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寒梅3(韶融)
作品欣賞
一剪寒梅3
媳婦姊妹五個,最先考上學的是二妹,我畢業從延吉回到老家時,她就結婚在縣城工作多年,並且有了一個女兒,對象是縣委辦公室的秘書科長,熟悉他的人都稱他是縣裡的「筆桿子」。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這個連襟不僅是個筆桿子,而且社交能力也很強,既能妙筆生花,讓縣領導直伸大拇指,又跟鄉鎮和縣部委辦局的一把手關係搞得活絡,把工作幹得有聲有色,贏得了各方面的尊重,在全縣上下很有聲望。
我見到他們時,是媳婦陪着的。她還有一年才畢業,放了暑假就一起回到了老家的縣城。奶奶那時住在二妹家,是郵電局宿舍樓的一樓,還帶一個院子,二妹在胡同口見到了媳婦和我,她頭裡領着拐了幾個彎才來到胡同的西頭,推開門時,看見了奶奶和外甥女坐在天井裡,像是等着我和媳婦的到來。奶奶的頭髮已經灰白,穿着白色的短袖褂,很歡喜地讓我和媳婦坐下,外甥女大約兩三歲的樣子,小鳥一樣地圍着大人轉,見了我和媳婦,滿眼都是新鮮。
連襟陪着縣領導忙,沒有見上。吃了午飯後,我和媳婦就坐上縣城通往板泉鎮的客車,下了客車又去二姐家借了自行車,帶着媳婦一路往北來到她的娘家淵子崖。那時連接板泉鎮和淵子崖的是一條沙土路,後來才知道叫莒阿公路,還是省道。那時的淵子崖村還是一片生態自然的樣子,公路兩側的楊樹高高地遮出了墨色的陰涼,高矮不一的土牆草屋掩映在從胡同長出的綠樹叢里,當年喊殺鬼子的聲浪和五子炮彈的炸響隨着硝煙早已遠去,高大結實的圍子牆也不見了蹤影。媳婦讓我在連着一座紅石橋的路邊,拐上這座橋連結的土路,路的南側竟然是一條清水潺潺的溪流,水邊生長着叫不上名字的水草,陽光映照下透明澄澈,綠油油地鋪陳延展在眼前,讓我現在還記憶清晰。
來到岳父母家,讓我眼前一亮的是天井中間的那一爿葡萄架,起先我感覺得有好幾棵葡萄才能組成這麼大的一片,猶如綠色的華蓋把整個天井,遮出了叢生的陰涼,後來岳母說,只有一棵,七八年了,還是她從娘家中王嶺移栽過來的,老藤干粗黑,生髮出來的條條枝幹猶如虬枝在天井的上空遒勁着。綠色的華蓋下,有一眼壓水井,應該是水位很淺,稍一用力壓水井杆,就有泉水汩汩流淌出來,接住泛着白浪井水的是一些細碎的紅石片,水花濺過後那顏色就更鮮艷,腳踏在上面,涼爽禁不住從心底沁出。見到岳父母的媳婦恰似當年的小女孩,情不自禁地讓水花綻放在腳邊,滿臉的童年從放鬆驕慣的表情里溢滿出來。
葡萄架葉片間掛滿了成串的果實,此時還沒有成熟,泛着和葉片一樣的盎然綠色。岳母說,等到秋天成熟了,不光能讓孩子們吃個足,還趁着逢板泉大集的日子,絞下一些放在提籃里去賣了換些錢貼補家用,有一年讓才十五六歲的媳婦挎着去位於板泉老街西頭的集市上賣,她挎的提籃里不只是葡萄,還有一袋豌豆也要賣,最後一份葡萄賣了,買家讓去他家裡拿錢,提籃和那袋豌豆就託付給旁邊攤位的一個老太太照看,那老太太滿臉的熱情和堆笑的話語,讓媳婦相信了她,去拿了葡萄錢回來,只看見了一隻空提籃,旁邊的那個老太太也不見了。
媳婦大哭着跑回了家,給岳父說明了原委,鄰居的三叔聽了媳婦對那個老太太形象的描述,很有把握地說是誰,說這個老太太就是嘴甜心苦腰裡別着剪子股整天坑蒙拐騙的人,附近村里沒有不知道的,說着騎上自行車帶着我媳婦去了板泉西村那個外號叫「大佐」的人家裡,三叔見了大佐就問你娘呢,大佐說趕集去了還沒回來。三叔說這都天晌西了沒回來不可能吧,說着走進了鍋屋,在門後邊找到了那袋豌豆,上邊還蓋了一些稻草,大佐看了張口結舌,其實他娘早就回家了。
後來回想起來,岳父說媳婦掉進了大佐娘設的局裡了,那個買了最後一份葡萄讓媳婦去拿錢的人,和大佐娘是一夥的,故意用這個法子把她支開,好讓大佐娘把那袋豌豆拿走。
見到連襟是在兩天以後的中午,應該是約好了的,我和父親去淵子崖之前,在板泉前村的二姐家還商量帶點什麼禮物好。連襟一家和奶奶早就從縣城坐車來到岳父母家裡,我跟父親的到來增加了天井裡的愉快氣氛,真有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感覺,似乎那華蓋下的陰涼更加熨貼了。連襟不愧是筆桿子,戴着金屬邊眼鏡,說話有板有眼,白白的臉盤告訴了我他在長時間地坐辦公室。說起來還是我鄰村河裡的,話題隨之就多了起來,氛圍更加和諧,能考上第一屆高中中專很不易,本來想考大學的,他父親說,什麼大專中專咱有塊磚石頭抱着就踏實了。
中午飯在堂屋裡的八仙桌上進行着,岳母、奶奶還有媳婦、二妹忙着炒出了一桌香噴噴的菜餚,在一連串的過去和現在的話題里,連襟有禮節地頻頻舉杯,讓我受到了感動,他在服務縣領導的過程中學到了很多,增長了才幹,包括酒量和嘴健,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只能甘敗下風自愧弗如了,在一大桌子菜餚的加持下,我和父親都醉意連連了,而他還在侃侃而談。
