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本體的關切:王維、謝靈運山水詩思想中「人」的向度 劉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本體的關切:王維、謝靈運山水詩思想中「人」的向度》是中國當代作家劉迅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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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體的關切:王維、謝靈運山水詩思想中「人」的向度
在中國文學史上,論及山水詩、田園詩的創作,往往以「陶謝」(陶淵明、謝靈運)、「王孟」(王維、孟浩然)並稱,研究者頗多。這種劃分多囿于山水詩形成及發展的時間先後。東晉陶淵明是我國第一位田園詩人,南北朝謝靈運是第一位山水詩人。至唐代,田園詩以韋應物著名,山水詩以王維和孟浩然著名。其後,歷代優秀詩人都有類似的詩作。山水詩與田園詩,名稱雖不同,描寫對象也略有不同,但實際上並沒有嚴格的區別。
本文之所以跳出時代的劃分,將南北朝的謝靈運與盛唐的王維並置來談,是因為兩人雖在人生際遇、美學意蘊上有相似之處,但同時也存在着「思」與「詩」的差異。這些閃爍着詩人內心光芒的「差異」促使我決定「掙脫」以詩論詩的藩籬,從另一個視角,即 「人」的向度來談一談王維、謝靈運的山水詩思想。我的觀點是對本體「人」的關切,即「人」的「內心向度」的關注,是王維、謝靈運山水詩思想表達的本源。
何謂「向度」? 向度是一種視角,是判斷、評價、確定一個事物多方位、多角度、多層次的概念。「人的向度」又謂之何意?它是多角度對與「人」有關的思想、情感、審美等方面做出的多維度的評價。王維、謝靈運山水詩思想中「人」的向度主要是在兩人詩歌語言傳情多樣性表達基礎上,回歸其詩歌指向的本體——即「人」的「內心向度」的再現。
一、人生際遇的差異性與詩本體「人」的內心向度表達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 。」唐代詩人劉禹錫的這首《烏衣巷》仿佛就是對謝靈運人生命運的真實描述。謝靈運出身東晉世家大族,祖父名將謝玄,曾祖父東晉宰相謝安。才華橫溢的他年少之時就立下雄心壯志延續家族榮耀,然而,成年後卻逢劉裕篡奪帝位,建立劉宋王朝,謝靈運由康樂縣公降為康樂縣侯,之後一直擔任着一些並無實權的官職。榮耀家族的雄心壯志在與新政權之間的衝突中化為泡影。他的一生都纏繞在政治困頓之中,政治上的失意使他將全部才情傾泄于山水,從而開啟了中國詩歌史上的山水詩之門。
王維的人生際遇同樣也是坎坷的,張九齡罷相,奸臣李林甫專政,使得這位盛唐詩人的政治理想猶如夢幻,安史之亂,被迫為官,又給他帶來了心靈上的屈辱和進退兩難的困境,飽嘗了世態炎涼,看透了倚官挾勢,王維走向了自然,怡情山水,縱情詩畫。
了解兩人人生際遇的相似性後,我在思考,事物間沒有絕對的相似,即便萬般相似也必有差異。人生際遇的相似,並不意味着他們詩歌風格、意象傳達的完全相同,那麼,兩人的詩歌風格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這些不同,是否與他們人生際遇的差異以及詩本體「人」的向度的差異有關呢?
謝靈運與王維人生際遇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對「隱」和「仕」的選擇上。謝靈運時隱時仕,王維卻是半官半隱。究其原因,謝靈運身處魏晉時代,對魏晉時代的概括,美學家宗白華有一段論述常為人援引:「漢末魏晉六朝是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文人,精神意識開放而自由,遊樂思想,玄言意向,徜徉山水,崇尚自然,身體與思想在青山碧水之間縱意游肆。因此,面對政治抱負與現實之間的巨大矛盾,謝靈運躲進了山水的懷抱,他的山水人生可以說是魏晉時代的產物,流連山水不過是他對仕途失意的一種消極反抗,這一點從他的名作《登池上樓》中可窺一斑: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這四句的意思是:沉潛的龍,姿態是多麼悠閒啊!高飛的鴻鳥,聲音是多麼響亮啊!我想要停留在天空,卻愧對天上的飛鴻;我想要棲息川谷,卻慚對深淵的潛龍……
現實既沒有給謝靈運飛翔的空間,理想也無法讓他低頭盤旋。這是詩人不滿自己的仕途理想被現實所縛,不甘心自己滿腹經綸、雄才偉略被仕途所鉗制的內心的吶喊。在不甘與不滿的「矛盾」漩渦里,謝靈運一生都在反覆吟唱着自己的豪情與失意………
與謝靈運的失意吟唱相比,王維以儒雅的文人形象自居,盛唐時代散發出的璀璨光輝,激發起他參與政治的熱情和建功立業的理想。但是,現實重重地給了他打擊,在理想與現實不可調和的矛盾下,王維由外在所激發出來的熱情漸漸歸於平淡,他在山水和佛門中澄淨內心的創痛,半官半隱,身在魏闕,心在山林。然而,此時的山林已然是王維內心的山林,而並非自然之山林。由此,才會出現「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中「寂」的傳遞,也才會有「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中「幽」的情愫;更有的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中「空」的境界………
可以看出,人生際遇以及詩本體「人」的「內心向度」的差異性決定了兩人詩歌創作在情感指向上的不同。一個人的「內心向度」往往受制於「思」,即思想之「思」。思想之「思」與詩歌之「詩」是高度融合的,有不同的「思」,才會有不同的「詩」。
品讀謝靈運《夜發石關亭》「亭亭曉月映,泠泠朝露滴」中對清晨高遠孤懸的月亮倒影以及清涼露滴的精緻描繪;《過始寧墅》「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中通過描寫淡淡的雲絮環抱幽峭石岩,山下清波漣漪,碧綠的小竹臨岸裊娜而傳遞出的孤高意境;《初去郡》「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中對秋天空曠遼闊的原野,河邊潔淨的沙灘,高遠的天空,明朗的月色的細緻刻畫。
