䃥上人家(韩成章)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䃥上人家》是中国当代作家韩成章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䃥上人家
豫西伏牛山与秦岭山交互地带的卢氏县有一种特殊地貌形态,类似于石幔、石瀑布,当地人叫“䃥(zhuang)”。当你走进一条窄窄的山沟,走着走着突然一道石壁陡然高高隆起横在面前,左右和山体连在一起,没有了去路,一股涧水漫散着从石壁上跌落下来,在山崖上摔得粉身碎骨,发出山鸣谷应的轰鸣声,水花迸溅,飘洒的水雾把旁边的草木晕染得翠生生的。似乎走到了山穷水尽处,再也不能往前走了。疑惑间,往左右仔细查看,总能意外发现傍边树丛里隐藏着一条小路,覆盖着枯枝败叶,曲曲弯弯往上绕行。顺着小路往上攀援,绕行几里地才转游到䃥上。䃥上近乎山顶,呈现出另一重天地,地势大为开阔起来,散居着零星人家,一庄也就一户,最多一庄不过两三户。
䃥上地势形同天然石寨,是坐落于绝壁上的村庄聚落,出入只有一条小路。叫䃥沟的地方卢氏县境内有六七处,横涧、官坡、朱阳关、狮子坪、瓦窑沟等乡镇都有叫䃥沟的自然村,大石河的䃥沟大桑沟已被确定为国家级古村落。䃥是绝境,也是绝处逢生的福地。前人为逃难躲避兵荒马乱的年月,寻找藏身之处发现了这里,便以草结庐,开荒种地,得以保全性命,苟活下来繁衍生息。这里山高皇帝远,远离兵火硝烟,没有兵匪祸患骚扰,没有争抢夺利烦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宁日子,也就不思下山了。
从双槐树街上头不远处进沟的鹿角沟也有一道这样的石䃥,沟内乱石堆积,危崖崚嶒,溪水钻进钻出,时隐时现,两边山坡上杂灌木交互蓬生,突兀的山岩上生长着一簇一簇的橿子树,树根扎在石缝里,竟能长得郁郁葱葱。黄昏黎明时分常有鹿眼子在树林边发出瘆人的啼叫;杜鹃、画眉、山雀在灌木丛中鸣啭;鹰鹞在空中盘旋,冬春之季成群的锦鸡窜到沟底腾跳刨食,自然万类似乎都处于原始洪荒的状态,可是里面竟藏有村落人家。
沟的尽头现一石䃥,有四五十丈高,崖壁陡立,一股泉水自䃥头倾泄下来,形成一道落差极大的瀑布,到了雨天,水量猛增,瀑布抛开石壁分作几道飘落,像是上面有水库开闸泄洪,大有银河落九天之势,真是“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䃥上是一道簸萁形凹地,南面山坡上长满了密密扎扎的大树林子,有青冈树、桦栎树、毛栗树、桦树,北面山坡上覆盖着不透风的杂灌木和黄柏草。这种黄柏草能用来苫房子,山上不缺木材,用木料搭成人字形架子,再苫上厚厚一层黄柏草,就成了能遮雨避风可以栖身的房子。过去人们居住的茅草房大都是用这种黄柏草苫盖的,特别耐沤,苫一回能管七八年不漏雨。上天眷顾苍生,特意在这山顶上凹陷处安排了树木、茅草、黑土、水源,使逃难的人得以生息。
七八户人家世世代代在这个白云深处远离红尘的一隅天地里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慢熬着悠悠岁月。除了侍弄庄稼,放羊放牛,饲养家禽,砍柴割草,纺麻织布,听鸟啼兽嚎,看雾散日出,残阳下山,很少别的社会交往活动。大集体时代属双槐树大队的一个小小生产队,那时实行“一平二调”,男女劳力被抽调到山下搞农田水利大会战,天天黑明连夜饿着肚子上䃥下䃥来回跑,太劳累,曾梦想有朝一日能搬到䃥下居住,就不用来回跑断腿了。现在演变成了双槐树村一个小小居民组,住户少人口自然也少,又地处偏僻,不被人关注,往日的样子很少改变,渐渐在岁月中落伍了。
