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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偏科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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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偏科生涯》中國當代作家金志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偏科生涯

鄉下孩子,沒有太多機會接觸科技,性格敏感多思。從小學開始,我就偏愛語文。由於偏科非常嚴重,比其他同學遭遇更多的不便。幸虧我碰上許多好老師,他們在我人生的一個個轉折點上,為我點亮希望的燈,照耀了我的前程。

我讀過近十來個班級,遇到幾十位老師,也碰到過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幼年時期,我在縣機關幼兒園度過了三年時光。我從小就早熟敏感多思。我們這個班級的王老師,是一個看上去很順眼的圓臉龐大眼睛姑娘,高高的個子,是那種很洋派的氣質。她扎兩根黑油油的長辮子,俯身下來指點我們圖畫時,總有一根辮子垂到前面來,她抬起身時,把它扔回肩後去,印象特別深。她後來擔任了這個幼兒園的園長。

我是和小表兄一起去的幼兒園,我們倆牽着手從所坦街的一座老式四合院出來,放學牽着手走回所坦街的家,現在我檢查了一下手機地圖,這段路,歷時3分鐘,行程224米,細細平平的石板路,要通過范大橋,會文里,拐過兩個彎。拐彎處有一間小供銷社。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舅舅,是縣毛社、服裝社的書記兼廠長,所以我應該是乘了表兄的便船。後來多了個小表妹,隨着我們一起上學放學。縣城多少年來平安無事,靜水無瀾。和我們同桌的,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子,頭髮短短的,剃成銳角,他們家是在新街口賣開水的。後來我和住會文里的阿姨家表兄弟,提了開水瓶去他們家老虎灶打開水,把開水瓶放在噴嘴下,扭開開關,再在熱氣蒸騰當中,按上蓋子,交了錢。一分錢兩瓶他們照收不誤,可能不認識我了,也有可能不得不裝作不認識,其實客戶都是街坊鄰居,也不可能因為我是幼兒園同學而免費,實在是我想多了,開水的利潤真的不高。他們吃飯用的八仙桌在開水鍋爐的邊上,上面一直蓋着一個很大的竹編飯罩蓋,看上去也是一大家子的吃陣。幼兒園的對面是縣印刷廠,隔壁是城關中學,罷課鬧革命,天天靜悄悄的,印刷廠的業務看來開展得也不好,從小學的操場可以打開印刷廠的玻璃窗,扣住玻璃窗抖啊抖的,能把風燭殘年的銷子搖松,身體靈活的小夥伴從窗口爬進去,裝了沉甸甸的兩口袋鉛字原路爬出來,到廢品收購站賣了,到小商販那裡換來敲糖吃。後來就經常有糖販放下擔子在邊上守株待兔,手指扣着糖刀糖錘,靈活地叮叮咚咚敲敲打打,現場辦理鉛字換敲糖的業務。

我母親在離縣城五公里的鄉鎮的一家大集體針織廠工作,我也隨她到了區鎮小學讀書。我從小腸胃比較弱,吸收功能不好,導致貧血,營養不良,氣血不足,臉色如白格紙,上課經常靠頭靠腦要暈過去似的。到小學二年級時,語文兼班主任武老師實在不耐煩,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傍晚放學,我背着乾癟的書包回家,五分鐘的路程我磨蹭了十五分鐘,在牆根和大橋壁上一路貼回去,卡其布的小軍裝衣角蹭得油光光的。晚飯端了碗,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委屈地把武老師的話學了一嘴。我父親通的一聲,一下子扔下碗筷,憤怒地衝出家門。我看着活蹦亂跳的兩根筷子和不停旋轉的飯碗,愣了半晌,腦袋瓜嗡嗡作響,闖禍了!我看見已經用得很舊的筷子,許多地方褪了色,油漆斑駁,放進嘴巴的那一頭更加複雜,深深的色素都滲透進了筷體。母親對我擠眉弄眼,意思叫我趕緊跟過去。我爬下吱扭作響的竹凳子,也顧不得屁股被凳子縫夾了肉,屁顛屁顛跟了出去。父親已經邁步上了塘河大橋,直奔學校而去。武老師穿着洗得發白的家常衣服,從寢室搖着蒲扇提了竹椅到內操場納涼,坐下來給懷中的孩子餵奶。父親衝到她面前,憤怒地問,你是什麼意思?誰的後代才是讀書的料,工農子弟如果都不讀書,不是世世代代都文盲了?武老師抱着她的孩子,抖着頭,張口結舌,一句話也回答不了,臉色刷白,滿臉雀斑加深加濃。門前襟已被乳汁滲透。當然我父親拉開戰爭的帷幕,事後吃苦果是我的事情,武老師事後一直冷落我,冷眼相待,動不動就折騰我。在班主席「預備起」,同學們齊聲朗讀課文的間隙,她俯身到牆壁的直角處,把發脹的乳汁擠出去。課間我隨着人流走過第一排課桌時,會看見倚在牆角的掃把簸箕上,有星星點點乳白色的痕跡。誰能體會一個孩子被老師冷落的心情,那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我知道老師不喜歡我。我現在還能想象得到她對我氣惱的感覺。老師的脾氣一直比較焦躁,動不動就愛發火訓人。後來我長大了才聽同學說她的生活很不順利。讀到第三學期時,可能是我偏科實在太厲害了,武老師把我留了級。

