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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梁寨子(崔子美)

《駝梁寨子》中國當代作家崔子美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駝梁寨子

知道駝梁寨子,是在童年

跟父親去太平山迤西的山裡,挖名叫秦艽的藥材。初秋的風有些絲絲的涼意,山色開始發灰。而城南東山那列起伏疊涌的大峁上,整坡整坡的蕎面花粉格艷艷,開得正濃,異常惹眼。蕎面花之上,是狀若駱駝的山脊,山脊上有個月牙似的圓圪梁,恍如舊的瓷盆矗在那兒,顯得奇奇怪怪。

我指着那個圓圪梁,問父親。

「哦,那是駝梁寨子。曾住過一個大智、大德的人。」

「誰?」

「陳定邦先生,字一卿。是我的老師,也是劉志丹的老師,教出了很多有出息的學生。已經去世幾十年了,就埋在前山的陽坡上,我還給寫過碑文呢。」

那天,父親講了一些駝梁寨子的事情,講了許多陳定邦紳士的傳奇故事。由此,一個英俊高大、國學深厚、盛譽遠揚的文化先生,由渺遠的過去走進了我的心底。那個消失在歲月長河中的老先生,用人生完成了千百年來關於立德、立功、立言的君子追求。我童稚的心裡認為:父親很了不起,父親的老師就更了不起。

清朝同治皇帝登基的那一年,陳定邦呱呱誕生,家族大喜,備受寵愛。可是,安寧的生活並不長久,隴東的回民起義愈鬧愈烈,終於在同治六年,北洛河發生了血洗式的「回亂」。所幸,陳家得消息,舉家逃進了老林躲過劫難,而未及躲避的鄉民,慘遭塗炭,死難無數,全縣人口銳減。「回亂」平定之後,同治八年核查人口,僅有一百七十餘人。

待民生逐步康健,社會恢復安泰後,陳家和其他大戶一樣,對文化充滿了渴望和景仰。父親在縣城學堂給陳定邦報了名,期望孩子們有文化,能出息,光宗耀祖。陳定邦親兄弟倆人,他為大,悟性高,好學,喜學,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累於精神、畏於文字、懼於戒尺,或逃課或半途而輟。這個孩子話不多,勤於毛筆,記性甚好,教書先生尤其喜歡,說你們陳家就看這個娃娃出人頭地了。

孩子奔走於縣城和柳樹坪之間,天道酬勤,學滿之後,陳定邦去延安府參加院試,榮登紅榜,考取了秀才,年紀不過二十多歲。不幾年,幸遇清朝為期十二年一次的考選拔貢,還在讀書的陳定邦在家族的支持下,攜上縣衙門和延安府的品行鑑定書,在父親的陪伴下,南下趕考。他們與長途馱隊搭伴,穿嶗山林區、過黃陵驛關、越宜君荒涼山嶺,長途奔波七天,走進了長安城。經過嚴格試考,陳定邦又一次榮登紅榜,被選為文拔貢。

以農為生的陳家出了大人才!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父子倆喜悅地登上南門的城牆,臨風瞭望秦嶺山的雲霧;也踏上鐘樓和鼓樓觀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還騎馬去了曲江,感悟唐朝時文人墨客的浪漫情致。可是陳定邦的父親高興不起來,當時,已是光緒末年,國家內憂外患,世事反覆動盪,未來難以預測。整個十九世紀後半葉的中國苦難深重,鴉片戰爭之後,外國列強屢屢以堅船利炮進行侵略,喪權辱國條約一簽再簽,割土賠款也換不來和平。國內民眾憤慨朝廷軟弱,各地義軍紛紛反抗,國家秩序大亂。所以,經過幾天深思熟慮,陳定邦結合父親意見,感到個人前程渺茫,決定不去京城朝考了,歸鄉興教,造福故土。

陳定邦在「縣學」當了教諭後,每天太陽出山,騎走馬,去保安城學堂教書,一路串鈴叮鐺;下午,馬蹄又掀起一路塵土,回到柳樹坪和嬌妻團聚。讀書人不會耕耘,嬌妻也不懂農事,由是,土地出租,主家二成,租者八成,以年底畝產收成估算,優厚的條件吸引了幾家佃農,舉家搬入了柳樹坪。雖然,教諭低於知縣,但是同屬官宦階層,百姓喜歡叫他陳貢爺。他是本地人,有些鄉民犯事被衙門緝拿,只要前來祈告,都能經過斡旋,給予輕罰。時間一長,陳貢爺善於助人、救苦救難好名聲傳遍了鄉里。

