了,就掏出块事先糅合好了的泥胎来,裹上莛杆,三下五除二,捏出个小白兔或青蛙模样的泥偶来,用小刀子打腔剜孔,不一会就弄出了个土蛋子泥哨来,凑到嘴上一吹,“嗞嗞嗞”,好响啊,比我们笨丑的泥呼噜漂亮多了,更悦耳多了。他送给谁,谁就会感觉出人头地的荣耀。后来我们就积攒着捡来的废品,盼星星盼月亮般的巴望着老货郎来庄里,以便让我们能早点换到日思夜想的陶哨。我最先拥有的像模像样的陶哨是我和邻居二邪卸了原大队技术营废弃的门子后面的铁拐角淘来的,那个黑陶梨形陶哨,乍一看,像一位身体蜷缩、皮肤呈古铜色的汉子,是那个热火朝天的生产队时期农夫俯首躬耕的样板形象,呕呕胸鸣发出东夷先民心声涣涣昱昱的壮婉遗响。无数个月圆或阴雨的晚上,上了完小的我与几个光腚子伙计总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狠狠地吹上好长时间,虽然“少年不解风情疾”,可那声音在缺少灯光的黑乎村子里,传得很亮,很远,郁郁地颤动、扶乩着我和社员们瘠渴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了那令我们心驰神往的玩物陶哨,学名叫埙,就像一个人有乳名,也起着大号。至今,在我俩床头柜里仍珍藏着一个不同肤色、不同造型、大小各异的埙部落,见证着自己从儿时就与埙骋怀难释的不解之缘。埙产生于洪荒世纪里,我国最早的埙出土于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距今已有七千多年的历史。《诗经》有:“天之诱民,如埙如篪。”《旧唐书·音乐志》载:“埙,立秋之音,万物曛黄,埏土为之……”或许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声音更能打动人的了。埙来自混沌远古,发着地声,带着泥土味道,漾了秋风酽韵。浊而喧喧然,数千年来若晴朗的韶华利箭,同皎洁的缘情喷泉,洞穿人们的灵魂,直抵娟好的心坎,打开绸缪无绝的乡愁。埙就是将故园的热土与河水、雨水、泪水糅合在一起,再用火烧制而成,以瑟瑟琴声绘出一个灵魂无形的伤口,并且永远呼唤着回归和呻吟,结出一粒神妙的种子叫做痛。然而,待那撕肝挠肺的音乐,淌过心间,虽然总会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却让你怎么也说不出哪一个伤口,在轻轻作疼。小小一枚埙,吸吮日月精华,储纳大地灵光,演绎人间传奇,诉说着岁月的奥赜、沧桑。作为一种朴素乐器,埙总是低徊在阴历纵深,唱响在大野小巷,轻便简拙,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卑微可怜,三五元就可以买一个,是完全百姓化什物,但唯其匍匐在地,更憨实地充任着俚俗精神传承的密使,比编钟更具生命力,根深蒂固地传出九昊喘息息壤脉动,聚敛华夏文明绵亘不断舒畅平和的躁动。每一支埙都是一抔黄土火种淬炼之后升腾起来的灵魂。一望无际的黄河三角洲大平原裸露着崭新的肌肉,膏腴与硗薄,疾窘和丰饶,摩擦碰撞,却始终横亘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大气,沉稳练达,古朴醇厚,风中飘来的是历史行进的跫音和天地煦育后的亶思,柔润舒缓,字正腔圆,而这种开创性拓展的俨雅抒发,谁将是名实无愧的最佳担当? 埙轻易就啄破了天空的隐痛和大地的凄楚,禅让着荆门荜户五谷丰登的殷实日子,怎样地让我躲不开,一种谲逼视的凌厉目光。从怀中掏出远行的灯火,循着血坌世袭的操控,踽踽前行。多少年来,只要我一抬头,就有如影随形的期许撺掇着根系执扎的声音,穿过阳光雨露的鼓舞占满了我。

