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農雪烏(徐志摩)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丹農雪烏
緒言
下面是我初讀丹農雪烏(D『Annunzio)的《死城》(The Dead City)後的一段日記:
三月三日,初讀丹農雪烏——辛孟士(Anhur Symons)譯的《死城》,無雙的傑作:是純粹的力與熱;是生命的詩歌與死的讚美的合奏。諧音在太空中迴蕩着;是神靈的顯示,不可比況的現象。文字中有錦繡,有金玉,有美麗的火焰;有高山的**與巍峨;有如大海的濤聲,在寂寞的空靈中嘯吼着無窮的奧義;有如雲,包卷大地,蔽暗長空的雲,掩塞光明,產育風濤;有如風、狂風、暴風、颶風,起因在秋枝上的片葉,一微弱的顫慄,終於潰決大河,剖斷岡嶺。偉大的熱情!無形的醞釀着偉大的,壯麗的悲劇,生與死,勝利與敗滅,光榮與沉淪,陽光與黑夜,帝得與虛無,歡樂與寂寞;絕對的真與美在無底的深潭中;跳呀,勇敢的尋求者!……
我當初的日記是用英文記的,接下去還有不少火熱的讚美,現在我自己看了都覺得耀眼,只得省略了。一個人生命的覺悟與藝術的覺悟,往往是同時來的下這是一個奧妙的消息,霎時的你自己初次感覺了你血管里的熱液,霎時的你感覺了心臟的跳動;不成形的願望,不可言狀的隱痛,初次在你的心靈中發現;霎時的花瓣的色與香,小島的歌音,天邊的雲彩,岩石上攀附着的藤蘿,山澗鋪底的石礫,都呈露了不可解說的嫵媚,不可鈎索的奧義;霎時的你發現你的靈感力增加了敏銳,你的同情心,無限的擴大,你的好奇心又回復了童年時的桀驁與無厭;霎時的你了解了你友人的沉默,他眉目間的皺紋,你願意參與他的隱秘,體貼他的煩悶;霎時的你在壁上掛着的畫片中,會悟了不曾領略過的妙趣,也許是臨風的柳絲,也許是聖母懷抱着聖嬰的微笑,也許是牧羊人弄笛時的姿態,也許是稻田中顫動着的陽光;霎時的你也參透了文字的徵象,一簡短的字句,一單獨的狀詞,也許顯示出真與美的神奇的彩澤……這是覺悟,藝術的,也是生命的。我初讀丹農雪烏的時候,正當我生平最重大的一個關節,也是我在機械教育的桎梏下自求解脫的時期,所以我那時的日記上只是泛濫着洪水,狂竄着烈焰,苦痛的呼聲參和着狂歡的叫響,幻想的希望蜃樓似的隱現着,自艾的煩懣連鎖着自傲的倡狂;現在我翻閱我自己的記載,回想當時的變幻,仿佛是安坐在圓池裡,靜看着舞台上一幕幕的轉換,幻象中的幻象,傀儡場上的傀儡,我心頭火熱的一方不辨是悲楚的烙痕,還是嘲諷的冰激的反感,此外的一切,正如哈姆雷德在瞑目時說的,只是沉默了。
丹農雪烏著作的英譯本,多半已經絕版;辛孟士是他在英國的一個知己,他的三篇最有名的劇本都是辛孟士親自翻譯的——(1)The Dead City,(2)La Gioconda,(3)Francesca da Rimini——(一)(二)是散文,(三)是詩劇。我那時看過了,便不忍放手,但我訪問了無數的書鋪,在康橋與倫敦,都是一例的失望,圖書館裡借來的又不便匿據,我發了一個狠,想把三部書一齊翻成中文,回國時也是一件外國帶回來的禮物。我先着手《死城》;花了六個下午與黃昏的工夫,也不顧腕酸與背痛,居然完成了一部,此後我又翻閱了丹農雪烏的小說與詩文,在一月內又草成了一篇粗率的介紹,放在我的書篋內已經有三個年頭,也不知是捨不得,還是難為情,這一小方的禮物始終不曾送出。這一點子的禮物,即使可算是禮物,實在是太不成體統,此次我在山裡閒着掏出來看時,自己也不覺顏赧:那篇論文是像一個蒸爛的壽桃,也許多少的糯米香還在着,但體態是不堪問的了;那篇譯文是像一個初次進城的村姑。脂粉太濃了不好,鞋襪太素了也不好。最簡便的辦法,當然是不讓露面;最不簡便的辦法,當然是重新來過;但我既不肯犧牲,又沒有勇氣,結果只有修改一法,雖則明知是不能滿意的。
