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河流 周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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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河流追》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們的河流
在寫作上,我從來—至少到現在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練習者。因此,遠未到我來談創作心得的時候。然而,讀書是有些時日了,進入常態化寫作也有三四年,有些感觸卻需要一吐為快。
我為什麼要寫作?這個問題,我倒是經常捫心自問。答案是:活下去。不讀書不寫作我當然也能活下去,但在於我,像一個人那樣地活着和像一頭豬那樣地活着是不一樣的,我必然會選擇有尊嚴的活法。這樣說,絕不是把讀書和寫作擺在一個精神高地上。不是的。那樣太可笑了,就像孔雀開屏露出了漂亮的尾羽也露出了難看的肛門。讀書寫作是極為個人化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加以美化。我僅僅想說明,我離不開讀書寫作(尤其讀書),就像癮君子離不開海洛因。我從讀書寫作中獲得的樂趣,與街頭上提個籠子遛鳥的、唱京戲廬劇的、打牌的、下圍棋象棋的,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至於其他,不說了。活着最重要。內心有尊嚴地活着很美好。當我心存美好的時候,世界就美好。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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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河流 周海
「清淨鄉有河湯湯,注楊都湖。……」(《道光續修桐城縣誌》)
那天清晨,我在翻閱《道光續修桐城縣誌》時,看到地輿志的這一條,不由眼前一亮:楊都湖與清淨鄉一樣是古稱,後因水域面積縮小,分成楓沙湖和陳瑤湖兩個水系。這條注入楊都湖的河流,是不是周潭大澗?
700多年前的鷂石山一帶是什麼樣子,地方志的記載極為簡略。晨光熹微中,我只能藉助家譜中的片言隻語還原當時的場景:山下方圓數十里皆為原始森林,林中多楓樹、苦楝樹、白果樹、櫟樹、黑樺樹,尤以黑樺樹(又稱水樺樹)分布最廣。人煙稀少,野獸就多。前山豺狼、野豬成群出沒,後山是華南虎的活動區域(據見過的人描述,華南虎體格略大於家犬,山中食物不足時會竄入村子裡捕食家畜,上世紀五十年代還有餓虎傷人的記錄)。夏季持續高溫,山間缺水,風將大澗溫潤的水氣吹向山谷。這時候,野獸們循着風向走到大澗,它們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斑斕華麗的皮毛。
我想,先祖文一公在看見鷂石之前,一定先看到了這條河流。一條水流「湯湯」的河流是什麼樣子?湯湯,水勢浩大、水流湍急之貌。《詩經.衛風.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這時的大澗,具有一條河流該有的樣子。河水源於前山上的山澗,河床上滿是細軟如金的黃沙,沙上遍布五顏六色的鵝卵石,各種奇形怪狀的數十斤、數百斤乃至於上千斤的麻石在河道中巍然屹立,風起時波浪拍擊在麻石上,浪花四濺。水中嬉遊着鯽魚、鯵子、汪丫、鲶鬍子、泥鰍、黃鱔、螃蟹、河蝦等各種魚類,僅生活在清澈的山澗、河流之中的大鯢(娃娃魚)也時有出沒(夜晚大鯢從石洞中鑽出覓食,娃娃哭喊一般的叫聲在岸邊迴蕩)。自然是沒有橋的,文一公將砍伐的樹木曬乾、削成獨木橋,架在大澗上。文一公隨身攜帶着一根矛擔(一種圓柄的木質農具,兩頭削尖包上馬口鐵,又是可用作防身的軍事、武術器械),渡過大澗,到對岸察看周潭的全貌。