再后来,二邪因为兄弟们多,光景拮据,仅靠父母挣工分已很难养活一家人,念了三年半书的他便被迫下了学务农。他到莱州湾防潮坝、三号支沟出过民夫,到淄博四宝山推过石头,在孝妇河南岸草屋子里看过坡,当了七个月的抽水机手。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小秋收”——也就是锦秋湖上耩上小麦后割苇子的季节,星期天上午,我从县城一中回家,扒出那个埙来,就直奔了南洼里的三叉子树渔台子去找他。那是的锦秋湖可真美啊!我俩在风光旖旎的芦苇荡里撑舟蹚水闯来拱去够了,躺在一丛橙红没腰的茅子草崖头上,双手捧着心爱的埙,你一阵,我一曲的吹着。天空湛蓝得出奇,我俩在埙声抑扬的惊鸿一瞥里,心情甜到一无所有,那超越俗世的大地共鸣音依稀唤醒了沉睡“北国水乡”千百年的记忆,惹得腆肚振羽的莎鸡好奇又警觉地发出机杼声般的“轧轧”,斑鸠传来“咕噜咕噜”的打量……

考上大学后的我,由于赶着修课程、学业,从此,和家乡跟二邪联系少了,慢慢地音信渺茫起来。偶然,零星地听说了他的一些遭遇,像是依然大累阵着,不久,干起了杀狗宰羊的宰把子,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无奈之下,只有弯刀接就着瓢切菜,找了个跛足媳妇过日子。1996年春节,我回家省亲时,见到了他。十多年没曾谋面,他人衰黑了不少,满脸尽是风霜雨雪雕刻出的皱纹,头顶缀着薄雪花似的白发,不过,身体却硬朗的很,一握手,那大钳子般的糙砺手掌攥得我指节骨头茬子麻嗖嗖的。我问他;“那埙撂了吗?”“哪能?”我一紧,唏嘘不已,心里寻思着生活那么艰坷却依然初衷不泯,着实令人起敬啊!这还没有完,他告诉我还是埙声使他放下了屠刀,“改正归邪”干起了葡萄种植,现已发展成了当地最大的生态庄园。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家乡的嬗变可快啊!

那次,对他影响重大的遭遇发生在上世纪87年丈八佛庙会上。当时正值盛夏,赤日炎炎,尘着烟飘,柳树叶子蔫蔫低垂,满身怪戾味的他走到哪里都刺激得群狗冲着他乱咬,大晌午里,赶集的没了几个,百无聊赖的他提溜着冰糕嚼着,忽然,十字路口那边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埙鸣,循着埙声踅去,他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正躺在几棵大杨树的画荫凉里自由自在地吹了一个紫埙。那人是博兴县城国院庄(即西谷王)的翟光采,博兴师范毕业后当老师,却因为一句话被“揭发”打成了右派,丢了公职,他跳过井,捞上来,半死,接着得了精神分裂症,然则,对教学讲课仍旧发自内心的迷恋,惯性难改,就时常逛荡到附近二中、城关联中,瞅着学生上自习,跑进去站在讲台上大讲特讲一顿语文课,他的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虽是疯痴,可博得了不少师生的喝彩。他没事就常带着自己的字画到三里五乡集市上摆摊叫卖,尽管“大作”才气,只是老百姓刚刚撇了要饭棍子,荷包齉枯,他也卖不出几幅,就当占糊着玩,工商税务人员都认识他,也不跟他要钱。坊间人称翟光采本事有“三绝”:字画、吹埙和讲课,还真不假。他带着一身的土腥、肉腥、躁气得二邪,给毒日头一晒,更弄得他浊晕头胀。就在这时,撇下十几年的埙声飘进他听惯了被杀狗嚎羊哭得石化了的耳朵里,像锦秋湖的清泉春水一样,让他心神立涤。“撞上知音了!”他你心里忐忑着,望着摆在灰坑沿上的一大片埙出神。

“这搞,愣倔哦!像鹅蛋又像人心。”二邪拤腰假装不懂地黠笑着搭讪。吹埙的翟光采没有看见他一样,仍在可劲地吹着,两个汗津津的腮帮子绷得发亮。“多少钱一个?”二邪又问。一曲终了,翟光采慢条斯理地抬了一下眼皮,相邀搭腔了,可仍没有动嘴,继续投入了吹他的“业务”。没有乐谱,调子抑扬顿挫,吸引了一群人忘记了燠热烘烤,围着默默倾听。