社會變革,動亂自外而來。「紅槍會」在陝北演變成了貧苦農民的「硬肚」起義。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洛河、周河、杏子河川集合了四千多「硬肚」,浩浩蕩蕩攻進了殘垣斷壘的保安城,打開縣衙,建立新政,並傳令四鄉各村:舊衙已滅、天地一新。

面對龐大的揮刀舞棒的農民隊伍,衙門不堪一擊,知縣帶着公事人員逃出城外。而身材高大的陳貢爺則坦然不懼,從學堂的大房裡走出來,不少本地的「硬肚」一看是陳貢爺,立刻肅然。只見相貌俊美的陳貢爺濃眉一抖,大眼凜然地環望過眾人,嘆了口氣,雙手操在灰色長袍後,昂首下了台階,那條油黑的長辮子在他穩健的步履中一搖一擺,徑直走到院子外的馬棚前,翻身騎上,韁繩一抖,馬兒便向柳樹坪奔去。為避免意外,陳家老幼住上窨子,一呆就是十八天。直到知縣從延安府搬來清兵的洋槍隊,打散了「硬肚」,保安才又恢復了秩序。

又三年,哥老會起義,從西而來,燒毀了縣衙。

中華民國成立後,民國縣政府迫於世事動亂,廢城難守,搬上永寧山寨。陳貢爺隨民國政府到了永寧山寨上,繼續教書育人。永寧山寨的窯洞潮濕,門外就是懸崖,不是妻兒安居之所。社會危機,土匪猖獗,農民起義頻發。為防匪禍、保護家小,陳貢爺和附近的趙家、尚家、王家以及東山上的住戶協商,共同在駝樑上修建寨子。利用駝梁地勢,斬挖而下,形成了高四米的土墩,其上二畝見圓,築了十幾間木房,陳貢爺的家人和當地七八戶人家就此常年在駝樑上居住。

這期間,「縣學」改辦為高等小學堂,課程也改革為新學,除了陳貢爺,還有一個畢業於西安師範學校的老師。除教授國文、歷史、寫字外,增加了算術、地理、音樂,學生增加到四十多人,教室設在永寧山寨門外的老爺廟裡。課餘,陳貢爺經常閱讀宣傳民主與科學思想的《東方》雜誌,常常激情澎湃講給學生們。尤其是,劉志丹、曹力如、王子宜、趙耀先等一批有理想,有抱負的優秀少年,進入高等小學堂讀書,氣氛十分活躍。經過三年的學習,民國縣政府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畢業典禮。他們告別了陳老師,相繼考入了榆林中學,開始了新的奮鬥。

民國十三年(1924年)春天,哥老會組織三百多人圍攻永寧山縣政府,要求減免羊稅,被國民政府警察隊打散,將輯拿回來的部分本地人,打得皮開肉綻,哭嚎連天,繳納罰款後,才被家人從永寧山上的監獄裡抬走。事後,警察局長接到哥老會「捎話」,才知惹了眾怒,安全不保,主動辭職了。

警察局長職位空缺,誰來擔任?縣長本想讓一位巡官升補,認為此人吃鋼咬鐵,能夠依靠。但,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舉薦陳定邦,說老先生滿腹智慧,公道好義,百姓中威信甚高,在陝甘兩省影響大,最有能力穩定社會秩序。由此,陳定邦由教育局長轉任警察局長。

長期教書育人的陳老師,想不到命運又遣使自己管理土匪出沒、兵痞襲擾、民怨載道的社會治安。別人看來這是個好差事,可他認為就是出力不討好。社會好比一個大傷口,已經潰爛化膿,要結疤癒合,沒有大手術不行。孫中山先生給社會動了一次手術,時間很短就在野了,之後,大總統像走馬燈似地換,無法去腐生肌,社會依然民不聊生。

時在初秋,接到鄉里傳來消息,東嶺聚集了幾百人的「硬肚」,要攻打永寧山國民政府。縣長立刻召見陳定邦,要求警察快速出擊,驅散「硬肚」,將萌芽中的暴亂鎮壓下去。

陳定邦家在鄉村,知道農民苦衷,進言說:「近十年來,屢次農民『鬧事』,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遭逢天災,乾旱無雨吃不上飯,得不到賑濟,不得不找活路;二是人禍不斷,苛捐雜稅太多太重,百姓危難,不得不『鬧事』」。