多年後,我母親對我說,有一次在菜場碰到武老師,她詢問我的近況,氣悶悶地說,他爸怎麼會是那麼個脾氣,我這一世人都沒見過這樣的人。我母親只好為二十多年前丈夫發起的兩個人的戰爭,連連向她道歉。後來去老家街道參加鄉賢年會時,在昌金大酒店小電梯,碰到了過去在一個小組學習的胡同學,本來想視而不見,無奈電梯空間太小,實在逃避不開,我點了一下頭,胡同學說志敏嗎,好久不見,我也回答好久不見,她說,我們許多同學沒有見面,組織一個同學會吧。我這個人見到漂亮的女同學就比較木訥,即使女同學也已不再年輕。我說好吧。我想起一位同桌的朝雲,見見也罷。我一直懦弱,屬於被男同學毆打欺負蹲在教室門口哭上一節課的那一類。只有朝雲同學和我合得來,會和我說上幾句。胡同學問了我的手機號碼。幾個星期以後,她聯繫我說同學會的若干事宜。我很想不去,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沒有辦法反悔。於是按時參加了同學會。進去擺着酒席的大廳,第一眼我就看見了武老師,她老了許多,頭髮都花白了,但是神采依然,皺着眉頭看我。我有點小激動,湊過去憨厚地向她問安,她看了我一眼,只管和邊上的同學繼續他們的話題。我無聊地站了一會兒,想不出和她交流什麼,忽然想到了我的名片,我就掏出名片遞給她。她邊說着話邊接了過去,看了一下,說你現在是主任編輯,我兒子阿斤也是高級教師職稱。她把名片還給我,走向邊上的座位坐下來。她說,你阿爸是那個樣子,到現在我想起來還是氣悶悶的。

我愣愣地站了一下,邊上沒有熟悉的人,我按照桌子上的名牌找了位置坐下,邊上一位同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驚喜地說,你是張朝雲?他點頭,對,你是誰?我說我是金志敏,他說,哦。接下來是靜場,我們無話可談。席間,座位這邊的女同學悄聲告訴我,朝雲現在菜場門口踏三輪車,她去買菜時經常碰到,會邀請她坐車,說少收一兩塊車費,同學誰又願意占他便宜,省他那兩塊勞力兌伙食的錢。但一出菜場就看見他坐在三輪車上等客,避都避不開,有時就從別的出口拐出去,不是不尷尬的。其實我也很尷尬,這類話題不宜討論太多。席間不斷有鄰桌的同學來串桌敬酒,能鼓起勇氣端着白酒葡萄酒走出來的同學,都屬於豪放型的,仔細一認,大懵永福光進,都是揍過我的。認又不得,不認又不得,我隨大流含笑站起來坐下去,端起杯子放下杯子,我沒有喝酒的準備,為杯中的嫩黃色蘋果汁,向幾位熟悉的陌生人解釋推辭了幾次。坐了一會兒,百無聊賴,今天穿的新買的嫩黃色汗衫太短太小了,緊繃繃在身上很不舒服,就縮着身體找了個理由向老師告假,趕緊離開了餐廳。帶過去的名片原封不動帶回來,一張都沒有分出去。

下一個班級的班主任鄭斐斐老師,也是語文老師,她已經了解我非常嚴重的偏科,她對我比較嚴格,也非常關注,雖然我時時還有在教室門口哭上一節課的經歷,但總算順利完成小學課程,讀了過渡班,進入初中。鄭老師對我一直很是照顧,在母校109周年紀念活動時,要把我和其他幾位同學報上去,成為校慶群星薈萃當中的一員,我有點躊躇,自問比較微弱,不敢躋身這一行列。老師在微信里鼓勵我,你行的,一定能報上去。我們班可能是上光榮榜人數比較多的一個班級。我現在還在每個節日向她問安致意。我是一個感恩的人。