“真是个活神仙!慑着了一街筒子人。”旁边卖蔬菜的小贩们议论着。二邪顺着翟光采深邃热忱的目光向上看去,兴国寺高高红墙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金辉四射,鸽子的银影里几束绿草摇曳生姿,白云匹匹悠闲地拂过天空……埙声继续唱响着,窕蔼,旷远,浥浥绵飞……

翟光采吹着。二邪和众多乡亲们在线使劲谛听。不知不觉间,“老影子”(当地俗语日光)于他们中间俗雅浮沉,彼此两岸地悄悄地游移着,摇晃着,萍潆着……

“血根之音啊。”快二十年了,二邪细长的眼眶里再次汪起了婆娑的泪水。

翟光采直起身子,停了吹,埙举到眼镜下,眼神从眼镜片上缝里翻出来,猛地坐起来,疑惑不解地打量着面前捏着剔肉刀的人问:“你说啥?”

“你,你,你……埙声让俺想到了俺老娘爷。俺要,俺要,改正,‘改正归邪’啊!”因为好久没有的悸动,二邪有些嗫喏地回答着。他俩四目对视,惺惺酬惜,默然无语,似乎在饕餮着相见恨晚的冥冥逢识,回味着犹然蹁跹于心坎上,氤氲缭绕,徘徊复徘徊的埙声……

片刻,翟光采腾地站起,摆出本质的“教师爷”身份,指着那片埙说:“不要钱,任你挑捡,相中哪个拿哪个。”继而,精神亢爽,舞挓着双臂,“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滔滔不绝,挥斥整个丈八佛庙会的“授课。”

从此,博兴赶四集的人流里不见了二邪的身影。县城国院庄翟光采的天井里多了一个切磋吹埙之道的庄户人。

转过年来,锦秋湖东北蕃庑的滩涂大野上冒出了一个葡萄园子。一对困舛夫妻开始了承包地里昼出夜伏,风里来雨里去的种植创业。

前年,二邪打来电话约我去玩。从青岛到湾头村不过才四百多华里,可各自耽于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奔生计,劈前程,彼此没顾上。他白手起家建高温大棚那工夫,跑到我单位宿舍借钱,我农村出身,坠头大,硬着头皮找了俩同事才勉强给他凑了三千块揣上,不是我壮门面的理想数,就觉得在人家困窘的时候自己无“势力”,不知道瞎干的啥,也没能给他帮上个啥大忙,就推诿搪塞。他看出了我内心的纠结,便换着由头吊我胃口说自己新近谋到了一个特别得心应手的灵埙。“啥?!”我登时像打了鸡血似的,还抱怨他:“你这家伙怎么不早吭声?”不容紧思索,就企图着调整日程驱车前往。

埙声破译着我的思乡之情。一路赶来滨州,下午近一点半,到了湾头,车子泊在老屋西边宅空场上。三弟已经等候了多时,叫着吃饭,我说在服务区用过了,害怕二邪他们等急了,就裹伙着他上南坡去。

云层叠絮,满眼皆绿,就觉得洼变小了,那是街坊们房屋盖的早出了原村了,湖里的水大了,碰到几个老乡,彼此打着招呼。一条窄仄的泊油路射到看不见的玉米地里,雨潦积水,没了鞋子,攀着一旁的白蜡树,猛跨过去。越往里深入,路越难走,芦苇醉汉一样歪斜着身子挡着,不得不双手撩开,弯腰侧进,水蛇似的往前走。一团团灰雾般的蚊虫,往头上脸上云来,感觉脸上黏糊糊的,气味异常,可不上,撞上蜘蛛网了,看到一只蓝色的蜻蜓在上面挣扎,就小心翼翼地捏了下来放生,小蠓虫子一层,就管不过来了,只是看到一只鼓悠着笨大圆饱肚子的母蜘蛛匆匆往树枝深处逃去,心里说不害你的,继续忙吧。拐过个大弯,跑来些大小湾塘,少数自然的,其余人工挖的,水都平静,有一个出奇的蓝,就跟马尔代夫的海水似的,五六米深都清澈见底,里面听得出自己呼吸的和心跳,真叫气死净水鸟啊,没活干,滋味能好受?柳莺军团叽叽喳喳的叫声彼起此伏,再往里,不时就有青蛙弹跳而去,麻雀和蛇一高一低忙过路面。“扑棱棱”,自去年的一片高粱秸林和蓬蒿缜纷间,六七只纺锤样的芦花野山鸡,急速忽打着笨重的身子“嘎嘎嘎”惊鸣着飞起来,远逃而去,猛不丁吓了我一跳。有种小鸟说不上名字来,燕子一半大小,只发出“吱吱”“吱吱”的两声尖利的轻啼,身子在空中来回一画着“V”字,孩童时我们就叫它“知己”鸟,寓意友善好合,这不它也不知从哪里扑来,诚挚地表演一番,便继续忙碌着,从眼前转折凌波,向茫茫云天里飞去了。我对着它隐去的方向默默呆了一会儿。好几帮顽童提着自制的窗纱护兜和小地笼小跑着迎面过来,弟弟说:“龙虾闹!”这几年外来物种龙虾肆虐锦秋湖,大有斩杀不净之虞,却凭填了大伙的口福,县城和湖畔到处是清一色的爆炒龙虾大排档,就连朋亲聚会,谈个生意什么的,也都是龙虾说了算。