陳定邦又建議:保安乃窮鄉僻壤之地,收入來源就是羊子,稅費太重,農民負擔不起。這次壓下去,下次還會鬧,應考慮給予減少稅費。

縣長搖頭擺手,說:「減不減免皇糧國稅,上面說了才算數。反正你想法子先把「硬肚」驅散,不要讓事態擴大。」

第二天,陳定邦騎了一匹馬,獨自下了寨子,沿周河而上,幾個農民很客氣地向陳定邦問安,當知道要去東嶺找「硬肚」時,臉色大變,慌忙站在路中間,勸阻:萬萬不能去!聽說有幾十個外地的大師授法,念咒語、吞神符,練刀槍不入金剛身,亂得厲害,你一個警察局長去了,還不把你活吃了?

陳定邦哈哈一笑,謝過他們的好意,馬頭一偏,繼續前往。

中午時分,拐進深溝,看鹼畔上坐了幾個農民閒啦話,上去討水喝,農民認出了陳定邦,圍過來問長問短、問世事新聞。陳定邦特意問了東嶺「硬肚」的事,村民七嘴八舌地說,又鬧起來了,聚了幾百號人,整天練武,要和民國政府打仗。亂了,亂了,世事又亂了。

陳貢爺說亂不了,有我呢,我現在就去把他們趕散。

啊!!!村民們愣住了,半天才緩過神來。說:人家正等着收拾你們警察呢,你趕快返回吧。前幾天,「硬肚」把一個騎馬帶槍的年輕人砍死了,你千萬不能去。有幾個老頭,拽住陳定邦的胳膊不讓走,紅了眼圈,好言勸說。

陳定邦擰了眉頭,掙開拉扯,抱拳致謝,策馬而去。進了溝掌,翻上山樑,記起這裡住着自己的一個學生,徑直騎馬進了院子。學生一看是老師來了,意外地瞠大了眼睛,趕忙迎回家裡,舀黃酒,炒雞蛋烙餅子。

學生看着老師吃飯,十分不解。「硬肚」正鬧事呢,怎麼警察局長一個人到這裡來?就小心地告訴說:「東嶺上聚集了幾百名『硬肚』,揚言要打開縣政府,活埋縣長,為窮苦人找一條生路。」

陳定邦說:「胡鬧!那是一條死路。他們憑啥本事打開永寧山寨呢?」

學生說:「老百姓講『硬肚』練就了神功,刀槍不入,恐怕子彈也奈何不了他們。」

「什麼刀槍不入?荒唐透頂!我就是要去會會這些莽漢,打縣政府就是送死,拿性命當兒戲!」

「陳老師,你六十多歲的人了,絕不能去。自古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說完,咚一聲,跪在地上,攔住陳定邦的去路。

陳定邦搖頭慨嘆:「我不驅散他們,這些莽漢和民團、警察隊一交鋒,就會被洋槍打死。都是鄉里鄉親,活生生的命啊,我不能看着他們送死啊!」說着,抬腳欲走,被學生使手擋住;跨步,又被學生用頭頂回。於是腳一跺,揚起馬鞭將學生打翻在地,走出了窯洞,回頭叮嚀:「如果我出了意外,麻煩你通知我家人來收屍。如果我驅散了他們,今晚我來你家喝酒!」

在山路上縱馬飛跑,一個多時辰就趕到了「硬肚」聚集的村落。只見一個大山彎里,錯落的土窯洞一溜排開,住有幾十戶人家。村口的崾峴是一個天然的大平地,正有二百多人,個個頭上纏了黃裱紙,腰扎黃布帶,在鑼鼓的節奏中,哈哈地練功。

陳定邦的到來,起先沒有讓「硬肚」在意,當有人說是警察局長,有人緊張地問帶隊伍了嗎?這才讓頭領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大聲喝令:砍了警察局長!砍這個壞蛋!十幾個穿黃馬褂的頭目,揮舞刀槍,吆喊眾人圍了上來。

陳定邦騎在馬上,臉色從容而冷峻,環眼冰涼地掃視過人群,看到了幾個認識的年輕人,也發現幾個面孔熟悉的壯年漢子。面前,大刀片子在午後的太陽里閃耀着白森森的寒光,只見一些人仇恨地叫喊着,急步走到馬前。陡然,棗紅色大馬立起前身,凌空嘶鳴一聲,又重重落下。

