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的羊群(單振國)
作品欣賞
陝北的羊群
太陽上山了,紅彤彤的……羊從羊圈裡出來,從村道上匯成羊群,咩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咩咩咩的叫聲燦爛嘹亮,警醒了小村沉沉的睡意,宣言出一天蓬勃的氣息。
羊們出坡了!
潔白的羊群像太陽捧給高原聖潔的哈達,頓然讓靜默的黃土山塬充滿了無比的亢奮。走在最前面的羊是頭羊,頭羊不是羯羊是饞羊。它肥碩英武,高傲自信,不時仰起頭,抖擻出大將的帥氣和霸道的風度。頭羊把整個羊群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身後,在頭羊面前沒有哪一個羊子敢出群、敢另類、敢開小差。它的選擇成了整個羊群的選擇,它的愛好就是整個羊群的愛好。頭羊的這個位置同樣是用力量、勇敢、智慧占有的,沒有誰不服氣它。
英武的羊有英武的名字,溫柔的羊有溫柔的名字,叫「挑崖角」「登雲腿」的一定是大山羊;叫「小花眉」「美眼星」的那一定就是小綿羊了。這些名字都是放羊漢給它們起的。放羊漢叫它們,就像叫自己的孩子一樣充滿了別樣的情感。
那走在羊群最後面的人就是攔羊漢了,也叫羊倌。他在羊群里是唯一的另類,絕對的首長。他手裡握着一杆飄着紅纓纓的鞭子,身後插一柄光滑的羊鏟,他用羊的語言和人的語言構和後的語言指揮着頭羊,最終統帥着羊群。羊倌與頭羊總有一種默契,他絕不敢因為自己是站立的人而欺辱頭羊。他和頭羊在很多方面、很多情況下是平等的,頭羊對他的了解勝於他對頭羊的了解。頭羊完全能在他的一舉一動、一吆一喝中清晰地領會其想法,判定他的心情,按照他發出的每一個信息來引領整個羊群。有時候攔羊漢也會被狡猾的頭羊耍弄,頭羊輕蔑而得意洋洋的咩咩叫聲,就會一直飛上那高高的黃土山圪蛋,表露出它對勝利的歡悅……
羊群流進溝里,溝里涌動着羊群,緩緩如潔白的雲潮,從破碎而寂靜的黃土溝岔中齊刷刷地蜿蜒流淌、再蜿蜒流淌。咩咩咩的叫聲也順着溝岔蜿蜒流淌,四溝八岔里就充滿了羊的味道和羊的熱鬧,讓溝里的野樹野草、甚至藏在土洞裡的小老鼠都活躍起來,掀起了一股生氣。
綠油油的莊稼滿溝沿鋪陳着,莊稼的馨香對羊的誘惑絕不亞於好婆姨對攔羊漢的誘惑。面對那一片又一片水格靈靈、嫩格茵茵的綠葉兒,羊們顯得比攔羊漢遇到好婆姨還勇敢、還精明、還熱乎。這時候,頭羊往往會放慢步子,故意顯出吊兒郎當的樣子,而眼睛卻若隱若現地斜睨着攔羊漢,觀察和分析着他的一舉一動,恰到好處地捕捉着每個稍縱即逝的機會。一旦抓住這樣的好機會,頭羊就會風馳電掣般地帶上它的子民們閃進地里,它們只要一得逞就會勇氣倍增、赴湯蹈火,就會令攔羊漢很難收拾。事實一再告誡攔羊漢,這時候是絕不能聽風走眼的,即便那黃土山圪梁樑上正站着一個好婆姨,也不允許攔羊漢的眼睛過多地貪戀,他必須警惕老奸巨滑的頭羊。頭羊也有判斷錯誤的時候,一旦露出苗頭,攔羊漢就會舉起長長的羊鞭,甩出幾聲叭叭叭的脆響,鞭聲唬羊,頭羊就再也不敢左顧右盼、心猿意馬了……
潔白的雲朵飄在天上,潔白的羊群游弋在黃土高原上。太陽金子般滿天裡灑着,滿山頭披着。風兒帶着淡淡的草香,誘惑着羊們。羊在支離破碎的黃土塬上尋找着綠草,灰灰的土土的小小的綠草,稀疏地鋪着,盛開了或黃或紫或粉的小花兒。深厚的黃土蘊涵了千萬年太陽的肥沃,蒼老的黃土孕育過人類茁壯的氣息,它堆積、囤聚了大地廣闊的滋養,讓每一棵草都吮吸了陽光燦爛的乳汁,餵養着一坡又一坡肥碩的羊群。羊群用四蹄敲打着黃土的山、黃土的溝、黃土的峁、黃土的梁……那細碎的腳印無數次地扣擊着高原,高原便有了一坡又一坡無法詮釋的生命文字。猜想,那或許就是陝北的羊群寫給黃土高原的一種生命的感恩吧!