感悟王維《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中描述月光從松隙間灑下青光,清泉在山石上淙淙流淌的靜謐畫面;《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感受塞外雄渾景色的豁達意境;《宋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中與友人強烈的惜別之情;《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中獨在異鄉的孤獨寂寞之境。
謝靈運山水詩用詞的精雕細琢,窮形盡相,王維山水詩的形神兼備,烘托意境之渾然天成,兩位傑出的山水詩人,詩作風格的差異不言而喻………
二、「引禪入詩」與詩本體「人」的禪趣向度表達
「引禪入詩「是王維山水詩的顯著特點。王維生於佛教氛圍濃郁的盛唐,他的母親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受母親的影響,王維早年就研習佛教,晚年更是過着僧侶般的生活。政治上的失意,使他隱退山林,過着閒適自然,亦官亦隱的人生,他的山水詩畫面靈動,禪韻悠揚,王維被世人稱作「詩佛」。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第二十一章「中國佛教的建立」中寫道「佛教傳入中國,是中國歷史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中國的佛學是另一種形式的佛學,它已經與中國的思想結合,它是聯繫着中國的哲學傳統發展起來的。佛教中的中道宗與道家哲學相互作用,產生了禪宗。禪宗雖是佛教,同時又是中國的。禪宗雖是佛教的一個宗派,可是它對於中國哲學、文學、藝術的影響卻是深遠的。」
王維把佛理融於詩歌創作之中,他不僅以隱逸山林來領略禪趣,而且通過自然的一機一境參悟禪理、表達禪趣。其中《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是他「禪趣」向度表達的經典詩作之一。這首詩描寫的是他所熱愛並在此生活多年的輞川(今西安藍田縣終南山下),輞川山水清冷、幽靜,一如詩中前兩句所吟「寒山傳蒼翠,秋水日潺湲……」,這種空寂的境界正是佛禪境界的外觀。隨後的六句,王維加入了自己的主觀活動「……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我時常獨自一人拄着拐杖在茅舍門外凝望着秋山的蒼翠,在秋風中聆聽暮蟬的吟唱。在渡口那邊的太陽快要落山,村子裡一縷縷炊煙裊裊地升起來的時候,我又遇見了醉酒的裴迪,他站在我的面前,瘋狂地吟詩、唱歌。」這六句,使我們再看輞川時,竟感覺另有一番境地了……
再看他的另一首《終南別業》「……行到水窮去,坐看雲起時……。」這兩句所表達的,不僅僅是走到水的盡頭就看雲捲雲舒的閒適情趣,更要我們領悟的是人逢絕路之時,隨緣,隨心,不強求的禪意境界。正如俞陛雲在《詩境淺說》中說:「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兩句有一片化機之妙。」
王維的詩與他個人思想活動密切相關,正是其「內心向度」中儒道與佛禪思想的綜合,才呈現出「空」、「幽」、「禪」之境。他的詩置自然於直觀之下的禪趣表現是一種順其自然的安謐…….
三、「引景入詩」與詩本體「人」的審美向度表達
引景入詩,把自然界的美景引進詩中,使山水成為審美對象是謝靈運山水詩的顯著風格。山水詩之所以將謝靈運譽為「開山鼻祖」,並非因為他是第一個寫山水之作的詩人,而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把山水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來進行描寫的詩人。他開創了一個「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山水詩時代。
謝靈運引景入詩,善於藉助色彩與線條刻畫山水,注重對景物遠近層次及明暗的表現,如《晚出西射堂》「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中以深紅、濃綠等濃烈色彩描繪出晚秋之景;《游南亭》「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中運用類似繪畫時以線條勾勒景物輪廓的方法,用文字描繪出茂密山林空氣清新,山峰隱沒半輪紅日的唯美畫面。可以說,謝靈運繪聲繪色、生動逼真的再現了自然美景。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在談到謝靈運的山水詩時說,「詩歌的形式必須不斷的演變,而這種演變總是從簡單到複雜,從古樸到雕飾,沒有魏晉南北朝這一階段在詩歌形式上的演進就不會有盛唐詩歌的高度繁榮,而謝靈運,則是這一轉折過程之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詩人」。盛唐時期的王維深受謝靈運影響,他繼承了謝靈運山水詩結構、光色等傳統審美思想,並在此基礎上進行開拓,將山水詩的審美內蘊推至頂峰。
朱光潛在談詩的境界中指出,「每個詩的境界都必須有『情趣』(feeling)和『意象』(image)兩個要素。」從謝靈運到王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情趣與意象契合的分量是不斷增加的。他們的山水詩反映了人與自然之間審美的發展,從最初的將山水作為獨立審美對象發展到山水與詩人之間真正的「兩情相悅」……. [1]
作者簡介
劉迅,黑龍江省美術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