陳定邦伸出大手,在空中壓了壓,洪亮地說:「你們驚慌什麼?我一個人,沒有帶洋槍隊,我們也無冤無仇,為什麼要砍死我?」

有幾個聲音說:「警察是壓榨我們窮人的敵人!」

陳定邦豁然大笑:「我知道你們都是窮苦人,想尋找一條活路,我也知道你們想改變這個社會,我都能理解。可是,你們能變得了嗎?你們對自己有把握嗎?你們考慮過家人和孩子嗎?」

「神靈保佑我們刀槍不入,你們的洋槍隊我們不怕。」人群響起了「刀槍不入」的口號聲,一浪一浪地在山樑之間迴蕩。

一些人又叫嚷起來:警察頭子,你少囉嗦,快快下馬受死!

「我既然來了,就不怕死。我一老頭子,熱心好義一輩子,死了也無所謂。各位頭領,你們不相信,可以問問你們中間的保安人。」

人群寂靜下來,起先有幾個細細的聲音說:陳貢爺好名望。接着,許多本地人七嘴八舌地褒獎陳貢爺。

陳定邦大聲說:「凡是保安人,到我馬前來,我想給你們說幾句心裡話。外地的朋友,請你們也聽聽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時間,許多人擠在馬前。陳定邦真誠地講:「娃娃們呀,眼看莊稼熟了,莊農都在準備秋收,你們不急嗎?誰給你們收割呢?誰又願意莊稼折損在地里呢?你們很年輕,日子長着呢,統統散了回家吧,實實在在過光景去。你們在這裡吆喊着吃飽了,你們的婆姨娃娃有飯吃嗎?」

人群變得很靜,耳畔只有風聲。

頭目聽着不對頭,揮了長矛直直刺來,陳定邦敏捷一閃,左手抓住矛杆,右手馬鞭劈下去,啪的一聲,穿黃馬褂的人應聲倒地,臉上被抽出一道血印。馬鞭又在空中甩了幾響,人群退出幾步。

「看看,什麼刀槍不入,全是騙人的把戲。真的和政府的洋槍隊打仗,你們必然死傷無數,你們再看——」陳定邦左手將長矛一轉,鐵尖朝外,刺在那個穿黃馬褂人的肩胛上,頓時鮮血直涌。

陳定邦喊道:「娃娃們,你們上當受騙了。相信我的話,保安後生跟我走,回家吧。」

剛才那一幕,眾人看到了,紛紛質問頭領:我們的神功哪裡去了?幾個頭領見勢不妙,擠開人群狼狽而逃。一場荒唐的「硬肚」起義,被陳定邦輕鬆地就地解除了。

民國十七年西北數省大旱,顆粒無收,導致民國十八年(1929年)出現餓殍遍野的悽慘景象。這年春天,劉志丹回到保安,和曹力如、王子宜秘密商議,決定奪取縣民團領導權,把這支武裝力量掌握在共產黨人手中。於是,在紳士和群眾中做輿論鼓動,宣傳劉志丹的能力,聯名上書請求改選團總,還向縣長揭露團總貪贓枉法、苦害百姓的罪行。一時間,引發了激烈交鋒,一些人說:劉志丹是共產黨,不能讓當團總,當了團總所有的槍支就保不住了。

在這改選與不改選的關鍵時刻,陳定邦站出來,出面給縣長說:「劉志丹上過黃埔軍校,帶過兵,打過仗,是少有的人才。劉志丹若把槍弄走,我全家人擔保賠償。」陳定邦以自己的威望和鏗鏘有力的承諾,壓下去了邪氣。縣長當即表態:同意改選團總。經鬥智斗謀,劉志丹、曹力如當選為正副團總,抓緊時間整頓民團,加強紀律教育,民團作風大變。

第二年春天,劉志丹準備打入隴東民團搞「兵運」,藉助國民黨的給養發展共產黨的武裝,從樓子溝家裡拿了一支手槍,又到駝梁寨子上拿了陳定邦買給寨子上防衛用的十三支步槍。很快,劉志丹在吳起一帶拉起了幾百人的隊伍,伺機兵變起義,被國民黨發覺,結果被打散而失敗,還遭到通緝。劉志丹騎一匹白青馬返回保安,悄悄住進駝梁寨子。

