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陵財專:私人記憶(周海)
作品欣賞
銅陵財專:私人記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夜色降臨,燈火尚未亮起來的階梯教室,「詩人」用皖普大聲朗誦着這首詩。這個片段給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於多年之後,他們談論起「詩人」的時候,第一橋段就是階梯教室里的皖普和北島的早期代表作品《回答》。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詩人是桂冠而不是被嘲諷對象的年代。「詩人」就是我。
詩歌是美好的,但補考不美好。我對財專的回憶,是從噩夢一般的補考開始的,詩歌倒位居其次。大一上就掛了兩門必修課:會計學基礎和高等數學。會計教人怎麼算賬,高等數學雖有高等兩字,到底與數字有關,而我歷來對數字不敏感,更不擅長算賬,因此補考是情理之中的。我的自我安慰消解了我的自卑,何況我還有詩與遠方。結果,人們看到一個每學期平均補考兩門的人,他的眼中時時閃爍着一種自信的光芒。奇怪麼?盲目自信也是自信,至少比自卑自艾自怨好。況且補考還通過了。
說白了,這不過是自嘲之一種。自嘲與阿Q主義的功效相當。但我必須承認,我在財專虛擲了三年光陰。然而回憶,回憶總還是有的……..在虛擲的光陰里,仍會沉澱下來一些美好,在以後的歲月里不時沉渣泛起。不美好的回憶因為被時光所打磨,苦痛的色彩漸漸褪去。記憶總是這個樣子的,瞬間就能把人帶回那10元錢能吃一頓大餐的食堂(絕非誇張!),綠樹婆娑的小樹林(那裡的月光真好!),只長沙子不長草的足球場(常有人秀鏟球技術!),徹夜燈火通明的階梯教室(考試前人滿為患!)……..食堂在學校北門入口處約10米,緊挨着足球場,翻過足球場大半個人高的圍牆,向南走幾步就是教學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食堂的餐廳是財專最醒目、容納量也最大的建築,地位尊崇,財專的師生有時很自豪地說:我們的食堂是一流的。大概正因為此,餐廳有時也排做它用,承擔與其名義並不相稱的建築功能。我記得進校後的全校歌詠比賽就是在餐廳舉辦的。餐廳西頭有一個木板搭的長方形的台子,校長、書記、系主任等評委就坐在第一排的拼在一起的餐桌上,後面一溜排坐滿了各系的教授、講師。食堂的伙食非常便宜,味道燒得也不錯,稱得上物美價廉。照顧到南北方的飲食習慣,麵食、米飯敞開供應。我一天的伙食不超過10元,早餐1元,午餐3元,晚餐2到3元,有時冬天的夜晚會加一份2元的水餃或者餛飩宵夜。不過賣宵夜的小店不在食堂,而是開在男生宿舍下面。好像是老師家屬開的,不貴,只是分量有點顯少。我說的10元錢能吃一頓大餐的確不是什麼誇張,夏天特別熱的時候,兩葷兩素加一瓶啤酒,10元錢搞定。有一次,我高中的老同學何凌群帶了一位老鄉,兩人自馬鞍山回樅陽,路經銅陵,我做東請他們二位。不到30元有魚有肉有菜有酒,吃得三個人心滿意足,老同學覺得倍有面子。
常有人圖省事,下午四點多鐘換上運動服,書包里再帶上飯盒、揣上書,踢完球就去吃飯,吃完飯直接去教室晚自習。我對足球興趣不大,上體育課時偶爾參與一下,當個跑動不積極的中鋒,平時足球場去的很少。1990年夏天半夜起來看世界盃,說實話也就是從眾心理使然。學校在階梯教室事先擺好了大彩電,男生定時鬧鈴、集體出動,自己不去顯得太落單。今天,我就不會再半夜起來看歐洲杯了。財專的足球場不小,我覺得應該就是正規足球場的標準面積了。邊線基本區分清楚,但球門沒網。地上也不全是沒草,有,只不過這草就像中年男人的謝頂—頭髮在腦袋上只是個點綴。也就是說,除了一小綹一小綹的稀稀落落的草,足球場的其他地域全是泥地。一下雨,就成稀泥了。財專的足球氛圍還是不錯的,喜歡踢球的人不少。有時同時有好幾撥人用兩個書包當做球門,踢半場、小半場。八七屆財會班的有一兩個踢得不錯,一是有速度,二是跑動起來的樣子像那麼回事。老師喜歡踢球的也不少,大一帶我們會計學基礎的吳列進老師就是個標準的球迷,踢得也像模像樣。大二帶我們財務管理的趙雪儀老師也喜歡踢,我常常看見他和吳列進老師兩人打二過一的配合。混戰之中,時常有學生將球踢到老師身上,老師瞪着眼大喊一聲,一邊的學生隊頓時作鳥獸散。偶爾老師隊人數沒湊夠一場,也會和學生隊打對抗賽。大多數情況下,當然是老師代表隊毫無懸念地勝出。並非學生隊怯場或放不開手腳,常一起踢球的老師分配到財專沒幾年,年齡基本都30不到或30齣頭,體能、技術確實都高出學生隊一截,勝券自然在握。