一条尺把宽的羊肠小路从东边山凹里绕来绕去,拐过十几道弯终于盘踅到䃥上。䃥的西侧有一溶洞,叫仙家洞,传说是有神仙居住的洞府。洞口是一个大石龛,龛下横卧一块椭圆形巨石,人称“神龟望月”。小时候我随大人进过洞中,有一处叫“鹞子翻身”的地方宽仅尺余,需要侧身艰难爬行翻过,里面像一个大厅,较宽敞,石钟乳发育得很是奇巧别致,有光溜溜圆柱形的,有人形的,有动物形的,还有一片石壁上图案像一个老头牵了一只羊,还有的地方斑斑点点像散落的花骨朵、花瓣。当时我觉得好似进入了《西游记》中描写的海底龙宫。可惜当时没有人懂得石洞的价值,不知道予以保护,天造地设的造像后来遭到人为毁坏。1998年前后,地方政府引资建设九龙山景区,把仙家洞作为一个景点进行打造,想要恢复原貌已不可能,人们才意识到原先景致绝无仅有的稀罕,只可惜已经没有了。
䃥上北坡还有一处神秘的无底洞,叫作“天井”。井口直径二尺有余,垂直向下延伸,黑咕隆咚不知其深浅。曾有好事之人,弄来一大捆葛条,一根一根接起来,绑一箩筐,箩筐里放一只狗往下坠,想探探这天井到底有多深,坠了几十丈,葛条用完了,还没探到底,待把箩筐提上来,狗已经死啦,大概是缺氧的缘故吧,只得作罢。另一个淘气的年轻人担了两箩头麦糠倒入天井,过了一天一夜,有人看见麦糠从山背后几里之外茄子河边的九龙洞泉水口漂了出来,人们这才意识到天井和九龙洞是相通的。天井是危险的无底洞,䃥上人怕放牛娃贪玩掉下去,也怕拾柴人一脚踏空,没了踪影,就找一块大石板把天井盖住了,年深日久被草木湮没,后来竟找不到井口啦。
地质专家查勘了这一带的地质结构说:这一道山体属石灰岩结构层,有溶洞形成,地下有暗河,天井和九龙洞应该是通的。搞旅游规划设计的人设想:找到天井,让天井重现天日,将九龙洞和天井打通,可能会出现豫西乃至中原最奇特的溶洞奇观。随着双槐树乡村旅游业的兴起,这一设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为现实。
按地方政府的规划是把䃥上人全部搬迁下䃥,把䃥上纳入九龙山景区一并逐步开发,所以一直没有安排往䃥上修公路。近几年实施扶贫搬迁,把生产生存条件恶劣的深山散居户往山下搬迁安置,䃥上人家终于可以有机会下䃥了,可是看惯了䃥上春花秋月的老年人舍不下䃥上的山林果树,舍不下养活了几代人的片片沿沿薄地,硬是不肯下山,说半截子入土了,不想挪地方,还是住䃥上舒服自由,冷了有火烤,热了有树荫凉,渴了有清亮亮的山泉水,啥都不用花钱。贫穷年代人们不敢奢望搬家,待到可以享受国家政策扶持搬家了,才发现最最割舍不下的是对生于斯长于斯家园的情感。
空手攀上石䃥已很是消耗体力,搬运物料更为不易。新的建筑材料运不上来,䃥上人家所住房屋依然低矮破旧,山墙上泥皮都剥落了,一切保留着大集体年代的陈迹,就地取材烧制的青砖蓝瓦,用播板夹住夯的土墙,石灰挂白的墙皮,厚木板做的门,木条方格窗户。房前扯上篱笆围成院落,种植辣椒、南瓜、黄瓜、豆角,做饭时到院边随便摘两把就能拾掇出就饭菜来。同从前不一样的是如今除了种点菜蔬,还留出地方种些花花草草,给院落增添了色彩,虽然几步外坡边野花野草多的是。
䃥上人家不知道什么田园诗,也不知道古代有一个叫陶渊明的大诗人刻意虚构编造的桃花源,跟自己生活的地方差不多。
相比于交通便利的山下河川地带,䃥上人家保留了更多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生活轨迹。吆喝黄牛拉犁耕地耙地,种庄稼靠上牲畜粪,五谷杂粮广种薄收,收获的粮食谷物只吃不卖,仓里存的粮食足可以扛过灾荒年。除了白米细面到䃥下集镇上购买,磨粗粮还在断断续续使用石磨、石碾、舂臼,用石磨拉糁子、磨豆腐,用碾子碾谷米黍米包槲包,用舂臼捣玉谷仁儿、麦仁儿。
山红涧碧的深秋,我带一群城里朋友到鹿角沟登䃥看红叶,很想炫耀一下家乡黄栌的壮观,可朋友们却把目光转向了䃥上人家色彩斑斓的院子里。那里红黄是主色调,煞是好看。院边熟透的柿子盈满枝头,珍珠般的山茱萸晶莹剔透,屋檐下、柿树上、木杠上挂着一串一串的玉谷穗子、一串一串的柿饼,还有辣椒串、豆角串、蒜串,绑成十字架的红高粱架在屋檐下木橛上,院子里晒着一席一席的红小豆、黄大豆、枣皮、香菇,收获的东西把院子所有空间摆了个纵横交错、满满当当,让人看着眼馋,这不就是晒秋、晒丰收么?随便哪一家院子都是丰收展览馆,让人看到了五谷丰登,看到了堆积的收获,看到了如今农民生活的富足和日子的红火。正在翻晒豆子、枣皮和香菇的老人脸上绽放着满足的皱纹,见了来人,热情地招呼到屋里座。
