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60) 黃聯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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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長》是中國當代作家 黃聯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山高水長
「掃地不用笤帚——蒲家,打牆不用錘子——讓村,蓋房不用柱子——神坊」,這是兒時流傳在我的故鄉村子間,一句歇後語式的順口溜。掃地不用笤帚,只能用手去撲,說的是蒲家村;打牆不用錘子,只能用腳去躟(陝西乾縣方言:踩),說的是讓村;蓋房不用柱子,蓋成的房子當然是神房了,說的是我老家的村子——神坊。而在我幼時,村子裡曾經確實有一座高聳巍峨的神房, 神秘地隱匿在村小學的柏樹林後,每每看見學生娃們一個個昂首挺胸地邁進學校的大門,肆無忌憚地在那座神房前嬉戲,而我們這些小屁孩們卻只能站在遠處,望洋興嘆。因此,那座魂牽夢繞的神房,常常會讓我們產生無限的遐想。
後來,經過一番偵查和謀劃之後,我和小夥伴們猶如電影里的游擊隊員,在一個周末,躡手躡腳,翻過學校院牆西北角的豁口,繞過一棟棟教室,隱藏在石碑後面,一步步接近那座夢中的神房。那一刻,神房的門半掩着,門縫裡瀰漫出一縷縷神秘的氣息,透過搖曳着柏樹林罅隙,向我們撲來。我和小夥伴們再也等不及了,「呼啦」一下子,都衝到神房前,使勁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想要一探究竟。這時,房內的一扇門卻「吱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龐然大物,腿長頭大,臉方口闊,廟裡的神像一般轟然矗立在我們面前,我和小夥伴們「媽呀!」一聲,頓時作鳥獸散。
再後來,等我們這些鼻嘴娃們,從村頭的澇池裡洗腳上岸,一個個背起書包,昂首闊步走進村小學大門,名正言順地站在神房前時,我們卻失望了,其中一個娃伙徑直說:「這哪是什麼神房,就是一座爺廟嘛!」。不久,我們也見到了那個曾經使我們魂飛魄散的龐然大物,他既不是廟裡的神像,更不是廟裡的小鬼,而是學校的老師,他叫劉叢濤。鬼使神差,過了幾年,當我上五年級時,他又成了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據村人傳說,我們神坊村在唐時,由黃、劉、聶三姓聚居此地而成村。多年以來,村子也一直由黃、劉、聶三大姓,大致分為三個小村。 而關於村名的來歷,還有一段上古傳說,相傳遠古時期,神皇伏羲外出巡遊,途徑我們村,見此處人不稼不穡,仍以遊獵為生。伏羲望着眼前這一馬平川和腳下肥沃的土地,萬分惋惜,便停下來,組織人們春種秋收。後來為了紀念這位造福一方的神皇,人們就把他住過的草坊叫做神伏坊,並在草坊邊建廟塑像,年年收穫季節集會祭拜。唐時,黃、劉、聶三姓遷居此地後,曾在村南修建廟宇,廟前建一神伏坊,後村以坊而得名,簡稱神坊。
當年,劉叢濤老師的家,就在距離我們黃家村二里地遠近的劉家村,在劉老師家門前東邊不遠的村口,有一株樹齡上百年的古槐,樹徑有老瓮般粗,年年枝繁葉茂,宛若一柄綠傘當仁不讓地擎在路中央,樹下是各種鄉間小販天然的買賣場所;劉老師家門前西邊相隔不遠,還有一處占地二三十畝,時時清波蕩漾,錦鱗游泳的水庫,當年這些地方都是我們這些娃伙們的樂園,可印象中,未上學以前,在劉家村里我竟然沒有遇見過劉老師,這一點後來常常讓我有點匪夷所思,也許那時他一直忙於教學,很少回家的緣故。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劉叢濤老師的外貌,我的腦海中立刻會跳出,「文人武相」這個詞。