義大利與丹農雪烏
一個民族都有他獨有的天才,對於人類的全體。瑪志尼說的,負有特定的天職,應盡特殊的貢獻。這位熱心的先覺,愛人道愛自由、愛他的種族與文化,在義大利不曾統一以前,屢次宣言他對於本國前途無限的希望。他確信這「第三的意大利」,不但能擺脫外國勢力的羈絆,與消除教會的弊惡,重新規復他民族的尊榮,統一與獨立,並且還能開放他創造的泉源,回應當年羅馬帝國與文藝復興的精神與文采,向西歐文化不絕的洪流,再輸新鮮的貢獻;施展他民族獨有的天才,增益人類的光榮,調諧進化的音節。如今距義大利統一已經半世紀有餘,瑪志尼的預言究竟應驗了不曾?他的期望實現了不曾?知道歐洲文化消長的讀者,不用說,當然是同意肯定的。這第三的意大利,的確是第二度的文藝復興,「他的天才與智力」漢復德教授(Prof。CH。Herford,The Higher Hind of Italy,1920)
說的,「又是一度的開花與結果,最使我們驚訝的,是他的個性的卓著;新歐的文化,又發現了這樣矯健,活潑的精神,真是可喜的現象。我們隨便翻閱他們新近出版的著述,便可以想象這新精神貫徹他們思想的力量,新起的詩文,亦是蓬勃中有修練,回看十九世紀中期的散漫與憊懶,這差別是大極了。」
臘丁民族原來是女性的民族,義大利山水的清麗與溫柔,更是天生的優美的文藝的產地。但自文藝復興時期的興奮以後的幾百年間,義大利像是烈焰遺剩下的灰燼,偶爾也許有火星跳動着,再熾的希望,卻是無期的遠着;同時阿爾帕斯北方剛健的民族,不絕的活動着,益發反襯出他們嬌柔的靜默。但如政治統一以來,義大利已經證明她自己當初只是暫時的休憩,並不是精力的消渴,現在偉大的動力又催醒了她潛伏的才能;這位嫵媚的美人,又從她倦眠着的榻上站了起來,用手絹拂拭了他眉目間的倦態,對着艷麗的晨光輾然的微笑。她這微笑的消息是什麼,我們只要看義大利最近的思想與文藝的成就。現在他們的哲學家有克洛謇(Benedetto Croce)與尚蒂爾(Gentile);克洛謇不僅是現代哲學界的一個大師,他的文藝的評衡學理與方法,也集成了十九世紀評衡學的精萃,他這幾年只是踞坐在評衡的大交椅上,在他的天平上,重新評定歷代與各國不朽的作品的價值。阿里烏塔(Aliotta)也是一個精闢的學者,他的書——The Idealistic Reaction against Science in the ninteenth century雖則知道的不多,也是一部極有價值的著作。文藝界新起的彩色,更是卓著:微提的音樂(Verdi),沙梗鐵泥(Segantini)的書,卡杜賽(Carducci)、微迦(Verga)、福加沙路(Fogazzaro)、巴斯古里(Paseoli)與丹農雪烏的詩;都是一代的宗匠,真純的藝術家。
但丹農雪烏在這燦爛的群星中,尤其放射着駭人的異彩,像一顆彗星似的,曳着他光明的長尾,掃掠過遼闊的長天。他是一個怪傑,我只能給他這樣一個不雅訓的名稱。他是詩人,他是小說家,他是戲劇家;他是軍人,他是飛行家;他是演說家,他自居是「大政治家」,他是義大利加入戰爭的一個主因,他是菲滬楣(Fiume)那場惡作劇的主角;他經過一度愛國的大夢,實現過——雖則剎那的——他的「詩翁兼君王」的幻想;他今年六十二歲;瞎了一眼(戰時),折了一腿,但他的精力據說還不曾衰竭;這彗星,在他最後的翳隱前,也許還有一兩次的閃亮。