大澗的南岸仍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但規模較之於北岸已小得多。森林裡遍布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溝、塘、凼、潭,文一公在心中默記下它們的位置(日後,這些水資源果然成為周潭人的灌溉和牲畜飲用水源)。一路上,文一公還遇見野鹿、野山羊等各種食草類的野生動物。它們並不怕人,靜立在那裡看着這個闖進來的異族。向南走出三里多,森林的盡頭是一望無垠的平原,覆蓋着高過小腿的野草。每隔兩百米,文一公將矛擔插進泥土,夾帶着腥氣和斷成兩截的蚯蚓的新鮮泥土散落在草叢上。文一公深深地嗅着泥土的氣息甚至伸出舌頭品嘗,分辨土壤的酸鹼度。在大澗南岸方圓十里之內,文一公至少發現了稻土、潮土、紅壤土、石灰土等四種類型的土壤,適合耕種水稻、小麥等主糧及花生、煙葉等各種經濟作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鷂石山下這一代地勢低洼,而楓沙湖是通江湖,長江水位抬高,江水會通過無為土橋倒灌進楓沙湖,從而引發內澇。
鷂石具有象徵意義。但我相信,先人絕不會看一眼鷂石就貿然決定在此避居。因為在樅陽東鄉,找一座狀似鷂鷹的山峰並非難事。鷂石山下的周潭大澗才是基於現實意義、地理意義上的考量。古代的讀書人(士)歷來學而優則仕,文一公作為南宋遺民,在元朝不可能出仕為官,但一直恪守晴耕雨讀的傳統,不忘「兩件事讀書耕田」的祖訓。與「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文明不同的是,「擇水而居」是農耕文明的傳統。早在先秦時期流傳的《擊壤歌》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有河流的地方利於農業灌溉,且掘井容易出水。有水井就有了村落,有活水作為水源,滋養人與萬物。周潭現存的三口水井均源於周潭大澗,呈品字形分布,位於上街頭西邊的那口,我們俗稱為「大井」,井水清冽無比。自來水早就通了,但周邊幾個村莊的人們至今還習慣飲用「大井」的水。
文一公篳路藍縷,創下鷂石周氏基業,卒於元末,葬於鷂石山下祖居邊的桑園裡。到了第三代,正三公(家譜記載:周敇,正字輩,生卒年失考,依家譜世系推斷出生於明朝中期,葬於周潭蛟池戌山辰向)耕讀之餘開始經營木材生意,第五代賢一公(家譜記載:周俊,賢字輩,生卒年失考,依家譜世系推斷出生於清朝初期,葬於周潭祖居麻園)木材生意終有大成。民間流傳,賢一公乘船經過鄱陽湖口時,撈起兩根木頭神像。夜裡,神像託夢給賢一公,大王叫胡叔珍,二大王叫楊仲恆,兩人為結拜兄弟。若賢一公建廟祭祀,二王必佑護賢一公順風順水、生意發達。賢一公將神像帶回周潭,在周潭大澗的岸邊集資建起大王廟供奉。春秋兩季,族人出資在大王廟前、大澗之畔搭台唱戲,儼然趕廟會一般熱鬧。清末拔貢(國子監生員之一種)、周氏族長周本如為戲台撰聯:
修羲之稧,詠點也歌,自古來學士文人,得意時都能做戲;
撫伯牙琴,無鍾子聽,縱彈過高山流水,問眼前誰是知音?
除了鷂石周氏,吳、謝、陸、汪、左、鄧等東鄉大姓自元末陸續遷入周潭一帶。明朝周潭集鎮已成雛形,清朝康乾年間商賈雲集,儼然東鄉重鎮。明清兩季,鷂石周氏文章代表是名士周京、周歧和進士周大璋,財力代表則是賢一公。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潭大澗兩岸茂密的原始森林為木材生意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關鍵是解決運輸問題。當時的桐城縣府靠近北鄉,走陸路運到縣府極不經濟。水路運輸既比陸路運輸成本低,同時也更便捷。雖然地方志未見記載,但我相信,賢一公就地取材、堆積如山的貨物,正是通過周潭大澗進入楓沙湖,再渡無為土橋進入長江黃金水道,上溯安慶、武漢重鎮,下抵蕪湖、常州、南京等沿江城市。賢一公亦商亦儒,生前不留浮財,積累的巨額財富用於興辦義田、義學,籌建規模恢廓的周氏祠堂,奠定了鷂石周氏成為東鄉望族的基礎。
