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凌代瓊)
作品欣賞
砍柴
一
第一次砍柴,少年的我是快樂的。
暑期夏日,天還沒有亮,媽媽就輕輕叫醒我,對揉着睡眼裡夢星星的我小聲說,瓊兒,跟媽媽一起上班去。早飯,媽媽已放在桌上。吃後,我拿着爸爸為我準備好的砍柴工具,砍柴的扁擔繩子和磨好的鐮刀,跟隨着媽媽一起走出礦工、家屬夢境的小巷,匯入到浩浩蕩蕩又嘰嘰喳喳的礦工家屬上班的隊伍大軍中,也算是走在了砍柴的路上了。
晨風,將少年路上的我漸漸吹醒。一邊走一邊看着身邊帶着柳條礦帽,穿着勞動服的媽媽們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新奇地問媽媽,這麼多媽媽都去上班,家裡不管了?媽媽一驚,一邊走一邊對我說,相應毛主席號召,走「五七」道路,我們家屬就走出家庭,也參加到開發礦業的大軍中來。家裡就大的帶小的唄。媽媽用手一指前方,看到銅官山里嗎?媽媽就用手上的這個小錘子和小耙子,砸礦石,耙石子。我們這隊伍有幾千人。一會人都上了家頭工作起來,你就看不到這麼多人了。
就在我們砸礦石的工作棚邊,就有許多野草,你就和你的同學們在一塊柴砍。還有我同學?有好幾位呢?天在我們的走動中,漸漸亮了。走入山口的我,被山風吹得很是舒服。但人感覺也像山上剛起的雲霧飄忽不定。我看着雲霧中的山,問媽媽,爸爸是不是就在這個山的肚子裡上班?是,這就是大銅官山,山上山下都是寶。你在山上砍柴,到下午,還能聽到井下開採銅礦的放炮聲呢!你爸當工宣隊員前,就在這山下的巷道里工作。 媽媽安排好工作,領着我和同學馮士元一起,走到山邊,指着一片蔥綠的草木說,你們倆就在這裡砍柴。累了,就在前面的那棵大樹下休息一會。家裡不指望你們砍的柴做飯,只是帶你們出來鍛煉鍛煉。你們記着,到中午時間就回到家頭上的工棚里吃中飯。
山風傳來媽媽們砸石子嚓嚓嚓地響聲,露珠還在小竹葉上閃爍,山溪水就在我們身邊流淌。水的下游,還有水稻田,稻田的右邊就是農戶。我和我的同學就在工礦與農民之間的地帶上砍着柴。
因為是第一次,我想着大人說的「小叔子最親,小竹子好燒」的話,人在草叢中跑來走去。用鐮刀一根一根地砍着小竹子。馮士元同學走到我身邊說,像你這樣,一天到晚才能砍多少?你看我,應該這樣做,用左手虎口翻推向前,一把緊抓住手中的柴草,右手的鐮刀順勢砍過來。同學馮士元彎下腰,動作麻利地示範起來。
我努力學着同學砍柴的樣子,學着學着,砍柴的速度與進度都加快了,柴也漸漸多起來了。一小會,砍下的柴草就成了小堆。可我的手,就在反覆勞動中,起了血泡。我忍着痛,還是堅持着。大概又是用力大了,血泡破了,汗水醃的鑽心的痛。熱與痛使汗水將衣服都弄濕了。我嘴裡唏噓着,喊馮士元同學一起休息一會。
馮士元與我本來就是好友,又是乒乓球友。他對我說,手被鐮刀把子磨破了,我以前也有過,砍柴多了,手就起繭子了。待一會你再帶着手套砍柴,手磨得要好一點。你手疼,就不要砍了。一會我多砍一些給你。不,不能不勞而獲。我媽不是說了,讓我出來鍛煉的,多少無所謂。我倆就在大皂角樹下,坐下聊着天。
馮士元一邊幫我洗血泡一邊問,以前砍過柴,上過山嗎?山上過,可沒有砍過柴。那年9歲,隨外婆上山挖竹根,只是送水給外婆。砍柴下山,外婆,叫我分擔一點重量,讓我試驗着,前後挑倆個挖竹根的大洋鎬和鋤頭。我只是試着走了10幾步,就支撐不住了。外婆看我歪斜地走路,停下兩座小山一樣的柴和擔子,又拿回大洋鎬和鋤頭,分別插在前後的柴和堆里,然後,一邊走,一邊說着,城裡長大的孩子真不頂用。我看着外婆艱難上坡的樣子,自己又分擔不了,委屈的哭了。自那以後,外婆就沒有再帶我上山砍柴了。