他是一個異人,我重複的說,我們不能測量他的力量,我們只能驚訝他的成績,他不是像尋常的文人,憑著有限的想象力與有限的創作力,嘗試着這樣與那樣;在他,嘗試便是勝利,他的詩、他的散文、他的戲劇、他的小說,都有獨到的境界,單獨的要求品評與認識。他的筆力有道斯妥奄夫斯基的深澈與悍健,有茀洛貝的嚴密與精審,有康賴特(Joseph Conrad)擒捉文字的本能,有歌德的神韻,有高蒂靄(Theophile Gautier)
雕字琢句的天才。他永遠在幻想的颶風中飛舞,永遠在熱情的狂濤中旋轉。他自居是超人;拿破崙的雄圖,最是戟刺他的想象。他是最浪漫的飛行家;他用最精貴的紙張,最端秀的字模,印刷他黃金的文章,駕駛着他最美麗的飛艇,回首向着崇拜他的國民,微笑的飛送了一個再會的手吻,冉冉的沒入了蒼穹,他在滿布着網羅的維也納天空,雪片似的散下他的軟語與強詞,熱情與冷智;他曾想橫渡太平洋,在白雲間飽覽遠東的色彩。
他在國會中傾瀉他的雄辯;旋轉義大利的政紐,反斗德奧,自開戰及訂和約,他是義大利愛國熱的中心,他是國民熱烈的崇拜的偶像,他的家在水市的威尼士;便是江朵蠟(Gondola威尼士渡船名)的船家,每過他的門前,也高高的舉着帽子致敬,「義大利萬歲!丹農雪烏萬歲!」的呼聲,瀰漫在星河似的群島與蛛網似的運河間。他往來的信劄,都得編號存記着,因為時常有人偷作紀念。他生平的蹤跡,聽了只像是一個荒誕的童話。
我們單看在菲滬楣時期的丹農雪烏,那時他已經將近六十,但他舉措的荒唐,可以使六歲的兒童失笑。每次他的軍隊占了勝利,他就下令滿城慶祝,他自己也穿了古怪的彩衣,站在電車扎的花樓上,與菲滬楣半狂的群眾,對晃着香檳的高杯,爛醉了一切,遺忘了一切。玫瑰床是一個奢侈的幻想;但我們這位「詩翁君王」的臥房裡與寢榻上,不僅是滿散着玫瑰的鮮花,並且每天還得撤換三次;朝旭初起時是白色,日中天時是緋色,晚霞渲染時是絳色!他的腳步是疾風,他的眼光是閃電,他的出聲如金鉦,他的語勢如飛瀑;這不是狀詞的濫用,這是會過他的人確切的印象;英國人LewisHind有一次在威尼士的旅館餐室里聽他在旁桌上談話,他說除非親自聽着沒有人肯相信或能想象的,即使親自聽着了,比方我自己,他也不容易相信一樣的口與舌,喉管與聲帶,會得溢湧出那樣怒潮與大瀑與疾雷似的語言與音調。
這樣的怪人,只有放縱與奢侈的歐南可以產出,也只有縱容怪僻,崇拜非常如義大利的社會,可以供給他自由的發展與表現的機會。他的著作,就是他異常的人格更真切的寫照;我們看他的作品,仿佛是面對着赤道上的光炎,維蘇維亞的烈焰,或是狂吼着的猛獸。他是近代奢侈、怪誕的文明的一個象徵,他是丹德與米仡朗其羅與菩加怯烏的民族的天才與怪僻的結晶。
漢復德教授說:——
……Whose(D'Annunzio's)Personality might be cal- led a brilliant impressionist sketch of the talents and faillings of the Italy character,reproducing sense inheightened but veracious illumination,others in glaring cari cature or Paradoxical distortion……
丹農雪烏的青年期