远远地,看到一个很大的葡萄园,铁艺大门弯制大架花纹图案漂亮,几只狗哈达着舌头“汪汪汪”地叫唤着迎出来,被走出传达室的二邪斥住。举目都是褐蛇样蜿蜒葳蕤的葡萄藤,就像树根绾结起丰收的季节,披了葱翠蓊郁的外衣,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大多正着了红紫,煞是喜人。二邪迫不及待地介绍着十几年的发展和所受的辛苦。循着一串串的凝重若大河流水般的埙声走进第三个大棚,但见我熟悉的七八个村里老人还有不认识的离退休教师、干部一字排开在两旁葡萄架的夹缝走道上,做着各样的床子、杌子、折叠椅,手里捧着宝葫芦、蟾蜍、鸽子等形状的埙在出神入化地吹着,天籁之声飞出大棚,频振湖野,响遏行云。得尤物之福,翟光采老师早几年的病幌子早让形影不离的埙吹没了踪影。虽然要有点驼了,可精神矍铄,心情也今非昔比,市场经济下的世道浇漓架不住他火样的热情操持,黄天不负苦心人,他立足于家乡浑醇的历史传承,牵头创办的桓博埙文化研究会发展到了近三百人,全被他打点得人气十足,风生水起,有的字画店开业,文化沙龙搞活动就找他们登门献艺。眼下,作为排头兵他紧握鲤鱼埙闭目劲吹,大拇指摁住鱼尾中孔,两手食指各按住两面的小孔,气运丹田,腮帮如卵,急徐鼓荡,旧梦发酵,时光倒流,历史定格,寒野,秋莎,荒漠,九层莲座,敦煌经诵,边城角怒,烽火照高,古城,楼兰,城墙,斑驳锈蚀的杀伐,折戟沉沙的恸憾,历历在目,眼里便孕了血珠老泪……开启了心泉,斟满了郁穆,情不自抑,拜倒在了欢乐脚下,忘了伤痕,超然身外,略了尘世,一切都只感与天籁,唯剩下了融化、飘飞。他同样的曲奏,现在听来再没有了当年“苦大仇深”的悲咽怨懣,也不见了期期艾艾的漫漶烦喧,而是,根雄叶茂,代之以沉雄、跌宕、倜倡的浏亮之调。这使我大动感情,“可听到老根了!”我愉快地慨叹一声,依稀有参天大树“嗞嗞”伸长的巨根旺盛酣畅的喘息,自大地深处传来,于民族声声不息的粗犷血脉奔突……