䃥上人勤于耕种,除了粮食年年盈余,大自然还赐予了许多东西。春天有杈把果、红缨帽,夏天有野樱桃、野草莓。到了秋天,野毛栗、野棠梨、野葡萄、五味子、苦李子、八月炸、山楂、洋桃、榛子、软枣等野杂果,叫你数都数不过来,其苦涩酸甜是你在城里超市高价买的水果所从未尝过的。山梁上还有成片的野沙棘,当地人叫作“剪子谷”,颗粒状的果实谷穗子一般稠密,经霜后呈暗红色,吃起来酸甜沁脾。
高温潮湿季节,山林里还有大量野生菌,羊肚菌、牛肝菌、红香菌、鸡油菌、鸡腿菇,都是营养丰富的贵重菌类,经济价值较高,采回来也能给䃥上人弥补些收入。
放牛的放羊的背个挎包,带一把小镢头,总能多多少少捎带挖一些药材回来,有天麻、柴胡、苍术、血参等,也可以换钱的。
山里人常说靠山吃山,有山林庇护就饿不死困不住,山林确实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大宝藏。艰难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䃥上人的信条:两只手抬着一张嘴,只要两手不闲就饿不死人,就有活路。
过去,庄稼产量低,生活紧巴,秋收以后,粮食已颗粒归仓,䃥上人紧接着忙于“小秋收”。就是将山上能卖钱的、能吃的、有用的东西赶在下雪前都收回来。拾回来的橡壳、捋回来的连翘能卖钱,毛栗、榛子当零食,洋桃当水果吃,橡子、山楂,喂猪增膘。小叶青冈树橡子和橿子树橡子还能磨淀粉做凉粉,弥补调剂生活。
䃥上人经历过艰难困苦吃糠咽菜的生活,养成了俭朴惜物的德性,生怕有用的东西烂在山上太可惜。对人却大方厚道,采回的野果子总要给镇上、城里的亲戚熟人送些,诚恳地说“坡上可多啦,自家摘的,不值钱,你不要嫌孬,尝尝。”生怕人家不好意思要。无论熟人生人只要来到他们门上,除了饭菜招待,提出来一筐子野果子让你随意挑着吃,走时再塞揣你拿一些。
䃥上有翻山小路往东通马连,往北可通倒回沟,不过很少有人走这条路,䃥上人家偶尔见到过往行人从门前经过,总要热情地唤到家里歇歇脚,又是让茶又是让饭,遇到大冷天立马给你生一盆子火,让你烤烤脚,暖和暖和身子,结下了不少人缘,都说䃥上住的都是好人。
市场开放以后,一家姓胡的逢集下山在街头摆个小饭摊,卖油炸豆腐干和素饺子,见人就招呼来吃,生人以为他在招徕生意,熟人了解他那是在家里招呼人的习惯。吃得人很多,不到集罢东西就卖完了。还有一家姓宋的,开个肉铺子,“䃥上住的都是好人”的名声,成了无声广告,生意也是比别家铺子都好。与人方便便是于己方便,厚道人总是会有回报的。
䃥上人家夏不知暑,地势高树荫多,早晨常常大雾弥漫,日头露脸时差不多快半晌午了,树林子里吹出来的都是爽爽风,除了正午稍热一点,一早一晚都是凉飕飕的。大雪封山之前,早已备下了大垛的柴火,炉灶里一天到晚不断火,屋里也挺暖和。家家在山洼里捶一孔烧炭窑,每年冬天砍些硬杂木杠子烧两窑炭,预备着过年烤炭火,吃火锅。
腊月下䃥去街上赶集,顺便捎一挑子木炭,百八十斤重,还能卖十块八块钱,买点布料、油盐,称点粉条。街上人挺羡慕䃥上人会烧炭,烤炭火不受烟熏火燎还不用花钱。这些年实行天然林保护,䃥上人不烧炭啦,点木耳、香菇、种药材、搞农家乐,有了新的来钱门路。
白云深处的䃥上人家,早已和大山融成了一体。人与树为邻,与鸟雀为伴。林间清风,山间明月,柴火的暖和,泉水的甘冽,野果的酸甜,鸟声的悦耳,山花的养眼,任什么也取代不了。
䃥上人常年与山打交道,年轻人鹿一样利刷,中年人身体铁板样结实,五六十岁是壮劳力,担担挑挑健步如风;老年人身体硬朗,七八十岁了还下地干活,上山割草背柴。我碰到一位放牛的老者,问他多大岁数啦,他捏住三根手指头比划一下说:“才七十岁”,听口气,自以为年龄还不算大,还能干活,不吃闲饭。一辈子没吃过药、打过针的老人大有人在。
䃥上人家正在申请古村落保护,随着国家振兴乡村战略的铺开和生态环保享受自然日渐受人钟睐,䃥上日后必会成为人们更为向往的地方。[1]
作者简介
韩成章 退休公务员,卢氏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