丹農雪烏的故鄉是在愛得利亞海邊上的一個鄉村,叫做早試加拉,阿勃魯棲省(Abruzzi)的一個地方。他出世的年份是一八六三年,距今六十一年。那一帶海邊是荒野的山地,居民是樸實、勇健、粗魯、耐苦,他的父親大概是一個農夫:他的自傳里說,他的鐵性的肌肉是他父親的遺傳,他的堅強的意志與無厭的熱情是他母親的遺傳,他有三個姊妹,都不像他,他有一個乳娘,老年時退隱在山中,他有一部詩集是題贈給她的,對照着他自己的「狂風暴雨」的生涯,與她的山中生活的安閒與靜定:——媽媽,你的油燈里的草心;緩緩的翳泯,前山松林中的風聲與後山的蟲吟,更番的應和着你的紡車遲遲的**,慰安你的慈心(意譯Dedication of"Il Poema Paradisiaco")
他在他的自傳《靈魂的遊行》——里,並沒有詳細的記述他幼年期的事績。但他自己所謂「酣徹的**」,他的人格與他的藝術的最主要的元素,在他的童年時已經穎露了。「**」
是Sensuality不確切的譯名,這字在這裡應從廣義解釋,不僅是**,各種器官的感覺力也是包括在內的。因為他的官感力特殊的強悍與靈敏,所以他能勘現最秘奧與最微妙的現象與消息,常人的感官所不易領略的境界。他的生命只是一個感官的生命,自然界充滿着神秘的音樂,他有耳能聽精微的色彩,他有目能察馥郁的香與味,他有鼻與舌能辨析人間無窮的隱奧的變幻與結合,他有銳利的神經能認識、能區別、能通悟。他的視覺在他的器官中尤其是可驚的敏銳;他的思想的材料,仿佛只是實體的意象,他與法國的綠帝(Pierre Loti)一樣,開口即是想象的比喻。他的**的特強,更不必說;這是他的全人格的樞紐,他的藝術創作的靈感的泉源。在他早年的詩里,我們可以想象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在他的本鄉的海邊、山上、鄉村里、田壟間,快活的閒遊着;稻田裡的鳥語,舂米、制乳酪、機梭,種種村舍的音籟,山坡上的牲畜的鳴聲,他聽來都是絕妙的音樂;海,多變幻的愛得利亞海,尤其是他的想象力的保姆與師傅(單就他的寫海的奇文,他已經足夠在文學界裡占一個不朽的地位,吏溫龐——Swinburne也不如他的深刻與細膩)不但有聲有色的世界,就是最平庸最呆鈍的事物,一經他的靈異的感覺的探檢,也是滿蘊着意義與美妙。單就事物的區別,白石是白石,珊瑚是珊瑚,白菊不是紅楓,青榆不是白楊,——即此「物各有別」的一個抽象概念,也可以給他不可言狀的驚訝與欣喜,仿佛他已經猜透了宇宙的迷謎。
他的青年期當然是他的色情的狂吼時代,性的自覺在尋常人也許是緩漸的,羞怯的發現,在他竟是火岩的炸裂,摧殘了一切的障礙與拘束,在青天裡搖着猛惡的長焰。他在自傳里大膽的敘述,絕對的招認,好比如餓虎吃了人,滿地血肉狼藉的,他卻還從容的舐淨他的利爪,搖舞着他的勁尾,大吼了幾聲,報告他的成績。「肉呀!」他叫着,我將我自己交付給你,像一個年青無髭的國王,將他自己交給那美麗的,可怖的戎裝的女郎,看呀,她來了!她得了勝利回來在歡呼着的市街中**的走來了。這溫柔的國王,一半是驚,一半是愛,他的希望嘲笑着他的怕懼。這是他的大言:實際上他並不曾單純的縱慾,他不是肉體的奴隸,成年期**的衝動,只是解放他的天才的大動力,他自此開始了他的創造的生命。「肉呀,你比如精湛的葡萄被火焰似的腳趾蹂躪着,比如白雪上淋漓着鮮血的蹤跡。」
他第一部的詩集——Primo Vere是他十八歲那年印行的,明年印行他的CantoNovo,又明年他的L『Intermezzo di Rime那時卡杜賽(Carducci)是義大利領袖的詩人,丹農雪烏早年的詩,最受他的影響。他的詞藻,濃艷而有雅度,馥郁而不失逸致,是他私淑卡氏的成績。同時他也印行他的短篇小說,第一本是Terra Virgine1882,第二本Il Li bro delle Virgini,第三本San pantaloere,他的材料是他本鄉的野蠻的習俗。他的短篇小說的筆調,與他早年的詩不同,他受莫泊桑的感化,用明淨的點畫寫深刻的心理,但這是他的比較不重要的作品。