我的手疼減輕了,就又與馮士元同學一起砍柴。這次砍柴的時間比上次短許多,在大太陽下曬,熱已都不怕了。就是帶手套的手,血泡破處只要一動,就鑽心地痛。痛的忍不住了,被迫又停下來。可就這樣反反覆覆地多次以後,不知道是神經麻木了,還是什麼?我手痛的感覺緩解了。人在從未有過的一種勞累與疼痛中,也同時產生着從沒有過的感覺。
我將砍的柴鋪開曬着,數有四大堆了,以為再砍下去,回去挑不動了。就在陽光浸潤的感覺里,欣賞着自己的勞動成果。雖然手還有絲絲痛,可我自己心裡有一點美美的。還自己聞着衣服上的草香,用草帽蓋着頭,躺在大樹蔭下。
砍的柴經過幾個小時夏日的暴曬,等我去捆柴時,才感覺到少得不像樣子。可再不像,也是自己的勞動成果。乾草捆了兩小捆,用扁擔挑着,大概也只是20多斤。因為是第一次砍柴,哥來接我,看到我晃悠悠地走來,懷疑地問,就這一點點,來,給我來挑吧!說得我都不好意思。 假期過半,我們家後院砍的柴也成小堆了。可我人曬得如非洲人一般,只是笑時露出的牙是雪白的。砍柴,這種鍛煉不僅僅是使我知道了砍柴、磨刀,也體驗到了書本里沒有的許多東西。手上起血泡處也生出了老繭。
身體的成長與另一種欲望的開張,就這樣以時間塑造着我。砍柴,我腳步漫遊了方圓5公里的大小山頭。山花、野草、溪水,更使我原初的審美在豐富,砍柴使我認識了許多植物,仿佛身體裡一些沉睡的意識也被新的草木味道喚醒。我沒有想到,心眼的觸動與鐮刀敘事詩般地尋訪,給了我山的意蘊與自然場生髮的趣事。我都不知道這種勞動,一直要將我引向更遠的那座山里。童心看世界的我,砍着生活煙火需要的柴,有時餓了,卻想着柴火上的飯。
二
當砍柴的動作,成為我暑假生活的一種畫卷,身體與鐮刀,共同感受着草木人生。草性的我看到家後院的柴草山小了,就會自覺讓它漲上去。經常與門口的孩子們一起,腰間插一把鐮刀出門,頭頂一捆柴草回家。
叛逆期的我,從假期狹小的街巷走進山里,看到了市井外的世界,聞到了山野之氣,心裡不知道有多愜意。常常是在山上不是砍柴,而是尋花問柳,低頭聞沒有見過植物的味道。與同學們吃着野果,噘着很甜的草根,也有時挖着野百合和葛根。運氣好,還能吃到野蜂蜜,撿到野鳥蛋。運氣不好,捅了馬蜂窩,那就是一臉的包跑回家去。
砍柴,我人在大自然的懷抱里自由撒歡着。吸山氣,喝着山泉,出沒在不是詩意的江南原生態的草木里。比賽砍柴,比賽挑重(這項活動我不參加,只是看熱鬧)比賽上山,誰最先爬上山頂。然後,坐在山頂看遠處的長江,找山下家在哪裡。累了,就坐在松樹下講故事。夥伴們坐過不知道多少年代造的小橋上神侃,直到太陽快落山了,我們才從大話西遊與狼嚎的現實聲中,恐嚇又膽怯怯地挑着柴回家。
一次,故事講到精彩處,忘了時間。是說「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故事。古代一個砍柴的小伙子,砍柴過過一山,看神仙下棋,也忘了時間,回到家,沒有人認識他。他嚇得就要跑。後面的老人話,傳說我們村800年前,有個小伙子上山砍柴,就再也沒有回來的後半部還沒有說。突然,就聽到山裡不知道什麼動物叫,天快黑了,又好像要下雨了。大家就都慌慌張張地搶收正曬的柴。故事聽了一半,大家都還掛着另一半。一女同學一不小心,抱錯了柴。只見馮士元飛快地跑過去,將手上的繩子,往女同學脖子上一套,就往後拖。一邊脫還一邊說,叫你拿我砍的柴------ 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馮士元翻套着女同學往山上拖着走。女同學已被拖得說不出話了,臉變了色。