我的初中,是在小學內操場邊上的二層樓里讀的,我們六個班級,學校從中挑選了四十多人,留下來辦了一個初中班。我其實很想離開小學。畢竟開始上初中,還留在小學讀,有點穿舊褲子露出腳脖子的感覺。但是任課老師非常棒,學校挑選了年輕的中堅力量教我們。一天下課時,聽得外面操場上有高音喇叭在轟轟烈烈,我趕緊和同學們跑出校門到操場上看熱鬧。我沒想到的是,那警車上下來的是我的父親。我愣在當場。父親被帶上了他當年威風凜凜端坐過的高台。他原來是這個區的公安特派員,又轉任水上派出所所長,後來因為家庭負擔太重,申請退了職,現在他的角色轉換成反派。我擠到最前面,他和城關鎮裡的幹部吵架,被帶過去辦學習班以後,我已經一年多沒有看見他了。我發現他的眼睛很迷茫,好像什麼也看不見。我特意擠到他跟前,想讓他看見我,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身子,不知道望向了哪裡。

我很悲痛地在台下聽着高音喇叭叫出的他的姓名,還有一連串聽不明白的詞彙。上課鈴聲響了,我不知道該去上課還是要守着我的父親。大會不知什麼時候結束,沒人給我做主。我只好拚命跑到學校里去,眼淚從我的臉下不斷地掛下來,怎麼忍也忍不住。我一把一把地抓眼淚卻怎麼也抓不乾淨。我不知道台上那些做主的人能否體會,這樣的打擊對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孩子該是如何的殘酷。但我還沒有怨恨別人的想法,我只是想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活在這樣屈辱的世界上。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故意拉他到這裡來示眾來作踐不肯屈服的他。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要來這麼一場鬧劇。

我一路哭着到了教室,趴在課桌上流淚。我的班主任陳前老師,和她妹妹都是我大姐的初中同學。她把我叫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欄杆上,她說,你不要難過了,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都非常清楚,我們知道他沒有罪。即使他有罪,你是你,他是他,我們不會因此歧視你,你要放鬆些,放下包袱,認真學習,這才是你讓你爸爸安心的辦法。我不停點着頭,我的眼淚還是不斷地掛下來。陳前老師是我這一生的人生道路上的一盞明燈,她照亮了我的前程。後來我通過寄給各級部門的兩百多封申訴信,終於把我父親救出監獄,恢復黨籍,拿回了退休工資。

我們的數理化老師是王潤賢老師,他一直認為可以把我教出來,因為他覺得我一點都不傻,眼睛閃閃發亮。但是他最後也失望了,每逢上數理化課,我就神遊四方。有一次我實在過意不去,就挖空心思找了一個物理公式叫住他問,他非常高興,站到我課桌邊,取下鬍子苦口婆心來教我,他講了半天,我還是堅持問,為什麼標準大氣壓是76 cmHg柱,他愣了一下,輕嘆一聲說,這是科學家已經求證出來的,你沒有必要在這上面花功夫了。我看得出他終於放棄了我。

後來我參加了縣裡組織的中學生作文比賽,題目是《一句話的啟示》,當時對越反擊戰剛剛結束,我平時比較關心時事新聞,就把對越反擊戰當中湧現的英雄的事跡展開來,寫進去,得了一個二等獎,由於一等獎空缺,我的姓名排在第一位。陳老師後來可能生孩子去了,來了個代課教體育的阮忠濤老師教我們語文,我認識他,他的父親開消防輪,和我的父親是你來我往的酒友。平時他喜歡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也很配合。一天上課時,他提問,誰知道有的放矢是什麼意思。大家都默不作聲,他指着我起來回答問題,我衝口而出,是有的放棄的意思。阮老師也就放棄了我。

我的初中兩年乏善可陳。初中畢業以後,高中錄取的大紅榜公布在大橋頭路亭下的影壁上。我在家裡看書,來了區中學的教導主任繆殷老師,他是一位很有活力的教師,眼睛在眼鏡後邊滴溜溜轉得很快。他後來當了校長。繆老師說,你看見門口的招生光榮榜了嗎?我說還沒有,貼出來了嗎?他說,是啊,你偏科太嚴重了,語文分數很高,數學實在差勁,希望你儘量扭轉過來。我唯唯諾諾。第一個學期,繆老師挑選我到學校學生會當宣傳委員,天天站到椅子上,在學生宿舍圍牆外寫粉筆字出牆報。後來也是他推薦我入了共青團。