在駝梁寨子的幾十天時間裡,陳老先生密約曹力如、王子宜、趙耀先等人與劉志丹開會,決定武裝奇襲甘肅太白鎮隴東民團,奪取槍支,創建真正真正的紅色武裝。以劉約三、蘆仲祥、馬福吉等為骨幹,把「兵運」時失散的骨幹力量集合起來,從曹力如的縣民團中選拔二十多名帶槍的進步青年,從陳定邦的警察局中借用二十多匹騾馬,在老林里進行一番軍事訓練後,打着「隴東民團騎兵第六營」的旗號,以商借糧草為名,開抵了太白鎮,出其不意地採取行動,擊斃了團總,擊潰了民團,奪取長短槍六十多支,回到瓦子川,創建了游擊隊,經過整編後組建了南梁游擊隊,西北第一支紅色武裝就此誕生了。

隊伍很快發展壯大,卻武器短缺,經費無源,周圍都是國民黨的部隊或民團,活動受限,供給困難。劉志丹一邊派馬錫五四處籌集糧草,一邊派人向陳老師借錢買武器。正月里,劉約三帶着劉志丹的親筆信和五百大洋的借條,來到駝梁寨子。五百大洋對陳老師來說是個大數字,他的薪銀有限,租賃的土地又收不到幾個錢。想到劉志丹派人來借錢,一定是有了解決不了的困難,動員家裡女人把結婚時的拜禮錢都拿出來,才湊夠了五百大洋。

想不到,游擊隊這次買武器,發生了意外。

劉志丹派人到山西太原,秘密購買了槍支後,運過黃河,到了鎮川堡,被國民黨緝私隊查獲,收繳了密信,陝北國民黨軍閥井岳秀十分震驚,立即命令駐紮在保安的高玉亭營抓人,立即曹力如、王子宜、趙耀先、曹繼之、高景山等五人被捕,押往延安,轉榆林受審。

這五個人忽然被抓,全縣上下震動。陳老師心急如焚,他們都是自己親手教過的學生啊,出了這麼大的閃失,凶多吉少。想到曾在保安當過縣長的賀明堂,已經調至榆林任職,過去頗有交情,急忙寫信,請求儘快摸情況救人。回信說:此案有關槍支,重則「通共」罪,輕則走私槍支罪,已列入要案審理,暫時無法通融,待後設法相救。

捱過春節,又至秋日。得到可靠消息,幾番審問拷打,買槍案子定不了性,既然定不了性,就能夠想辦法保釋。有錢能使鬼推磨,辦法總比困難多。在家屬們紛紛央求下,陳定邦安排了幾件公事,向縣長告了假,帶上幾個家長,騎馬經靖邊去了榆林。經過找關係,跑親戚,投舊友,幾番送錢交涉,回答是一樣的:案子一時半刻難以了結,上面嚴令不能保釋。但,可以悄悄地探視一下娃娃們。在監獄會客間,幾個「危害民國嫌疑犯」,戴着腳鐐,衣服上血跡斑斑,握着陳定邦老師的手熱淚盈眶,感到自己的事讓老人憔悴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陳定邦去榆林想方設法救人之時,駝梁寨子出事了,出了大事。

駝梁寨子孤立在山樑之上,也很顯眼。土匪打家劫舍,兵痞擄掠搶奪,目標就是寨子或崖窯,他們認為寨子上要糧有糧,要錢有錢,住着大戶人家,不會一無所獲的。正是秋天收莊稼的季節,從杏子河川過來一支隊伍,拉拉溜溜百餘人,衣衫形形色色,槍支各式各樣,還有人扛着刀,有的唱陝北民歌,有的哼哼晉劇調子,有的還破音直嗓地唱河南梆子,他們出了孫岔溝,發現了駝梁寨子,徑直上山,圍住吶喊叫門。

寨子上的人一看,這麼多的「土匪」,又是吆喊,又是打槍,嚇得再不敢露面。寨門上很快燒起了大火,女人們和小媳婦一片哭天喊地,害怕寨子破了遭欺辱,慌忙給自己臉上抹鍋黑,弄得面目全非。

不多時,寨門被攻開了。一群人衝上來,到各個瓦房裡搜尋。

陳定邦的夫人摟着兩個兒子,依偎在炕上,看着這些人擄掠,極其傷心,又哭又罵:「你們出去!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算什麼本事?有膽量和民團打……」

此時,罵也不頂用。為首的一個大鬍鬚人,一把揪住陳定邦的大兒子,用力拉下了炕來,這孩子卻站不起,踢了幾腳,才知道這孩子是個癱子。鬆了手,撲上炕拉陳定邦的二兒子,拖出門外,綁了,揚長而去,摔下一句話:拿五百塊銀元贖人!