先人的風流餘韻都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周潭大澗作為水路運輸通道,也已成為一個傳說。然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沒離開周潭的時候,大澗仍然不失一條河的樣子。無數條從前山流下的山泉注入大澗,位於大山村的上遊河道較窄且水量較小,多處不過腳背深淺。過了大山石橋(現在更名為「迎賓橋」),中游水量變大,河道寬約十米,水深過膝蓋,自然形成的水窩子則超過一人深,水清見底。下游水流迂緩,大部分水域水深兩米多,因沿岸青山綠樹的映照,河水呈墨綠色。如果有風,則浪濤拍岸訇然作響。全流域河道遍布麻石、鵝卵石,大的麻石有幾百斤重,鵝卵石或晶瑩剔透或紋路斑駁,水底均為金黃色的極乾淨的細沙。自大山村一直延伸到周潭醫院一帶(長度足有三里多),黑樺樹密布大澗兩岸,樹齡最長的兩百多年,這片樺樹林子我們稱之為樺樹塔。樺樹塔、岸邊的大麻石與鵝卵石、一叢叢的菖蒲和野草雜花構成的灘涂面積很大,多處超過河道自身寬度,像是大澗鋪展開來的羽翼,這也是周潭大澗的最可觀處。我們有時也習慣將大澗稱為澗灘。
大澗夏秋兩季屬豐水期,尤其一場大雨過後,水勢浩大,大山石橋以下河段可以行船。村子裡有人早上將木船搖去楓沙湖,傍晚收網回來,絕少空手而回。這木船平時不用的時候就晾在大澗岸邊,漿放在船艙,上面蓋層塑料薄膜。我划船去過一次楓沙湖。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天突然黑下來,緊接着一場大雨瓢潑而下,黃昏時雨才歇住。第二天一早,大澗的水一下子漲到兩岸住家院子的石階邊上,一陣一陣的波浪拍打着,涼爽的空氣裡帶着一股子山間樹木和青草的氣味。樺樹塔全部浸在水裡,岸邊的船在水裡一漾一漾。我和海斌哥哥、阿來、依環、大梁五個人,背着父母偷偷將船划去了楓沙湖。一路上的山峰、稻田、屋舍與岸邊的樹、花,在我們的嬉鬧聲與漿聲中漸次滑過。小船從湖口盪進去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湖面上的波浪、盛開的蓮花、木船連同木船上的我們俱在霞光中閃爍。
回去的時候,已是明月在天,頭頂上滿天星光璀璨。我們的船像一隻星月下的大魚,靜靜地劃向上游。
再見大澗的時候,已是暌別周潭十年之後。十年之中,我和父親每年都會跨江探望爺爺一兩次,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一九九二年的清明那次返鄉,父親被幾位故交留下來酒話。我也願意停留下來,再訪大澗。畢竟,我喝過十幾年的大澗的水。我的身體裡,一直迴響着大澗的濤聲。清明的翌日清晨,我走上大山石橋,朝橋下看去,眼前的情景只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了:河道里的麻石不見了,岸邊到處都是一個一個的深坑。幾輛卡車停在路邊,車廂里裝了半廂黃沙。曾經看起來像片森林的樺樹塔,現在只剩下幾棵,棕紅色的根須裸露在水裡,樹枝上零零散散地萌發了一些葉子。石橋下的水窩子堆滿了石塊、預製板等建築垃圾,因為早春的緣故,河水錶層尚可以辨認出一些潔淨,但與水下墨黑色的淤泥形成鮮明對比,河面散發出一股動物屍體腐爛的臭味。兩岸雜草叢生,有一種雜草叫牛舌頭,越髒的地方牛舌頭的長勢越好。
這是我曾釣於斯游於斯的大澗?