我的三個姐姐讀書都還可以,尤其是大姐和二姐都是當班主席的,大姐還是紅衛兵連連長。但我父親退職以後,生活的重擔放在了我母親一個女人肩上,母親的生活過得很不輕鬆。所以三個姐姐小學或初中畢業,就趕緊被帶了家屬工進工廠做工。母親對我說,你能讀多高就讀多高,我們儘量培植你。如果讀不起來我們也沒有辦法。

高中時的班主任是姜宗望老師,也是語文老師,數學是王慕勇老師。姜老師比較嚴肅,王老師天天笑嘻嘻的,一個人也能很快樂。他走路喜歡動彈手指頭,我只跟他學會了走路動彈手指頭。他們都是名師。王老師說,我一定能把金志敏教起來。到最後他的興趣也在我這裡敗壞了,在我的身上,徹底證明了朽木不可雕的真實含義。

雖然天天上學,我的精神狀況基本上處於神遊狀況,對不感興趣的課程有時一般是打開後門一走了之。當時我們有位英語老師叫婁文濤,杭州知青,瑞安女婿,瘦高個子,戴副眼鏡,特別喜歡壞壞地笑着,捉弄讀書不認真的學生。

和我同桌的陳同學,現在溫州港務公司工作的一位,黑黝黝的臉,小小的眼睛,憨厚的背部,比我還老實。婁老師指着我們,讓說悄悄話的我們起來讀單詞,我的臉貼在桌子上不動,他無從逃遁,只好站了起來。

老師指着黑板上的單詞問他,他剛才正津津有味地聽我很有吸引力的話,當然也無從讀起。於是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個圓圈,嘴裡念着zoo,然後是眼睛、鼻子、嘴巴,然後有眼淚從眼睛裡掛下來掛下來,老師很開心的樣子。我的同桌站了一小會兒,坐下來時,我發現他的小眼睛裡有淚花在閃爍了。我乘老師回頭板書時偷偷打開後門溜走了。

我只是喜歡寫作文。緊緊地摳着筆,緊張地在作文本子上寫,誰也不能打擾我,怕稍微一停頓就什麼都忘了。現在如果有我特別感興趣的題材能夠輪到我寫的話,我還會興奮得痙攣起來似的,可惜這樣的題材和機會已經基本上不見了,所以我只能在這裡自憐自哀。我的右手中指上端被頂出了一個疙瘩,到現在還硬硬的,一捏筆寫字那疙瘩就自然會突出來疼起來,寫久了生疼生疼的。我又一次留級了。老師安慰我說是希望我到下一個年級鞏固成績。我很想就此放棄學業,但是母親還是勸告我最苦最難也要讀下去。

下一個年級的語文薛爾棣老師是位老學究,喜歡用本地土話讀唐詩,聽起來特別朗朗上口。他很喜歡我,特別器重我。他是位好好先生,鎮不住課堂紀律。往往自己嘆一口氣束手無措。這個班級的班主任叫池一五老師,也是赫赫有名的數學專家,聽說是浙江大學調過來的,他說志敏的數學一定能夠學起來的,人是靈的。我就不相信放下心思教,有誰是教不起來的。後來他也失望了。

高二時,換了位語文老師叫陳正寰,名氣很大,脾氣不小。上課一般戴頂草帽或鴨舌帽,視夏天或冬天輪換。說起寫作文,我和他有一段回憶。那時,他剛剛接任我們班級語文教師。求成心切,暑假時便想過來給我們輔導一下,我那時非常孤獨,少與同學往來,所以也沒有人來通知我去學校預習。沒有電視機,只有一隻十幾元錢買過來的淡黃色外殼的半導體收音機,就是在那裡我知道了小說散文、詩歌,認識了福樓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聽見了秦腔、京韻大鼓、河北梆子,熟悉了北島、顧城、舒婷、江河。沒有書可讀,能看的都看了不下幾十次了;也沒有地方可去,我一般是站在三樓房間裡看風景,說看風景,其實大半是想看人,因為沒有風景可看。其實就是有風景,看多了也就那樣,人卻是變化無窮的,有動感的。

有時甚至我就那麼孤獨地站在房間當中,看着窗外。靠牆壁鋪着一張叫兩頭端兒的單人床。我靠着床柱子,手撥得大樑上掛下來的電燈泡一搖一晃,很快時間就那麼過去了。我當時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叫郁敏,憂鬱而敏感的意思?到現在還時常讓老婆掛在嘴邊笑話,一不小心就惹得我滿臉發熱。因為後來沒有將當年的青春期故事「毀屍滅跡」,一個不小心變成了事故,讓她洞察了我的歲月痕跡。