這支隊伍在山下住了一夜,西去翻過陝甘分水嶺,駐紮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他們對陳定邦的兒子不打不罵,給吃給喝。晚上,將他裝在毛口袋裡,讓蹲在地上睡覺;白天,隊伍出去活動,讓他給白髮伙夫摟柴、洗涮、干雜活。白天除了院子裡的哨兵,就他和伙夫倆人,這孩子幹活肯賣力,對伙夫大叔大叔地叫,閒來裝煙遞水,講三國和水滸故事。伙夫發現這孩子有文化,樸實大方,父親又是拔貢,正去榆林監獄保釋被羈押的學生,心裡就有了同情。

老伙夫問:你為什麼不跑?還從炕上的被子下抓出了一把女人頭上的銀首飾,塞進陳定邦兒子衣兜里,說:「娃娃,拿着路上換飯吃。你跑吧,你媽媽一定急壞了。你裝着出門摟柴,如果哨兵醒着,你就摟一抱柴回來。如果哨兵睡着,你就悄悄向坡下的梢林里鑽。」

在這位老伙夫的幫助下,陳定邦的兒子鑽入梢林,朝着家園的方向急行,輾轉回到了保安。陳定邦從榆林回到家裡,對兒子的安然歸來悲喜交織,思來想去,辭掉了警察局長職務,回家務農了。對孩子們說:當今社會動盪,還是做窮人好,窮人平安,平安就是福。此後,陳家不收地租了,還把過去租戶耕種的一部分土地就此給了租戶。

過了三年,七十一歲的陳定邦再次去了榆林,與好友賀明堂出面聯保,王子宜、趙耀先、高景山、曹繼芝等四人才得以出獄。看着年邁的陳老師,白髮蒼蒼,咳嗽氣疽,彎腰馬趴的樣子,還為學生奔波,禁不住圍了老師流淚。

1936年夏天,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選擇保安定都,紅軍大學二科在陳定邦老先生居住的柳樹坪村辦學。陳定邦老先生動員家人和鄰里,積極給紅軍大學二科提供方便。陳家帶頭讓出七八間房子,騰出十幾孔窯洞,還捐出水桶、灶具、木板等,使二科在辦學上獲到了很多的便利。

過度操勞,陳定邦病了,到了冬天已經臥床不起,毛澤東知道後,說:「陳老先生對西北革命有功,對我們中央紅軍也有功,是覺悟很高的文化人。」指示警衛員賀清華和縣長劉景范買點補品,代表他去看望一下老先生,並轉達問候。

歲月無情,第二年夏天一個大雨滂沱的早晨,陳定邦老先生靜靜地辭世而去,享年七十六歲。一個大德大智的人,就此駕鶴西遊了。親戚和無數得到過陳老先生幫助的人,痛哭而來,柳樹坪村里村外站滿了人,葬禮異常盛大。

我少年時,因為勤工儉學,曾走上駝梁寨子。寨牆已在風雨中滑塌變形,龐大的土骨架依然壯闊。不見曾經的瓦屋和房舍,只是一片平地而已,生滿了蘆草,散遺了一些石頭,歲月悄悄地藏起了所有的秘密,只留下空空蕩蕩。

我中年時,懷着對歷史的敬仰,又特意走上駝梁寨子,憑弔我父親的老師,心情十分複雜。歷史在許多人的塗抹中悠遠了,過去的一切似乎被人們遺忘,大家只關心當世和未來的物質財富和權力地位,以為擁有了站在前人肩膀上的經驗,可以傲慢地睥睨過去。也許我們的知識比前人多了,知道世界的新聞比前人快了,但從智慧和道德上來比對,我們離前人的差距真的很大,缺少了忘我濟世的品格,也鮮有急公好義的熱腸。[1]

作者簡介

崔子美,1962年8月生,陝西省北部志丹縣人。先後畢業於延安師範北京人文大學漢語言專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