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坡为邻(仇媛媛)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与东坡为邻》是中国当代作家仇媛媛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与东坡为邻
黄州人的记忆
苏东坡是中国乃至世界少有的文化名人,他的最精彩的诗文大都诞生于黄州,他在黄州生活的时间是四年零二个月(不含闰月),他跑遍了黄州及周边州县,而且都以诗为记,巴河、歧亭、团风、黄梅、沙湖、樊口、西山、磁湖等地名,都频繁地出现在东坡的诗文中。可以说,黄州及周边地区都有东坡种下的记忆,都被东坡以诗亲吻过,并真真切切地吻过那里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
一般的贬官,身份降下来了,但架子放不下来,就算谈笑无鸿儒,也决不往来有白丁。他们即便在一个地方待了很久,也很难与那里建立情感上的关联,尤其是跟普通的民众。
苏东坡不同,朝廷将他降为黄州团练副使,他又将自己降成了农夫,躬耕东坡,晒得黧黑,他咏稻咏麦,歌黄泥坂路,在躬耕中发现了真乐。他与百姓交往,各随人高下,诙谐豪爽。他常常出东门,沿着山路漫游,跟一股悠闲的风似的,不知道就吹进了一户农家的庭院,农人招待他以一碗家酿,或一块酥饼,遇到放羊的、种地的老农,他一聊就是半天。
他喜欢到处游赏的个性,也让黄州民很容易就能见到这个大诗人。一会有人在柯山上见到他了,转眼又有人见他行走在江边,不一会他又跑到赤壁江边的小舟上了,他与每一地方都有亲切的互动。如果那时的黄州民有手机,都可以靠直播苏东坡而成网红了。
黄州是靠东坡效应出名的,没有东坡,就没有文化层面上大名鼎鼎的黄州,东坡用他那天才的诗笔,将黄州打造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城。如今,你若问一个中学生:知道黄州吗?他们多半会以“苏东坡”或苏东坡的诗句回应你。黄州成了东坡的黄州,东坡也成了黄州的东坡。一个地方与人的缘分,就这么深刻地镌刻在彼此的流年里。
黄州人应该感激东坡,铭记东坡。他们都记得如今的十字街就是南门一字门,知道赤壁,知道遗爱湖公园,但很多市民对临皋亭和雪堂的名字比较陌生,对东坡的具体位置,也差不多集体失忆,更是完全不知有柯山和沙湖,仿佛这两个地方在黄州就没有存在过,这是让我这个外地人很惊愕的事情。黄州人对东坡的记忆与东坡对黄州的记忆,严重不匹配。
当我们得知安国寺建在原址上时,就想去看看,那里是东坡差不多每隔一二天就会去的地方,应该有关于东坡的很多记忆:有东坡跟黄州太守徐君猷、安国寺长老继莲,经常饮茶谈禅的亭子——遗爱亭,有东坡沐浴后常披衣散发而坐的小阁,还有他在寺一侧购建的放生池,当然还有他为安国寺写的很多诗文。可我们到寺里转了一圈,没见到一处与东坡有关的文化痕迹,只是在出寺门时,看到的一副楹联里有“苏子诚修”四个字。是安国寺有意忘记跟苏子的交情,还是寺尚在建设中,一切还没来得及梳理?
还有一次,我们去市实验小学里寻访“东坡暗井”,我们问校园里一对带孙子散步的老夫妇,男的摇了摇头,女的听我问,指了指旁边。原来东坡暗井就在眼前,有井有亭有碑石。让我不解的是,住在校园里,怎会有人不知呢?
黄州市民对东坡的记忆真是太淡薄了。我想到之前去儋州中和镇,问到东坡井、桄榔庵,很少有人不知。卖小吃的、骑摩托的、烧酒的、赶牛的,一问差不多都知,还热情地指引我。东坡到海南时已经老了,身体的缘故,让他不像在黄州喜欢漫游四方,但是海南人还是记住了桄榔庵,如今在城南一块菜地里的遗址碑。
莫非给的越多越不珍惜,给的少倒珍惜了。比如樊口,东坡去了上百次,却没留下遗踪;月波楼因没有东坡的题诗,倒在楼记里特意提起,而且非常宝贝苏东坡题写的楼名。置身其中的拥有常常会化为平淡,就像一个从小就生活在风景绝美地方的人,反倒不容易领略当地之美,这是熟悉的负效应。
不管怎样,黄州人应该重新审视对东坡的记忆了,以千年前黄州市民的热忱,以外地人对黄州欣羡的视角,以黄州人对东坡文化的感恩与责任,来铭记东坡,亲近东坡,介绍东坡,以东坡为傲。东坡是黄州的东坡,是黄州人的东坡。对一个给了黄州千年荣耀的人,黄州人要以铭记才能与东坡的给予匹配。
黄州苏学研究者雷中怀先生跟我说,黄州应该标注或建好东坡诗词里的一些地方或景观,比如恢复赤壁大江的景观,比如在原址上重现一片东坡,比如在承天寺遗址上重现竹柏的影子…让中学生拿着教材,就可以到黄州寻东坡……
这个提议太妙了。黄州一定要记住东坡的遗踪,记住情境,记住细节。比如遗爱亭是建于竹间的,雪堂周围有竹有柳有梅有橘,还有从大冶长老那乞来的桃花茶等。此次,我到龙王山上的雪堂,就特意寻找了红梅,好在是有的。
黄冈可以现代化的方式而存在,而黄州——黄州老城区,最好以东坡的名义而存在。一个处处有东坡文化痕迹的黄州,一个能标清遗迹原址的黄州,一群有鲜明东坡文化记忆的黄州人,才能构成一个经典的黄州,才是中学生和像我这样的苏迷们执意要寻的黄州。
黄州,请你为我们保住属于你也属于世界的东坡记忆。
此次忘了问“为甚酥”和“错着水”了,不知黄州还有没有?