樓下有人敲門,難得有人敲門。我奔下木板樓梯,轟轟隆隆作響。打開門,很叫我有些失望,一頂草帽,五官看起來比較嚴厲的一個中年男子。他不請自進,自己徑直邁上三樓去,我傻乎乎地跟在後面,像到了別人家裡似的。

他在小床沿上坐定,也不拿下草帽,對我說,我是你新來的語文老師,我叫陳正寰,同學們都已經去上課了,你為什麼不去?我木訥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還能想到去樓下燒了開水,泡了一杯茶給他。然後他坐着,我站着,無目的一圈圈解開纏繞在床柱子上的電燈拉繩。

他說,應大家的要求,暑假提前上課補習,你沒聽說過嗎?我不知道哎,沒人通知我。他說,聽說你自我感覺很好啊。我說沒有啊。很一般的,不是特別好。他哦了一聲,四下打量了樓下的方位,說這地方不錯,風大,像座炮樓。

我家當時不住這兒,而是住在這後面叫頂風塢的一個院子的樓上,這院子據說原是國民黨將領陳誠一個近親的大宅。再下去就沒有更多的人家了,而現在再往下走幾十里除了人家還是人家。後來我們家才向居委會要了這個牛棚拆建的矮屋住下。住幾年後,建了這座位四面通風的三層兩間樓房,說是樓房,其實真正面積不到一百平方米用了兩千五百多塊錢。當時人就說是名副其實的炮樓。我父親說此樓以風掃地,風雅至極。

我所有的毛主席紀念章和連環畫都是在建這房子時遺失的。父親當時建這房屋用了兩三千塊錢,大都是朋友那裡借來的,好久還還不了債務。門口的道坦也無法用水泥鋪好,就那麼用岩石鋪着,矴步似的。當時永康的一位朋友黃柏松,給我父親送來了一隻非常大的近一米高的大公雞過來,就那麼頑強不屈地在岩石上跳着腳,出了非常多的血,在岩石間的水裡蕩漾開去。陳老師扭扭曲曲地走過矴步,回頭對我說,明天,上學吧。我點頭。

學校里除了我們班級,沒有其他學生。操場空空蕩蕩的,空氣非常燥熱。陳老師沒有取下他的草帽,宣布上課後,在黑板上寫了「滿招損」三個大字為題目,要我在第二節課下課時,交給他一篇作文,其他同學照樣上課。

我趴在最後一排桌子,奮筆疾書。我很仔細認真地寫着,我不想在新教師面前出洋相,於是在第一節課結束時,我把作文交給了他。也許是我的臣服讓他異常滿意,在第二節上課時,他非常開心滿臉是笑地高聲朗讀了我的作文,發音相當誇張。我的配合帶給他晴朗的心情。每次我的作文十幾張紙,在教學樓的樓道里一溜貼過去示眾。但我的各科成績依然搖搖欲墜。

後來他對我還是比較欣賞的,因為不是特別順利的生活養成了我善於察言觀色的卑微性格。我一直對他很是配合。幾年前,遇到他的外甥我的同學,問起陳老師的晚年,聽說他後來中風了,後來去世了,一位有才華但是生活得不是很開心的老人。我默然。

我參加了兩次高考。第一次名落孫山以後,母親委託人讓我去了城關一中文科複習班,每天縣城上下,晚自修以後住在阿姨家。後來去了縣中學的文科複習班。第二次高考,分數還是不高,被錄取進了浙江省廣播電視大學。期間,薛爾棣老師介紹我進農場中學教了兩年初中語文。他的連襟在這個中學當校長。我在電大拿到了一個漢語言文學結業證書以後,考到了市里一家企業工作,這家企業和外資成立合資電子企業以後,我順理成章進了合資企業工作,直至有一次在報紙上看見一則招考啟事。在圖書館三樓大廳里,考了新聞和言論,寫的是博物館的一個文物拍賣事件。就這樣考進了晚報,後來轉到了日報社,工作之餘考到黨校專科、本科學習,在學校遇到班主任徐洪迪老師和張紅軍老師,他們帶領我們順利完成學業,拿到畢業證書,獲得人生教益。

都說地球是圓的。我一直艱難地傾斜前進,我相信終有一天也會抵達自己的目標。無可奈何的我,只能如此勉勵鞭策自己。[1]

作者簡介

金志敏,1963年生,浙江溫州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