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鋒 那口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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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那口老井
一個村莊沒有井水,就如一個人沒有魂靈,不管那口井是大是小,是深是淺,都必須存在。我離開家的時候,用雙手掬了一捧井裡的水,洗了一把臉。井水裡應有我少年時的模樣。老井留着許多人的影子,一層層密封在它的心裡。現在的人,很多沒有喝過井水,是喝着消毒過的自來水長大的。自來水來自很遠的地方,某個深山的水庫。大自然的許多生靈都曾喝過:某群路過的野豬,一隻渴了的山麂,飛累了歇腳帶戲水的山雀。遠方輸送來的元素,無聲注入身體,在血液里流淌,稀釋了濃重的鄉愁,是另一方的水養育了這一方土地的人。
農家的孩子早熟,從小就要學會幹活,挑水是其中一項。那時人多,或二個人抬,或一個人挑,要把家裡的水缸挑滿,滿足一天的用水。我的老屋後面曾有二口井,都是從這一方的土裡挖出來的,水的味道原汁原味。一口近,離我家廚房不足十米,沿着鵝卵石鋪就的小巷即可到達。井的後面是高高的硬石坎,上一層泥房的屋基,全是溪灘上的青石。井沒有井沿,井深不足一米,一到雨天就會渾濁。另一口井遠,離老廚房約五十多米。路過這口井,爬十幾級很陡的台階,再穿越一丘旱田的田坎,下個坡,右拐。井稍大,也不深。井的後面就是通往屋後梯田、山地的小路。小學也在半山腰,上學,也得經過這條路,繞過井的身後。井的前面,是第五生產隊的曬穀場,不曬穀的日子,很空曠,可以玩很多的遊戲。
這二口井水,平常的日子,還算豐盈。一俟大旱,水源會枯竭。等到用木勺慢慢地,一勺一勺都盛不滿一木桶水時,整個村的人只能在清晨一大早,到村莊下的小溪挑水吃。我一直搞不明白,是先有房子再有井,還是先找到井水的泉眼,再在它的旁邊造房子。至少,人們的生活是絕對離不開水的,井水的好壞直接影響到生活的質量。
我記不清第一口井是什麼時候廢掉的,正如我不知道老房子是在什麼時候倒塌的。它們發生變故時,都選擇在我睡着的時候。是我七、八歲的時候?或者是十二、三歲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真真切切記得我在那口井裡挑過水,洗過菜,養過小溪里用毛巾撈上來的小魚。
放棄一口井,是一個很困難的選擇。很多年,我們選擇了第二口井,儘管比較遠,還要爬台階。聽下屋的老一輩人說,山頭屋旗杆石是陳家第二房。陳家的太婆是個厲害的角色,一生在村里造過四幢大屋,一幢賣給了江家。我們這幢老屋算是晚的,出了一個貢生老爺,樹了旗杆。從我記事起,旗杆早就沒了,留下大門兩側高高大大的二尊旗杆石,結結實實的。至今依舊還在,只是已經歪歪斜斜,失去了往昔的高大威猛,曾經的榮耀也隨着老屋一同老去。
老屋的人丁興旺、熱鬧是暫時的,隨着歲月的增長,一個個長大的燕子飛離。於是,圍繞着老屋四周,旁邊的田地,也變成了一幢幢的房子,房子裡生活着喝這口井水長大的人。爾後,漸漸四散,去尋找各自的生活。井前面的曬穀場也造了二座房子,是我堂兄弟的,廚房就在井邊。
清晨,一天的生活從井頭開始。市井市井,就是有市有井,鄉村沒有市,井邊最早開始煙火氣,和炊煙一同開啟清晨。一口井,如果沒有人和水桶與它親近,會落寞慚愧,就用青苔和荒草來掩飾自已。不再那麼乾淨的澄澈,看着依舊停留在它上空的雲,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小小心心地收拾起自已的清涼,包裹起自已的甘甜,孤單地守在東籬下。時間一點點流逝,曾經家家戶戶挑水擔子吱呀吱呀的叫喚,在清晨的薄霧裡迴蕩,它的歡暢詠嘆也沉封了。沉寂的夜裡,月亮掉進井水,一點點沉淪為半個井沿,最後彎彎的一絲娥眉。它不再說一句話,也不肯挪動一步,靜默無語。它是在等待,那些遠去的少年把它忘卻了。
井邊有許多的故事,關於這個村,關於井邊這個老屋及周邊的人。井熟知從前這裡人的家長里短,喜樂愁煩,很多是我不知道的,很多是我一知半解的,還有一些是我熟知的。婦女們在它身邊洗衣擇菜時無意或有意說的悄悄話;孩子們在它身邊追逐嬉玩,拿着從小溪里抓上來半死不活的魚放入井水裡,圍站在井邊守候時渴望的眼神;男人們在它身邊抽煙歇涼談論收成時的話語及村裡的一些大事。它都記在心裡,默默注視,聆聽,有了想法也是含進肚裡。魚沒有記憶,水是有記憶的,人的各種神態都映在井裡,聽得多了,就在水面泛起一層波瀾回應。
很多人要走向外面的世界,一生中不能只吃一口井裡的水,要去尋找更大更甜的井,來滋潤身體和靈魂。在外漂泊流浪的日子,又會常常夢到那個山村,那口老井。讀的書多了,以為人生的意義就在於四處的遊蕩和流亡,確信人的靈魂和身體總有一個要在路上,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其實只是在掩飾自已的無知,至今沒有找到的,是我靈魂願意駐足的地方。我也假裝着無情,卻是痛恨自已的深情。這口老井的水是我來到這個世上,落地後品咂到的第一口人間甘露,是我靈魂的出生地。又是我的祖輩臨終前潤唇和洗身的最後一滴塵世清泉,把自已的身體和靈魂安放在此。就像這方狹窄的天空里飄過的雲,帶來一陣又一陣的雨,山後的田地里收了一季又長出一季的莊稼,老井澆灌了一代又一代的先人,把這卑微而又不平凡的一世走完。
我相信有村莊的地方就會有井,每一口甘甜的老井,都是一個村莊,一個族群,最大的福氣和最尊崇的神祇。背井離鄉是最無奈的一個選擇。一個地方待得久了,根就會紮下去,留下最深刻的回味,外出闖蕩,不過是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另一口能養活人的井。
我常常會無意識地走到已經破敗的老屋,然後沿着從前挑水的線路,重新串聯舊時井邊的記憶。第一口井早已湮沒在沙石之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那堵青石砌成的老牆基下,我知道泉眼還在,只是不知要到哪年哪月哪日,有人會重新讓它噴涌。第二口老井出水和從前一樣旺盛,甘甜。我的嬸嬸還在用,現在屬於她一個人,只是少年時圓了缺,缺了圓的月亮,以及天天東升西落的太陽再也照不進老井,它躲藏在了屋檐之下。
不知是否還會有多少人來尋找,尋找井邊的舊事。這口曾生機勃勃的井,那些被它哺乳大的孩子,出外闖蕩多年,返回時,鬢邊已生華髮。趴在井沿大聲地喊一聲自己的名字,水面上倒映着現在的樣子,聽到老井一口喊出少年的小名,然後浮現出少年時趴在井邊的形象,重疊,眼中有東西落下,剛好滴在井的中央,跳躍幾下後,融入井水,泛起一層又一層波瀾,漣漪悠悠地擴散開去。上了青綠的井沿濕潤了,我的眼角也濕潤了。
忍不住用雙手再掬一捧水,洗個臉,然後,不經意地把自己打碎。[1]
作者簡介
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