這真是驚魂一瞥。後來的兩天,我再沒有去大澗。在初中同學那裡,我打聽到,幾家砂石廠分別承包了上游、中游的幾個河段,卡車裝載的麻石、黃沙源源不斷地運送到縣城和周邊城市樓盤的建築工地。遍體鱗傷的大澗,成了新興房地產熱的祭品。二00四年的春節,爺爺去世之後,除了清明當天來回上墳,我再沒去過周潭。也許是迴避吧,我欺瞞自己:大澗並沒有變髒變醜,星光下的大澗仍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大澗,清澈、潔淨,水流湯湯。我們的木船在星光下悄悄地划行着。鯽魚、鯵子、汪丫、鲶鬍子、泥鰍、黃鱔、螃蟹、河蝦......數不清的魚兒在水中嬉戲。我們吃的源於大澗的井水,依然甘甜、清冽。然而我知道,我並沒有忘掉那驚魂一瞥。
這兩年來,大澗在潛生暗長地變化着。我能及時領受這種變化,要歸功於微信的實時傳遞功能。在鄉友、親戚微信朋友圈發出的照片裡,大澗似乎又變回從前的樣子,雖然傳上來的只是大山石橋上游的一小段。這次從鷂石山上下來,我決心從上游到下游,完整地看一看大澗。乘汽艇從楓沙湖對岸回來,財寶將我們帶到周潭大澗的終點—施灣石橋,大澗從石橋下的湖口流入楓沙湖。沿着湖口溯游而上走了三里多路,麻石、鵝卵石固然再也不會有了,但走近了看,河道中的水清澈得超乎我的想象。石橋下,附近人家的主婦在石埠上洗衣,棒槌棰衣的聲音清脆、空曠。還有人拿着篾籮在水中淘米擇菜,水中泛起一個一個的圓點,那是小魚在搶食篾籮里漏下來的米粒菜屑。我問端着篾籮從石埠走上來的人:「澗里的水能不能吃?」答:「可以吃。但是現在家家都有自來水,或者自己打井,用不着吃河水。到河裡洗衣淘米,就是個習慣。」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我們一行又驅車至大山村的大澗源頭。較之下游,上游的水更加清澈,有些深一點的水凼(我懷疑是以前挖沙留下的)看起來仿佛是透明的,令人想到「秋水無塵」這個詞。河床上久違的黃沙又出現在眼前,水中不少細細長長的鯵子仿佛定住在那裡,人一走近就不見了。掀開水中的石頭,一條筷子粗細的泥鰍鑽進沙里,尾巴還露在外面。順着河道往下走,大澗中游—周潭中學一帶還是髒:河底黑色的淤泥非常醒目,站在橋上看過去,這段河道就是黑乎乎的。岸邊仍長滿了喜歡生長在髒水裡的牛舌頭,幾隻半大的家鴨划動着腳蹼在草叢中覓食。塑料袋、爛菜幫子等生活垃圾堆在岸邊,有些浸泡在水中。看起來,那深褐色的一堆堆的垃圾似乎有些年頭了。
綜合徒步察看的印象,兩岸建房已占據原來的灘涂地帶,河道變窄不可逆轉。樺樹塔、大麻石、鵝卵石等大澗原有的標誌物消匿不見,也無法再生。但是,當地政府已全面禁止在大澗取石、取沙,全流域始終沒有工礦企業排污,河流自身又具備自淨能力,因此大澗上游、下遊河段又重新恢復潔淨,湖口的水清見底就是個例證。配合徒步察看,我同時做了一個《大澗問卷調查》,被調查者一致認為大澗中游較髒,集中化處理前兩岸居民產生的建築垃圾、生活垃圾(尤其後者),是導致中遊河水變髒的主要原因。中游水清了,周潭大澗就清了。二0一八年初,周潭鎮在區劃調整中整體劃歸銅陵市管轄,市、鎮政府已採取措施對大澗兩岸垃圾進行集中整治,分別修築了排往大澗的生活污水和地表水管道,但中游岸邊的沿街建築歷史較長,中遊河道仍需徹底清淤。尤為重要的是,大澗兩岸的居民要像對待自家的水井一樣對待大澗。我相信終有一天,大澗全域清澈的夢想完全可以實現。
祖先在平原上挖掘水井,在水邊升起炊煙,然後有了村落有了我們。一代代喝着河水、吃着河水種出的莊稼的人逝去了,河流卻奔流不息。周潭大澗流入楓沙湖,再從土橋的江口流入長江,和天下很多條河流一樣,蔚藍色的海洋是它最終的歸宿。祖先將一條乾淨的河流交到我們手上,我們將它弄髒了交給後人,不啻於歷史罪人,必將受到後人的審判。大澗於我,不僅是一條地理意義上的河流,也是一條精神意義上的河流。不管身在何處,我始終背負着這條河流。我願盡力為大澗做一點事,有一分光,發一分熱。當然,有志同道合者一起做更好。因為,這是我們的河流。[1]
作者簡介
周海,70前,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