大士元子,同學們急得直呼馮士元的小名,快鬆手,你看她臉都變色了,嘴發紫了。大士元子嚇得鬆了手。人放下,可女同學翻着白眼珠。大家都是孩子,又不知道怎麼處理。都嚇得你看我,我看你。這時候的馮士元自己也嚇傻了,只是呆呆地站着,手裡還拿着勒女同學的繩子。過了一會,脖子上留有兩道繩子勒得紅印的女同學,緩過氣來,哇得哭出聲來。馮士元還說,我不是故意的。將我砍的柴,分你一些,回家不要說了。可晚上,我的不遠的兩鄰居家,還是爭吵起來。女同學家不依不饒。給一點柴,就叫我女兒不說了,太欺負人了。這樣砍柴下去,還要出人命,不到學校公開道歉就不行。
經過這次教訓,我們砍柴就不帶女同學了。一般大的光頭,在一起也方便,在山上大小便也就不用躲了。而且,我們夥伴砍柴水平與捆柴水平也都上升了。最能檢驗我們砍柴水平的一個詞是「放包」。這「放包」,就是將捆好的柴,從山頂滾下來。捆不好,半途散了,勞動就白費了。「放包」前,要對着山下大聲喊,放包了,起碼要喊三聲,防止碰到山下的人。這也是和伐木工人喊「順山道」一樣,放倒大樹前,都要喊。放下來的包,一點不散,才叫本事。我剛開始「放包」,包放十幾米就散了。
砍柴也如草原牧民轉場一樣,一片一片山被砍禿了,就轉到下一個山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皖南山區就盛產山,山場有的是柴,我自認為,一把小鐮刀是砍不完山上柴的。
可全市的市民們都行動起來砍柴,就大大觸犯了山神。農民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組織起來保衛山場。在進山的各大路口設卡,不允許市民進山砍柴,有砍柴者全部沒收。也還是上面的那句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的柴都被砍了,我們吃什麼?
面對突然變化的山場,砍柴,對於我來說,就變成了「游擊戰」了。基本上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們也常常是挑着柴往回走,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就衝出一路人馬,將我們砍的柴沒收而去,我們也只能空手而歸。
一次,我們下山後,正在等打探回來的消息。大我們一些的高中同學走到我們跟前說,在店門口又有斷柴的了。大家都不要怕,統一聽指揮。我們大一些的在前面沖,你們小的都跟着跑。一會工夫,大一些的高中生們就組織起20多人,並分工管理我們砍柴的隊伍。這時,我看排好的砍柴隊伍大約有400到500米長。當我們聽到口令,「沖關」時,全體砍柴大軍,為了保衛自己的勞動成果,也真的如部隊一般,很有次序地向前沖。高中生們組成一道人牆,將斷柴的十幾名農民攔住,我們衝出了第一道,哪裡知道,農民也有增援,又在店門口大橋前,設了第二道卡。
有了第一次的沖關,我們就更有信心了。砍柴衝散的隊伍,又重新組織好,大一些當頭,我們跟着。由於砍柴的人太多,再加上接砍柴的家長們不斷地加入,砍柴的我們完勝。高中同學還將農民打倒了幾個。後來,這些高中生們,只要看到那些設卡的農民上街賣菜,就打。一段時間,搞得農民不敢進城,而我們也不敢輕易就去砍柴了。當然,我們也加入到高中生的砍柴報復行動之中。也嘴裡惡狠狠地說,你不我上山砍柴,我不讓你進城賣菜。
三
封山育林後,砍柴就更難了。可一同學吹牛說,我還是天天砍柴。你們不信,到我家看看。一看,果然。這同學說,你們毛主席的游擊戰術還是沒有學好,白天不讓,晚上就不能砍?要活學活用。晚上看不見,怎麼砍柴?不能大月亮天去呀!學習書本,我不行,可砍柴你們就不行了。我和門口的同學們都磨刀霍霍地聽着這同學吹牛。