他的第二個時期從他初次到羅馬開始。這不凡的少年,初次從他的鄙塞的本鄉來到了最光榮的大城,從他的樸野的伴侶交換了最溫文的社會,從他的粗傖的海濱覿面了最偉大的藝術——我們可以想象這偉大的變遷如何劇烈的影響他正苞放着的詩才,鼓動他的潛伏着的野心。義大利一個有名的評衡家說,「阿勃魯棲給他民族的觀念,羅馬給他歷史的印象」,羅馬不僅是偉大的史跡的見證,不僅是藝術的寶庫,他永遠是人類文化的標準;這是一個朝拜的中心,我們想不起近代的一個詩人或美術家他不曾到這不朽的古城來挹取他需要的靈感。自從意大利政治統一以來,這古城又經一度的再生,當初帝國的威靈,以一度的顯應,意人愛國的狂熱,仿佛化成了千萬的虹彩,在純碧的天空中,臨照着彼得寺與古劇場的遺蹟,慶祝第三義大利與羅馬城的千古,卡杜賽一群的詩人,當然也盡力的謳歌,助長愛國的烈焰。丹農雪烏初到羅馬,正當民族主義沸騰的時期,他也就投身在這怒潮中,盡情的傾瀉出他的謳歌的天才,他的「Italianita」(義大利主義)
雖則不免偏激,如今看來很是可笑的,但他自此得了大名,引起了全國的注意,隱伏他未來的政治生涯。
丹農雪烏的作品
緊接着羅馬,丹農雪烏又逢到了一個偉大的勢力:他讀了尼采。丹農雪烏的藝術的性靈已經充分的覺悟,憑着他的天賦的特強的**,在物質的世界裡無厭的吸收想象的營養,他也已經發現他自己內在的傾向;愛險、好奇、崇拜權力、愛荒誕與特殊,甚至愛兇狠、愛暴虐、愛勝利與摧殘、愛自我的實現。
他是不願走旁人踏平了的道路,他愛投身到荊棘叢中去開闢新蹊,流血是他的快樂,危險是他的想望;超人早已是他潛伏的理想。現在他在尼采的幻想的鏡中,照出了他自己的體魄。他的原來盲目的衝動得到了哲理的解釋,原來糾雜的心緒呈露了聯貫的意義,原來不清切的欲望轉成了靈感他的藝術的淵泉。
尼採給了他標準,指示了他途徑。堅強了他的自信,敦促了他的進取。後來尼采死在瘋人院裡,丹農雪烏做了一首輓詩吊他,尊為「偉大的破壞者,重起希臘的天神於『將來的大門』之前」。尼采是一個「生遲了二千年的希臘人」;所以丹農雪烏自此也景仰古希的精神,崇拜奧林配克的天神,偉大、勝利與鎮靜的象徵;純粹的美的尋求成了他的藝術的標的。
但他卻不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承襲者;他只節取了他的超人的理想,那也還是他自己主觀的解釋。他的特強的官覺限制了他的推理的能力,他的抽象的思想的貧弱與他的想象力的豐富,一樣的可驚;他是純粹的藝術家。
此後「超人主義」貫徹了他的生活的狀態,也貫徹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說與戲劇里的人物,只是他的理想中的超人的化身,男的是男超人,女的是女超人,靈魂與肉體只是純粹的力的表現,身穿着黃金的衣服,口吐着黃金的詞采,在戀愛的急湍中尋求生命,在現實的世界裡尋求理想。
那時歐洲的文藝界正在轉變的徑程中。法國象徵派詩人,沿着美國的波(Poe)與波特萊亞(Baudelaire)開闢的路徑,專從別致的文字的結構中求別致的聲調與神韻,並且只顧藝術的要求與滿足不避尋常遭忌諱或厭惡的經驗與事實;用慘死的奇芒,囂俄說的,裝潢藝術的天堂;文學裡發現一個新戰慄。高蒂靄的讚美肉體的艷麗的詩章與散文;茀洛貝與左拉的醜惡與卑劣的人生的寫照;斐德與王爾德的唯美主義;道施妥奄夫斯基的深刻的心理病學——都是影響丹農雪烏的主要的元素。他的《無辜者》與《罪與罰》有很明顯的關係;《死的勝利》有逼肖左拉處。