告别
要离开黄州了,总要道个别的。虽然在这只待了十多天,但因每天都在外面寻,因对黄州的情早已有深厚的基础,所以有刚扎下根就要被移走的不舍。
8月6日下午,我带上酒和酒杯出发了。酒杯是一只瓯,宋代普遍使用的茶具和酒具;酒是茅台,当年东坡很喜欢喝黄州产的压茅柴,都有一个“茅”字,东坡会喜欢。
准备先去赤壁矶,我们走在厚厚的广玉兰树荫里,沿着青云路往西,这条路走了有七八回了,成了我们的熟路。路边有个菜市场,每次卖菜的市民见到我们,都要问买不买菜,我们说等回来买。向西拐便是汉川门——月波楼,它们是一体的,牢牢地记着宋城的位置,再穿过城墙下几十米的草丛路,便到了赤壁公园。
我问公园售票处的人,我们前几天来过,现在可不可以到赤壁矶上给东坡先生敬一杯。我把票给他看,他说票只管一天,这个我们懂的。我们决定先去龙王山上的雪堂,一路蝉鸣,把阳光撕成碎片扔到地上,我们早已汗流浃背了。雪堂我们已来过三次,每次都是天将黑时分,可能是从《赤壁赋》里获得的时间暗示。我们站在雪堂前的小桥上,吟起了东坡的《如梦令》:
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帘外百舌儿(鸟名),惊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这是东坡离开黄州后写的,《如梦令》两首都深情地写到小桥。感觉许多词牌,都被东坡赋予了实意。梦里梦外忘不了雪堂小桥,就写《如梦令》;寺临兰溪,就写《浣溪沙》;夜游蕲水,不忍踏碎月色,就写《西江月》,等等。
经小桥过一小门,就进到竹林营造的雪堂气场里。雪堂前有几十级的台阶,让雪堂显得更为超然,站在雪堂前望天空,全是绿云。可能怕雪堂寂寞吧,雪堂前又挂了两个门牌“黄冈市武术协会”和“黄冈武当功夫会馆”,真是文武双全了。雪堂当年住过巢谷,巢谷是个义士,想来雪堂跟武也有些渊源。
今天再次来到雪堂,我们想进到里面看看。门关着,问扫地的女子,她说,可以进去。原来门是掩着的,推开门,堂上是一尊东坡塑像,塑像前有个碟子,里面奉着苹果和饼干。我取出酒杯,斟满酒,我跟铮读了几段《雪堂记》,然后便对着先生话别。时隔千年,又千里迢迢,不同的“时”,一样的“空”,斯文在兹,就是恒久的时空。敬完酒,我们又将里屋的门推开,看墙壁上有没有绘满雪花,细看玻璃上是有雪花纹的。东坡喜这“雪为静”,雪是雪堂的灵魂。
雪堂前栽有梅花,东坡有诗“不如风雪养天姝”,是写雪与梅的,堂取名雪堂,有护梅的用意,梅也即朝云,我这么认为的。经女子指点,我们找到了,梅根已枯去大半,一旁又发出了新枝,能看出这是株老梅。女子是来做义工的,她在香炉里为东坡敬了两炷香。我们坐在雪堂前的台阶上,照了许多照片,才离开。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到赤壁矶上敬酒的事。东坡每回都是载酒游赤壁,一樽还酹江月。酹,是祭奠。江不在了,现在才是真正的酹江。铮一直在搜寻着小路,在离赤壁公园不远的地方,她指着树丛里一条废弃的山道说,从这应该可以到达赤壁矶。我也觉得在这无人的地方,比在景点里面敬酒,更有苍茫雄浑之感。我们踩着厚厚的树叶,向里深入,向东坡酹酒的地方靠近,一直走到一段崖壁上,脚下是沟壑,四围是古木,我取出酒和酒杯,斟满酒放在断崖上,真的觉得可以与东坡沟通,他应该知道我们在敬他酒,因为我们在吟诵着他的诗句。
从古木荫中回到路上,我们的衣服都汗湿了,我们就到路边的快哉亭上吹风,吹“千里快哉风”。再经汉川门,回到城内,到我们对面的启黄中学去拜别临皋亭。我们再次踩着虚土,登上高台上的临皋亭,以酒跟先生道别,这次我和铮也各饮了一杯,算是陪敬。
在黄州待了十一天,每天都追着东坡的足迹在跑,仿佛已经跑够了四年,全程经历了东坡的孤独、苦闷、旷达、自在……
后来我们也不再纠结遗踪的具体位置,情感上求准确是个死结。我们来到黄州了,就这么大小城,哪条巷子东坡没有走过呢,就是说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访到先生。