和慢慢停下来的老人们握手寒暄着,一时间情绪激动的不行,回头看见二邪正玄秘地冲了我和大家微笑着,那笑容释落了太多的人间峥嵘和无奈,但更多的是绽放出对新时代生态旅游农业的信心和希望。“真有你的!”我回头照着他右肩膀就是一拳,他憨厚地一呲牙,顺手把一副精致的紫砂玉兔陶埙塞到了我的手里。我如获至宝,左瞅瞅右瞧瞧,情不自禁地举到嘴上一吹,好个秋光潋滟,月晖倾城,立马浑身五体通泰,神采奕奕起来。这还不算完,他诡乖地说:“看看你的埙性别!”“公的?”“母的呢?”他倨傲地举起右手,“在这儿呢!“你不是跟我讲你有个高中同学也好埙嘛,上次去武夷山旅游,西安的朋友打过电话来说他们到了宜兴正要烧制一批十二生肖紫砂陶埙,我就从网上先预定了一对玉兔,正好不是你俩的属相嘛!打发大哥个满意。”“哎呀!真个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啊!”可他却脸飞红晕地说:“不都是应该的?”还卖关子。二邪自己棒,却从来谦淡。

来到他的企划销售运营科,有关一年几个采摘节、小主题竞赛和设计二维码、网上管理预定销售,还有采风笔会、植株地段认领等业务,我和他海侃了一大通,只是还不尽兴,毕竟分手二十多年了,那回他上我那里去,光顾着给他准备钱了,也没好好拉拉,这次话匣子一打开,自然收不住了。这时,一直忙前忙后的嫂子抱出一摞宣纸,非要让我留个墨宝。我急忙摆手推脱。她不相信,“你们大作家谁不会舞文弄墨的?”“呵呵呵!我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的,拿出来也是溏蛋呀!”见一时骑虎难下,我就跟她闹着说:“要是写个咱上小学时老师布置的'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那类的作文还凑合着,这题词嘛,当着老同学俺不咧假话,好句子是不少,可执椽却实在是不敢造次,平常写字也属自己在家里练笔玩。不过,我答应嫂夫人一定请表叔窦希铭给题一幅,人家可是启功的关门弟子,有名的书法大家!”一提能得到窦希铭书法,果然奏效,两口子登时高兴得跟才掀了蒸锅的笑馍馍似的。

将随身带来的厦门市一美协副主席的幅《六顺图》递给二邪,恣得他直树大拇指。一旁的几个老教师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埙声悦境里,情犹未尽。谈起几年来个人集体的大起色,伙家们更是喜上眉梢。李光采身后那个给村“两委”看大门的老汉安怀远,仨儿子搞水产养殖贩运,家业富祥,显然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便学着东面不远处淄(博)东(营)线上火车轰鸣碾过的腔调,变幻着内容吆喝道:“二邪,发啦,发啦,大——发,大——发,大——发……”他一边闹着噱头,一边双眼皮笑得瞇成了两条细缝,就是韭菜叶子恐怕也犁不进去。他哈哈哈,那些老年人们也跟着嘿嘿嘿嘿,越感染越大,就起了浪头。却忘记自己昨天二儿子才给他花六百多块钱装了个烤瓷的假牙,再笑悍了,就听“啪嗒”一声,原来是假牙掉了下来,蹦了几下,住了,没碎。“笑下大牙来!”说什么,可就有什么的。

见他的尴尬沮丧相,二邪忙抢过来补台说:“五爷爷,甭怕油坊叔数划你哦,算我的!明天咱去重新栽个兴新的。”

返县城的路上,满脑子飘满了清晰生动的象形文字,跨时空的长长马嘶狼烟枭号翩翩浮荡,看着车窗外呱呱呱的野鸭聒躁里呼呼飘过的一幕幕景致,感觉故园茁壮成长的根声律动欻欻传来。正合了“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一句古词渐渐就勾起了我那些湿漉漉的乡村回忆……

这时,手机一哆嗦,忙掏出来看,是那美国同学发来的微信:”命埙生根!“后面跟着两只欢快的紫色卡通兔子,手舞足蹈的。莫非相忆的人真有心理感应?

车子开过一个村口的水泥挡子,猛一颠簸,二邪和司机都不放心地往车后看看,他们挂牵着那带给我的两柳筐葡萄甩出去了没有。我却不想这,只是担心那一双心爱的紫砂玉兔陶埙怎么样了,我要接就着国庆节小长假出趟门,亲手把母埙递到大洋彼岸的他怀里,以解其相思之苦。于是,便松开右上角的抓手,隔了衣服蹭蹭,感觉硬生生的,还在。[1]

作者简介

安雷生,山东博兴人,北师大哲学专业毕业。中国作协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