但丹農雪烏雖則儘量的吸收同時代的作者的思想與藝術,他依舊保存着他特有的精彩;他的阿爾帕斯南的拉丁民族的特色,只有俄羅斯可以產生郭郭兒(Gogol),只有法蘭西可以產生法朗司(Anatole Frane),只有英吉利可以產生奧斯丁(JaneAustin),只有義大利可以產生丹農雪烏。北歐民族重理性,尚斂節;南歐民族重本能,喜放縱。丹農雪烏的特長就是他的「酣徹的**」與不可駕馭的衝動,在他生命即是戀愛,戀愛即是藝術。生活即是官覺的活動沒有敏銳的感覺,生活便是空白。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在他看來,只是一種結構極微妙的實質,從看得見的世界所激起的感覺,快感與痛感,凝合而成的,這消息就在經驗給我們最鋒利的刺激的剎那間。這是他的「人生觀」,這是他的實現自我,發展人格的方法——充分的培養藝術的本能,充分的鼓勵創作的天才,在極深刻的快感與痛感的火焰中精煉我們的生命元素,在直接的經驗的糙石上砥礪我們的生命的纖維。
從一切的經驗中(感官的經驗)領略美的實在;從女性的神秘中領略最純粹的美的實在。女性是天生的藝術的材料,可以接受最幽微的音波的痕跡,可以供詩人的匠心任意的裁製。一個女子將去密會她的情人時的情態;她的語音、她的姿勢,她的突然的奮興,與驟然的中止,她的衣裳泄露着她的肌肉的顫動,她的頰上忽隱忽現的深淺的色澤,她的熱烈的目光放射着戰場上接刃時的情調,她的朱紅的唇縫間偶然逸出的芳息:這是藝術家應該集中他的觀察的現象。
所以他的作品,只是他的變相的自傳,差不多在他的每一部小說里,我們都可以看出丹農雪烏的化身,在最繁華、最艷麗的環境中,在最咆哮的熱情與最富麗的詞藻中,尋求他的理想的人生的實現。戀愛的熱情永遠是他的職業,他的科學,他的宇宙;不僅是肉體的戀愛,也不僅是由肉體所發現精神的愛情,這都是比較的淺一層的。最是迷蠱他的,他最不能解決的,他最以為神奇的,是一種我們可以姑且稱為絕對的戀愛,是一種超肉體超精神的要求,幾乎是一個玄學的構想。我們知道道施妥奄夫斯基曾經從罪犯的心理中勘求絕對的價值一—the absolute value——丹農雪烏是從戀愛中勘求絕對的滿足。這也許是潛伏在人的靈府里最奧妙亦最強烈的一個欲望,不是平常的心理的探討所能發現的;這是芭蕉的心,只有抽剝了緊裹着的外皮方可微露的。丹農雪烏的工夫就是剝芭蕉的工夫;他從直接的戀愛的經驗中探得了線索與門徑,從劇烈的器官的感覺中烘托出靈魂的輪廓。他的方法所以是徹底的主觀的;他的小說只是心理的描寫:他至多布置一個相當的背景——地中海的海濱或是威尼士的河中——他絕對的忽略情節與結構,有時竟只是片段的,無事實亦無結局(如Virgins if the Rock),所以他的特長,不在描寫社會,不在描寫人物,而在描寫最變幻,最神奇的自我,有時最親密的好友,有時最惡毒的仇敵,我們最應得了解,但實際最不容易認識的——深藏在我們各個人心裡的鬼;他展覽給我們看的是**的止境,戀愛的止境,幾於藝術自身的止境。
所有偉大的著作,多少含有對他的時間反動或抗議的性質。