「身長九尺,面若重棗,唇若塗丹,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這是三國演義中,關羽的外貌描寫,在我看來,這些句子用在劉老師身上也再貼切不過,只是他沒有關羽的二尺長髯。劉老師因為身高體長,人長得排場,所以當年每每學校集會時,站在稠人廣眾之中的劉老師,總讓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還有,可能是劉老師比較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處世哲學,那時在學校里和他有深交的老師極少,再加之他平時不苟言笑,那一副怒目金剛的面容,讓學生們也敬而遠之,所以當年行走在校園裡的劉老師常常顯得有點不合群,甚至形單影隻。
可是,讓我驚訝得是,課堂上的劉老師卻仿佛孫悟空搖身一變,換了一個人似的,日常的不苟言笑,緘口少言,立時變得口吐蓮花,妙語如珠。課堂上的他,常常能化腐朽為神奇,使以前我所經歷的死氣沉沉的課堂,在他語言的推波助瀾下,轉瞬洶湧成歡樂的海洋;使一篇篇在我們讀來索然無味的課文,在他手舞足蹈的表演下,立時變得妙趣橫生。現在每每回想起劉老師給我們上《武松打虎》那一課的情景時,我都會不禁啞然失笑。只見課堂上,劉老師一會兒是初遇老虎時雙眼圓瞪,「呵呀!」一聲的驚慌;一會兒又是雙手慌忙抓起半根「梢棒」,高高舉過頭頂,仿佛使盡平生力氣,向地上的一隻破麻袋掄去;一會兒又騎在那扮演老虎的破麻袋上,掄起拳頭一陣暴揍。演完了武松,劉老師可能覺得還不盡興,又從牆角抓起一把快禿了毛的破掃帚,給我們表演老虎的一撲,一掀,一箭。頓時,課堂仿佛變成了過古會時的大戲台。最後,在同學們此起彼伏的歡笑中,劉老師這個不知道是打虎打累了的武松,還是被武松打得疲憊不堪的老虎,一隻手扶着講桌,一隻手撫着後背,身子半斜在講台上,不住地邊喘氣,邊望着我們微微地笑着。
現在回想起來,在我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劉老師課堂上的風采神韻,還有上早讀時的醉然忘我。我們那時,每天到校第一節課是30分鐘的早讀,一般上早讀時,別班的同學都在教室里晨讀,在以前四年中,老師也是這樣要求的。到五年級早讀,劉老師卻要求我們把凳子搬到室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圍一個大圈,並要求我們放聲朗讀。我們的教室隔着一條路就是那座神房,神房前還是那一排排柏樹,柏樹前還是一左一右、那兩塊石碑。常常我們在這邊書聲琅琅的時候,劉老師也會手捧一本線裝書,在距離我們最近的那塊石碑前,抑揚頓挫地讀着。而且有時劉老師的聲音還很大,有點要蓋過我們的聲音,我們就故意停下來,想要聽明白老師讀的什麼書,常常聽了半天,卻聽得我們一頭霧水,而劉老師仿佛一點也沒有受到我們的影響,仍然讀得如痴如碎,仿佛進入忘我的境界。後來,數次讀到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鏡吾先生一段時,我的腦海中都會霎時出現劉老師的形象。
也就是從早讀課開始,我發現劉老師對柏樹林前的那兩塊石碑似乎特別的偏愛,每次早讀都是在左邊的石碑前三五步見方的地方,潛意識裡仿佛從不越雷池半步。有時,讀得累了,他就會停下來,在石碑前默默站立,盯着石碑上看一會兒,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不久後的一次偶遇,更肯定了我的判斷。一個周日的午後,我又從學校北牆的豁口翻進校園,去找一本落在教室里的書。當我穿過空無人跡的校園,轉過一棟教室的拐角時,驀地發現柏樹下的石碑前立着一個身影,我急忙縮回身子,定睛一看,那個人是劉老師。站在教室背後的我,一時不知是進是退,怕任何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會引起老師的注意,只好一動不動,一直在原地靜靜站着。那一瞬,整個校園都靜止了,神房岌岌,古柏森森,石碑巍巍,劉老師神情穆穆。過了好一會兒,劉老師才從石碑前側過身子,緩緩走進神房。我於是點着步子,輕手輕腳邁到石碑前,斑駁的石碑,石碑上似識非識的繁體字,沒有什麼特別的呀,不知道劉老師一直在端詳什麼,沉思什麼,冥想什麼?劉老師這個癖好,猶如一團疑雲,此後籠罩在我的腦海很長時間,一直盤旋不散。