生命即相遇。东坡不停地跑,是他想让生命有更多的相遇,跟自然相遇,跟人事相遇,跟奇异相遇,跟一切不可知相遇,这便是在成全生命。我们这些天的跑,是想跟东坡相遇,跟一切不可知相遇,行走的路上总有新奇,我们也在成全自己的生命。
告别与行程有关,与意念无关。空间上我要离别一个人和一座城,意念中我可以来来回回去游着这个人的行程。告别,只是一个礼节。
晚上,我通过微信跟雷先生夫妇,跟徐校长,一一道别。一个晚上,我脑子里萦绕的都是与黄州的告别。我才明白,告别不只是一个礼节,因为有太多的不舍,需要借告别暂且放下。
别后即念
在说到这次行程的意义时,我跟铮说,当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在回味中微笑。可刚刚回来,我就在想念黄州的日子了。想念单纯,想念趣味,想念我们为自己制造的那么一点点的变化。
也想念坐公交的感觉。平常习惯了开车或打的,因为要赶时间,因为懒得动脑筋去寻。而这次,近的我们步行,远的我们坐公交,两种都是平时的欠缺。步行,我走得不算太快,但不知不觉,就将铮丢下一截。我兴趣的动力要大一些,而且还有一种类似孙悟空探路的超前行走,所以我们就习惯了一前一后。我不时地回头看她,停几步再走,在拐弯的地方,我会多等一会,有时我故意不等,看她会不会迷路,她似乎没有给我制造什么故事。
一般在三公里以上,我们就坐公交。比尔·波特不解:中国的公交这么发达,为什么人人出行还要开车?这次我们不要赶时间,也不要携重物,只是要熟悉一个城市,所以公交是首选。一站一站到达,就是一截一截熟悉,而且公交的速度,也给认识提供了一个过程,目不暇接是给的过程太短。有些人不要过程,只要目标,所以受不了公交走走停停的速度;而我们需要目标也需要过程,所以便爱上公交。
坐公交是要自己找站牌的,有时还要换乘,可能还要不时地询问,这些都是我们需要的小麻烦。一招手便到达,也少掉了很多意外。而且我们也需要询问,跟黄州市民交流,看他们对东坡还有多少记忆。坐公交还有融入这个城市的感觉,因为外地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很少坐公交,我们就像黄州市民,在这个城来来回回。“十字街到了”,我们知道要下车了。坐公交,才像个黄州人。
还想念做饭的感觉。如果说在家做饭是一项家务,在宾馆里小煮,就是乐趣。我的“萌煮”(煮具)和“小浣熊”(蒸具)都非常可爱,物一小都可爱,人也是。每次寻访回来,菜也就买回来了。我让铮先洗,我就开始操刀弄炊了。先把饭蒸上,再煮排骨冬瓜,上面还可以馏茄子或豆角,有时我们蒸鸡蛋,在两个小锅咕嘟嘟地忙碌时,我还可以拌一个黄瓜菜,砧板、小刀,一切跟我都那么配合。我的做饭里有尝试的新鲜,有游戏的乐趣,跟野炊一样的好玩。真在居家的厨房里,一切都齐备了,反而不好玩了。所以只要我没事,是不用铮做饭的。感谢萌煮,让我们与东坡为邻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有人说苏东坡在生活上“能讲究,也能将就”,比如吃不起羊肉了,也能吃猪肉;他能用最好的砚台,也能用最坏的书房等。但苏东坡的将就决不粗疏,决不马虎,比如猪肉,他要变着法子煮了吃;比如书房(雪堂),虽是土坯草房,但他在墙壁上绘满了雪花。客观为他提供的是粗疏,主观让他造出来的是精致。
我们萌煮的小日子,也是将就,但也很讲究。每顿二三个菜摆在桌上,再外加一小碟从家带去的炒酱,有时也会小酌,更多时候是吃完饭才想起。还比如我们喝茶,是要用瓯的,泡茶、饮茶,我们有三只茶具。饭后,我们泡一瓯白茶或花茶,我在准备第二天的寻访,铮伏在桌上写她一天的见闻,有时捧一本书看,还时不时地跟我分享心得。这次她还作了几首诗,他先生看了后发来和诗:
七月西山正浓妆,峰似轻纱壁若璜。
坡仙足迹今何在,武昌楼上望长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