月光正亮,夏夜睡在屋外樹下的我,被推醒,走啊!小胖、大海和其他人都在路邊等着你呢。幾點了,12點多,動靜小一點,被發現,我就去不成了。七八個同學,就在這名同學的帶領下,一起上山了。約定不許說話的我們,齊刷刷地揮動着鐮刀。一會回功夫,就砍得好柴許多。人砍柴回來後,再躺在涼床上看天上星星,可砍柴的體驗與興奮,使我難以入眠。我們就像一群小精靈,與風一起在寂靜又茂密的山裡砍柴。風一樣來,風一樣的去,想着冒險又好玩的這種月光下砍柴,心裡還美美的。還自我與古希臘神話里的普羅米修斯盜火相比。想着想着,仿佛家裡煙火里都冒出神話來。人就在胡思亂想中,漸漸就進入到無意識的狀態中。
如此幹了三次,想加入的夥伴就更多了。我們盜火,去的是「家山」,也就是農民自己看護養的山頭。有人會問,你們不怕蛇嗎?我悄悄地告訴你,為了防止蛇咬,我們都穿着大礦膠靴子。第四次,再去同一個地方,孩子的興奮,早就忘了什麼,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游擊戰法。剛彎下腰,砍了幾鐮刀,四面聲起,十幾條手電筒光柱一起探照燈般掃向我們。抓住偷砍柴的!哪裡見過這陣勢,嚇得我直哆嗦。大一點的同學叫我,快跑呀!我楞着緩過神來,轉身也跑。人小,跑不過農民,右腿被螺紋鋼筋打了,一頭栽下,被抓。將鐮刀拿去,被帶到了農民的隊部,被逼着說出我的住址、學校,叫家長來。
經過這一鬧,天早亮了。我腿被打得疼,一走一跛地走到二中,找到在學校當工宣隊的爸爸。我還沒有開口,爸就問怎麼了?我,我----我什麼,讓我看看。一五一十地坦白。爸爸指着我:你這個混賬的東西,誰叫你夜裡偷偷去砍柴的。一邊指責數落我,一邊攙扶着我,到農民的隊部去賠禮。哪裡知道,這個離學校不遠的農民隊長,認識我爸。鐮刀拿回來,父親卻鐵青着臉說,臉都讓你丟盡了。砍柴,腿被打成這樣。你聽到了,農民都知道說,為什麼不好好讀書,夜裡被蛇咬了怎麼辦?砍柴,你今後,一輩子砍柴啊!從未見過,巴掌從未上過我的頭爸爸,發這麼大的火。這麼大人了,也不好好想一想,什麼事能做,不能做。事情做過了度,性質就變了。你知道不知道!爸爸,什麼是「度」?長大了你就知道了。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讓你出來砍柴鍛煉,可沒有叫你這樣胡來。砍柴刀,是我給你的,現在我沒收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你的正事。
我低着頭,跟在父親後面。腦海里翻騰着砍柴的事情。父親看着我走路的樣子,愛恨交加地提高聲音生氣地說,家裡燒柴,不缺你這把野火。我想不通,出來鍛煉,怎麼就又錯了?父親看我低着頭說,你這孩子,又在想什麼呢?好柴好草多的是,哪裡?在書山里!你聽清楚吧!就要開學了,回到你的書桌前。明天,我就要檢查你的作業。一個暑假,你看你都成了什麼樣子?
走,跟我上樓梯,先讓學校的校醫看看,然後送你回家。你聽着,書山有路勤為徑,也要如砍柴一般,人要鑽進去。哪裡大大小小的山頭上,能看到各色各樣花朵,聞到人性的芳香,你還會在古今中外的文字里,看到生活煙火里璀璨的星星。茂密的文字林,比自然的山林更難鑽。相信爸爸的話。我一邊走,一邊似懂非懂地聽着,並小聲嗯着。可我的眼睛,還朝山上茂密的柴草看着。 [1]
作者簡介
安徽銅陵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