火熱的六月、焦渴的六月,高原的脊背馱着太陽的烈焰,與藍天一般深刻、沉重。羊們,白雲一般的羊們,游弋在這樣的陽光下,它們並不感到不適,因為有草、還有款款掠過的清涼山風。但攔羊漢卻沒有羊的福分,火熱的紅太陽蓋着他,滾燙的黃土圍着他,這時候他迫切地尋找着樹蔭。只要有一棵樹,那就是攔羊漢最高級的享受了。
高原的樹普遍不大,葉也稀疏,矮矮懨懨的,但它們還是遮擋了陽光的燦爛,落下一塊塊淡淡的陰涼,這就夠了。攔羊漢展展地躺在綿綿的黃土上,四仰八叉,明媚的陽光早滲透了黃土,一種極舒服的滾燙直抵脊背,痒痒地讓他只想入夢,軟塌塌的眼裡就盛滿了整個天空。多麼藍的天空啊,真像洗過了千百次!眼睛牽着身子、誘着靈魂,悠悠飄浮,漸漸就沉沉溺進那深深的蔚藍里。潔白的雲朵就是天上的羊群,很遠又很近,滑在光潔平靜的藍天上,亮晃晃地默繪出一塊又一塊吉祥的圖案,慢慢地又在攔羊漢的腦瓜子裡燦爛成五顏六色的美夢了……
黃土高原的寂靜是遼闊的寂靜,放羊漢的寂寞是深沉的寂寞。羊們在那裡品嘗着、舔餵着、美餐着;羊們在那裡眉來眼去地調着情、纏綿悱惻地示着愛、男歡女愛地對着歌……但這些好事都是屬於羊們的,攔羊漢饞眼地張望來又張望去,心裡就更加的寂寞和落寞了。羊不能離群,人也不能離群。離群的攔羊漢有了斑斕的異動、有了亢奮的情愫,像高原無邊的陽光緊緊地罩着他、裹着他、烤着他。他要扯開這寂寞,在這蒼茫無邊的高原上痛痛快快地放縱情感,於是空曠的藍天下就響起信天游的歌聲:
白天想你圪塄塄上站,
半夜想你燈花花上看;
前半夜想你翻不轉身,
後半夜想你吹不熄燈。
歌聲在藍格茵茵的天空下迴旋、再迴旋,拂過高原蒼老的褶皺,翻動着生命深邃的記憶。風把歌聲傳送得很遠,歌聲把風滋潤得很柔。這時候或許在那山道彎彎里、在那黃土圪梁梁邊,就會閃出一個過路的好女人來,閃出一串她的歌聲來:
藍格茵茵天上飄白雲,
攔羊漢想着個什麼人?
山坡坡上青草根盤根,
抱上自家婆姨由你親。
這歌聲會讓攔羊漢能整整地舒服一晌午。攔羊漢舒服了,羊們也就舒服了,它們在黃土坡上自由地啃吃着、嬉戲着、打鬥着、追逐着……把羊的歡樂自由自在地潑灑在那每一個山圪蛋和每一道黃土圪樑上……太陽款款西沉,攔羊漢吆喝着散漫開的羊群,羊們像雲一般匯集。它們個個滿嘴飄香,像剛剛飽餐過的懶漢,慵慵地從渾厚而靜穆的黃土塬上下來,從溝岔里那潺潺的小溪旁喝飽清澈的泉水,再從燦燦爛爛的橘紅色晚霞中姍姍返回……
羊們都會做個好夢,羊們又盼望着明天的出坡了![1]
作者簡介
單振國,男,供職於陝西神木縣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