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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穆旦诗歌)

作品原文

作者:穆旦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

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

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

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

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

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

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

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

“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

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


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年4月

作者简介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中国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九叶诗派成员之一,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毕业于美国芝加哥大学。[1]

穆旦6岁即发表习作,青年开始诗歌创作,之后一直寄情于现代诗,联大毕业后,曾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国外深造回国后,担任南开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文革中遭受迫害调图书馆工作。1977年穆旦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59岁。[2]

穆旦早在四十年代就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青年诗人,他的诗在上海诗人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四十年代初期,闻一多遍选《现代诗钞》时,选入了他诗作十一首,数量之多仅次于徐志摩一首。1948年初,方宇晨的英译《中国现代诗选》在伦敦出版,其中就选译了穆旦诗九首。1952年,穆旦的两首英文诗被美国诗人赫伯特·克里克莫尔(Hubert Creekmore)编选入《世界名诗库》(A Little Treasury of World Poetry)同时入选的其他中国诗人只有何其芳。穆旦诗作的艺术风格、诗学传统、思想倾向和文学史意义,在四十年代就被一些诗人和评论家较为深入地讨论着,并被介绍到英语文学界。

五十年代初以来,穆旦频受政治运动的打击,身心遭到极大的摧残,被迫从诗坛上销声匿迹,转而潜心于外国诗歌的翻译,直到骤然去世。穆旦去世多年以后,才逐渐被人们重新认识。人们出版他的诗集和纪念文集,举行“穆旦学术讨论会”,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二十世纪中国诗歌大师”的排行榜上,他甚至被名列榜首。这种种的不寻常,被称为“穆旦现象”。[3]

袁可嘉在《诗的新方向》中认为,穆旦“是这一代的诗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远的人才之一”,现在看来这一判断是准确的。

袁可嘉回忆了现代文学史上现代化新诗潮的由来和发展,认为“穆旦是是站在40年代新诗潮的前列,他是名副其实的旗手之一。在抒情方式和语言艺术‘现代化’的问题上,他比谁都做得彻底”。不过袁又指出,这样的“彻底性”难免在某些尚不成熟的诗作中带来一定程度的生硬和晦涩,使他的作品到今天还不能为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欣赏,是我们应当吸取的教训。[4]

王佐良认为“无论如何,穆旦是到达中国诗坛的前区了,带着新的诗歌主题和新的诗歌语言,只不过批评家和文学史家迟迟地不来接近他罢了”。王佐良还谈到了穆旦晚年的诗作,认为诗人经过将近三十年的坎坷,仍有那无可企及的诗才。他认为《冬》可以放在穆旦最好的作品之列。[5]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