岳父母的五個孩子,除了媳婦,最早見到的應該是弟弟。在縣城見到二妹和奶奶之前,我和她坐火車從延吉回家,下午路過泰安,她說,你想不想去泰山看看?泰山我早就聽說過,只是從沒謀面,就好奇地說,當然想看啦。她說那咱們下車,明天去爬泰山。我佩服媳婦的敞亮乾脆,但懷疑她哪裡來的底氣。出了車站走在路上,她說,弟弟在這裡的變壓器廠上班,四妹在山農大讀書。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噢,原來如此呀。那晚我住在弟弟的宿舍里,她去了四妹那裡住下了。
晚飯的時候,弟弟很有禮貌地領我去變壓器廠附近的餐館,還約上了同宿舍的兩個同事一起陪同,就着四菜一湯,喝了啤酒,我喝了不少,他和同事卻正在興頭上,說着一些關於泰安的新聞和軼事,那時可能他還沒有意識到我是他的大姐夫,只認為是大姐的老鄉或同學,盡到禮道就可以了。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弟弟拿着照相機招呼我,一大早就來到山農大門口跟媳婦和四妹匯合,興致勃勃地往泰山出發。一路上有說有笑,很快就過了岱廟,登上舊跡斑斑風化光滑的台階,沿着帝王封禪的墨寶足跡,來到了中天門,往上就看見了慢十八盤和緊十八盤。
剛攀上緊十八盤兩三個台階,媳婦像是力氣耗得差不多,瞅着沖在前邊台階上的弟弟和四妹,滿臉的蒼白,腿上似乎灌了鉛,腳步也邁不動了,但看見身邊陪伴的我,像是天外飛來了力氣,攀起台階來健步飛快起來,後來我想這大概就是愛情的力量吧。登上緊十八盤的最後一個台階,站在天街上了,再往上看就是玉皇頂。她讓弟弟走下台階給我和她照合影像,弟弟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拿相機的手遲疑了一下。
站在媳婦身旁的四妹看了出來,快步走下台階拿過相機彌補了弟弟的遲疑,可能昨晚媳婦把和我的關係告訴了四妹,抑或四妹聰明靈敏反應快捷。那張照片是四妹的作品,媳婦穿着藕荷色方格的短袖衫和郵電裝的短裙,緊緊站在我的身邊微笑着正視前方陽光下的山巒、台階和往上蠕動的遊客,流露着對新生活嚮往的愛意,後邊是天街牌坊下遊人如梭的背景。這張照片至今還保留在我的像冊里,雖然顏色有些變化,但媳婦和我的神情依然如初。
三妹是最後一個考上學的,收到錄取通知書時,岳父的淚水在眶里打轉,嘴角也跟着顫抖,可能這些年來供兒女上學的辛酸一下子湧上心頭,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他看着媳婦和我說出了讓他心地暢快的一句話:五個孩子總算都考上了。那時我已在鄉政府上班,鄉里的農民通訊員韓金福得到這一信息,認為是一條絕好的新聞,肯定能上頭條,於是第一時間就讓我陪着來到淵子崖的家裡,岳父下地幹活去了,岳母接受了採訪,我記住了她的一句話:真是頭拱地也得供應孩子上學,哪個留在家裡能行啊。
我對岳母的這句話的理解是,孩子個個摽着膀用着勁學習功課,考上學的就吃國庫糧,有地位受尊重,考不上學就得打莊戶,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有地位還低三下四。在考大學的路上,哪個孩子也不能落下,落下了的,岳父母似乎也過意不去對不起他。這成了韓通訊員報道的主題,首先在縣廣播站以通訊的形式播送,又先後刊發在了《莒南報》和《臨沂大眾》的重要位置,消息傳遍了莒南縣以至臨沂地區的角角落落,很多人都知道「抗日楷模村」淵子崖有一家五個孩子全成了大學生。
村里人羨慕岳父母家的榮光,認為岳父母享受到了祖上的光環,才有了孩子們的出息,於是祖上的墳墓成了他們趨之若鶩的地方。為了孩子能考上大學有個好前程,他們把自己的祖墳從很遠的地方紛紛遷到了村子東北角的一塊麥田裡,即使用自家的一級地來置換這個沙土嶺子,也要沾上岳父母家祖上的榮光。岳父可能深受這方面的影響,為了孩子們的工作生活更加平安順利,有一年清明節在他上一輩弟兄四個的墳墓前全樹上了紫紅色的石碑,就跟村後那座六角七級抗日紀念塔的石材一樣。
立碑前我和媳回到淵子崖,幫岳父忙裡忙外,整理碑文。紅石碑上不僅把兒子兒媳孫子的名字刻上,而且將女兒女婿外孫的名字也刻上了。岳父堅持的做法讓刻碑文的石匠大不理解,可是得到了村里想享受他祖上光環人家的紛紛效仿,以期能收到岳父母家裡人現在工作生活的效果,於是岳父母祖上的那塊墓地里早已碑石林立,麥浪陣陣,掩映在被麥田包圍的松樹林裡,儼然漂泊在田野霧靄中的海市蜃樓。
作者簡介
韶融,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