十多年前,得到一本《乾縣縣誌》,翻開縣誌那一刻,那一樁困擾我許多年的陳年舊案才終於找到了答案,同時有關我們神坊村的一段塵封的歷史,也抖落歷史的塵埃,漸漸展現在我的面前。原來,那兩塊石碑,石碑後的柏樹林,以及柏樹林後的神房,還有我們村小學的前身,都與一個叫黃金秀的人有關。
在縣誌中,我看到了如下的文字:黃金秀,字文軒,乾縣姜村神坊人,民國時乾縣民辦教育的先行者。自幼治學勤勉嚴謹,為縣境飽學之士,雙馨之人,尤推崇孔子,善教化後生。先生見其故里神坊一帶距縣城稍遠,雖土厚風淳,但文化之開特為遲滯,故民國三年(1914)於神坊創設乾縣南區孔教分會,1915年他借本村興教寺址,創建私立務本高級小學,開乾縣私立高小之先河。首次置地17.5畝,投資1100餘元(銀元),修建校舍數十間。後靠家中鋪行收入和原有積蓄,以資學校費用,舍免貧寒學生學費並資以伙食費用。學校一開辦即很興盛,慕名負笈求學者絡繹不絕。
同時,他還主持籌設孔教會,興辦女子夜校。他開啟桑梓教育事業,熱心教育,終生辦學,勤勉不息,教育成果斐然,國民政府教育部特獎三等褒狀,並授予「敬教勸學」匾額。在黃老先生學生中,知名者有曾任陝西省政協副主席的楊伯倫、國民革命軍七十四師師長李正誼、抗日戰爭中血戰台兒莊陣亡的國民革命軍某團團長高鵬等。
關於這兩塊石碑的來歷,縣誌中也有提及:黃老先生謝世後,為紀念這位教育先行者,民國十二年(1923)九月分別由光緒癸卯科舉人,邑人梁守典撰文立《乾縣南區孔教分會碑記》,由曾榮獲六等嘉禾章、三等嘉祥章,署理武功縣知事,宏道高等學堂預科最優等清獎拔貢,著名秦腔劇作家范紫東先生撰文並書立《黃老夫子德教碑》。
離開故鄉多年,當我對文學逐漸產生興趣後,許多次夜闌人靜的時候回望故鄉,但搜盡枯腸卻發現,記憶留給我有關故鄉的印象一直是蒼白的。直到翻開這一段歷史,我才恍然醒悟,原來千餘年來,黃金秀,這個在我們神坊村歷史長河中所出現的重量級人,我的先輩,一直離我並不遙遠;而且他生活的空間、環境,甚至他當年呼吸過的空氣,沐浴過的陽光,曾經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實實在在陪伴了我16載。曾經我踏着這位先輩的足跡,無數次穿行在故鄉的街巷;踏着他的足跡,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可對於他,我卻恍然不知。捧着沉甸甸的縣誌,我沉思良久,久久不能釋然。
那年年底,利用回老家過年的機會,我去拜訪村裡的長輩,試圖憑藉一己之力,去還原這段在我們神坊的村史上曾經濃墨重彩的一筆,期望揭開這一段塵封的歷史,讓黃金秀這個已經沉積在歷史長河中的先輩,能夠穿越百年歷史的雲煙,一步步,清晰地走到我們面前。但我失望了,村中的長輩紛紛搖頭,即使是最高壽的,年過八旬的四爺,在我提到「黃金秀」這個名字時,也是一臉的茫然。
彈指剎那,一瞬百年。僅僅也就一百年的時間,黃金秀這顆曾經閃耀在我們神坊村夜空,熠熠生輝的明星,就被歷史的烏雲無情地遮蔽了。他猶如陽光中一粒塵埃,飄落在黃土地上,沒有了蹤跡;猶如天空中的一滴雨,滴落在時間的河流里,不見了一點蹤影。
想到黃金秀,我不禁又想到劉老師。我想對於黃金秀的一切,劉老師當年一定是清楚的,要不然他不會對那兩塊石碑,那麼情有獨鍾。也許那時,他也是整個神坊村中,唯一知道黃金秀其人其事的人。
記得五年級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和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剝玉米,一邊閒聊。父親突然問我的老師是誰,我說:是劉叢濤。父親一笑,說:是他啊,地主的狗崽子!那時我才知道,劉老師一家以前竟然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他爸是我們神坊唯一的地主,在那個混亂而瘋狂的年代,挨批鬥對他們家來說,自然是家常便飯。我的大姑父曾和劉老師是同事,有一次和我聊起,劉老師因為對偉人畫像不敬,而被批鬥的舊事。如此想來,劉老師當年何以在村中很少出現,以及後來在學校行里單影只的情形,也就好理解了。