丹農雪烏也曾經一部分人的痛斥,說他的作品是不道德的、猥褻的、獎勵放縱的。但我們也應該知道近代的生活狀態,只是不自然,矯揉的、湮塞本能的。我們的作者也許走了哪一個極端,他不僅求在藝術中實現生命,他要求生活的藝術化:「永遠沉醉在熱情里」,是他的訓條。他在他的小說「Fervour」里說「現代的詩人不必厭惡庸俗的群眾,亦不必怨恨環境的拘束,我們天生有力量在掌握里的人,就在這個世界上,還是一樣的可以實現我們生命里的美麗的佳話。我們應該向着旋渦似的生命里凝神的偵察,像從前達文謇教他的弟子們注視着牆壁上的斑點,火爐里的灰燼,天上的雲,或是街道上的泥潭,」要看出新奇的結構與微妙的意義「。他又說」詩人是美的使者,到人間來展覽使人忘一切的神品「。
但他的理想的生活當然是過於偏激的;他的縱慾主義,如其不經過詩的想象的清濾,容易流入醜惡的獸道,他的唯美主義,如其沒有高尚的思想的基築,也容易流入瑣屑的蝕偽。至於他的理想的戀愛的不可能,他自己的小說即是證據,道施妥奄夫斯基求絕對的價值的結果只求着了絕對的虛無,一個悽慘的,可怖的空,他所描寫的縱慾與戀愛的結果也只是不可閃避的慘劇。丹農雪烏與王爾德一樣,偏重了肉體的感覺;他所謂靈魂只是感覺的本體,縱容**(此篇用**處都從廣義釋)最明顯的條件,是受肉的支配;愈縱慾,滿足的要求亦愈迫切,欲亦愈烈,人力所能滿足的止境愈近,人力所不能滿足的境界亦愈露——最後唯一的療法或出路,只是生命本體的滅絕。在《死的勝利》里,男子與女子的熱戀超過了某程度以後,那男子,他是一個絕對的戀愛的尋求者,便發現了惡兆的思想:「她所以是我的仇敵,」他想,「她有一天活着——盡她能用她的魔力來迷着我的日子——我就不能踏進我所發現的門限,她永遠牽掣着我……我理想中的新世界、新生命,都只是枉然的。戀愛有一天存在着,地球的軸心總是在單個人的身上,所有的生命也只是包圍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要想站起來,要想打出去,我非脫離戀愛不可——非先將我自己救出敵圍不可。」
他又冥想她死了。「死了以後,她只能做幻夢的資料,到成丁一個純粹的理想。她可以不完全的生存,上升到一個完全的永遠平安的居處,她所有的肉體的斑點與慾念,也從此摧殘正是真的占有,滅絕正是真的不朽,到戀愛里求絕對的人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也明白仇恨着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運數的鐵臂不僅是綰住了他,也綰住了她惱並不是別人的緣故;這是從生命的精髓里來的。如其戀愛着的人們逢到了這樣的難關,能抱怨誰,他們只能咒詛戀愛自身。戀愛!他的生命的纖維,像鐵屑迎着磁石似的,向着戀愛也不能克制;戀愛是地面上所有不幸事物里的最悽慘最不幸的一件,但是他活着的日子也逃不了這大不幸。」
「每個靈魂里載着的戀愛的質量是有限的,戀愛也有消耗盡淨的日子。到了那個最時刻,再沒有方法可以救濟戀愛的死。
現在你愛我的時間已經很久;快近兩年了!「
(原刊1925年5月11/13日《晨報副刊》,1925年5月15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 [1]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出生於浙江省海寧市,現代詩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曾經用過的筆名:南湖、詩哲、海谷、谷、大兵、雲中鶴、仙鶴、刪我、心手、黃狗、諤諤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