可是那些年,即使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劉老師卻一直堅守在講台上,沒有氣餒,沒有倒下,那麼冥冥中一定有某種力量在驅使他,有某根支柱在支撐他吧。現在想來,這根支柱應該就是黃金秀,這股力量一定就是黃金秀終其一生奉獻於教育的精神。我想一定是,一定是的。
當年小學畢業,上完初中後,我就離開故鄉,外出負笈求學。再次見到劉老師,是在五年以後。那年暑假,從學校回家後,我去劉家村小姑家玩,回來的路上遠遠看見一個人,在場院上曬麥子。我當時也沒多想,就徑直往前走,等走到近前,一看是劉老師,迴避已經來不及了。我那時性格靦腆,見人比較害羞;而且當時在我們五十多人的班裡,我應該算是默默無聞的一個,再者已經四五年未見,老師可能已不再記得我,我就低着頭,疾步從場院走過。
沒想到,我剛走到場院邊,就聽有人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只見劉老師邊走過來,邊笑着向我招手。原來,劉老師早就看見了我,並且穿過一畦麥茬地,到路上來找我,詢問我近幾年的情況。我頓時窘得無言以對,草草應付了幾句後,就落荒而逃。
此後幾年,每次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曾想着去找劉老師,想為自己當時幼稚的舉動向老師道歉,最終卻屢屢擱淺。再次見劉老師,時間又過了五六年。一次,我因為要辦事情,乘公交車經過市區的畢塬路,車子拐過一個路口時,我驀然瞥見路邊站着一個人影似曾相識,車到近前,再仔細一看,是劉老師。等我看清楚了,車已拐過路口。到了下一站,我匆忙下車,使勁往回趕,可當我跑回到路口時,川流不息的人流里,哪還有劉老師的身影?
再次聽到有關劉老師的消息是從母親的口中,時間也已過了一年多。母親來城裡看病,晚上,我們說些村裡的閒話。有句話說到一半,母親突然想起什麼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有個老師不在了。我隨口問:哪一個?母親說:就是劉家那個地主的兒子。我趕忙給老家的同學打電話,一問,劉老師果然不在了,是肝病。我馬上回想起,那天劉老師站在畢塬路上的一幕,對呀,那所學校隔壁就是一所有名的肝病醫院,那一次,劉老師一定是來城裡看病的,而我竟然錯過了,這一錯過竟然成了永訣。
劉老師去世半年後,一次回老家時路經母校,我突然又想起當年老師所偏愛的那兩塊石碑,便想回學校看看。學校里正大興土木,門口堆着一大堆沙石擋住去路。正是吃午飯時間,工地上一個施工的人都沒有,連照看材料的人也不見蹤影。好不容易越過沙石堆,進了學校,我卻一下子愣住了,當年的神房不見了,柏樹林不見了,石碑也不見了蹤影,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棟即將拔地而起的高樓。那一刻,仿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猶如魯濱遜,被人丟棄在一座荒蕪的孤島上,我半天緩不過神來。
這個深秋的午後,獨坐在異鄉的書桌前,窗外藍空如洗,雲淡風輕;我想,此刻如果行走在故鄉的田徑上,風景也應當如斯,回望北方,巍峨的姑婆陵矗立千年,永遠用冷峻的目光注視一縣的鄉親,也需一縣鄉親仰視才見。而村北的那條大渠,此刻也一定清流淙淙,一渠碧水從寶雞峽逶迤三四百里,奔騰而來,通過各個支渠嘩嘩流進田裡,一年一年澆灌着故鄉一茬又一茬的莊稼,永不停歇。[1]
作者簡介
黃聯鋒,陝西省咸陽市乾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