財專有兩處「亮點」。除了前面已言及的「高大上」的餐廳,還有一處就是小樹林。銅陵地處江南丘嶺地帶,山多,樹多。位於市區北部的銅官山海拔約500多米,大一上我們班曾組織過一次春季登山活動。順着地形,市內道路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甚至在並不大的財專校園內就可以看到這種地形特徵:去食堂就是一條斜斜的下坡路。校園東邊都是連綿的小山包,植被非常好,山體被蓊鬱的樹林所覆蓋。靠近教學樓有一處逼仄的入口,青石板鋪的一級一級的小路,走進去後分成兩處岔道,一條繼續向東,一條向南。走入口處進去,就是進了小樹林。小樹林在地理意義上可以說是泛指:只要走入口處的小路進去,哪怕翻過邊上的圍牆去了足球場,也是去過小樹林了。然而,小樹林於我們卻有一種情感意義的特指。「去小樹林」有時等同於戀愛、約會。將女生成功約去小樹林,基本意味着一場成功的戀愛。小樹林,多少人在此上演愛恨情仇,又有多少人將青春埋葬在這裡。我也很喜歡去小樹林,黃昏或者夜晚。但是,我認為小樹林適合獨去。黃昏,我一般走東邊的那條岔道,可以一直走出小樹林。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感覺黃昏像是將小樹林包裹起來。或者相反,小樹林將黃昏包裹起來。將東邊的小路走穿,就是走出了小樹林,這時候回首望去,夕陽像一幅壁畫印在小樹林上,朦朧、傷感、美好。夜晚,自然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一般走南邊的那條岔道。將南邊的岔道走穿,面前是一片空曠的野地。那徐緩的坡度,斜斜地沒入遠處樹林的陰影部分,讓人起了正步入草原的錯覺。一個人站在野地的中間,樹林默然,星空渺遠,月光美好得讓人手足無措。我常常覺得,在這一刻,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小樹林,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夜晚,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星空與月光。
這是小樹林賜予我瞬間的美好,這是財專賜予我瞬間的美好,亦或也有青春的功勞。至於我有沒有朗誦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這首《秋日》,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當那一片星空與月光浮現在我心頭的時候,《秋日》的聲音霎時響起。那仍是用很蹩腳的皖普朗誦的,聲音渾厚因而顯得有些混音。說得多好啊,「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孤獨是我性格的底色。我不算是一個合群的人,在故鄉,我常常一個人在小路上落落寡歡地回家,影子拖得很長,看上去像一個大人的影子。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喜歡小樹林的原因。孤獨而又自在,一對矛盾的統一體,小樹林是最適合承載它的容器。我在財專雖有詩人之名,但實際上寫得很少。進財專的時候,我知道學校有一個五松山文學社,但是我想找志同道合的三兩個人,另起爐灶,組織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學社。五松山文學社的兩個師兄還找我談了一次,意思就是歡迎我們入社,但是被我拒絕了。現在回想一下,我當時的孤迥是多麼的沒有道理啊。自然,我們想象中的單屬於自己的文學社也虎頭蛇尾地散了。唯一的收穫,是和五松山文學社的老吳成為文字之交。我記得,在漆黑的深夜裡,我們喝着啤酒,抽着紅梅煙坐在教室的課桌上對話,關於青春,生命,滄桑與詩。在煙霧繚繞中,老吳一激動語速就要加快,接着就要說因為語速加快更讓人一句也聽不懂的無為方言。即便如此,我也能在他閃爍的目光里打撈起一行行亮晶晶的詩句。今天,我們見面了仍會喝酒。有一年寒冷的冬天老吳來肥,我們兩個人幹了兩瓶口子窖。深夜,在闃無一人的空蕩蕩的大街上,我提議一起朗誦詩人北島的作品《波蘭來客》: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
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其實也有美妙的音樂。至少在當時,誰也沒有聽到夢破碎的聲音。因為年輕總有無盡的可能。遠方在誘惑着我們,也在欺騙着我們,何況音樂還與詩歌一樣的迷幻劑的作用。進校時就有吉他培訓班,培訓費很便宜,一學期5元,培訓老師是當年華東六省一市的古典吉他冠軍。在我印象中,他年輕而又英俊,正是一個音樂才俊該有的樣子。可以確定,全校吉他彈得最好的是八九財政1班的孫小康,他的音樂素養在財專鳳毛麟角。我在聽他演奏古典吉他名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綠袖子》的時候,明白了古典吉他與民謠吉他的雲霄之別。很遺憾,我在剛剛能夠比較熟練地演奏古典吉他入門曲《致愛麗絲》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放棄了,因為古典吉他的基本功訓練實在是太枯燥太乏味了。後來漸漸明白,對於任何樂器,基本功訓練都是登堂入室之基。明白猶未晚也,「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現在我打算在孩子高考之後將古琴撿起來,領略古人的高山流水。同為1班的何貴平同學,演講、唱歌、主持每樣都可圈可點。印象最深的還是唱歌,我常常在漸入夢鄉之際,聽到教學樓里飄過來的夜半歌聲,今天是「我只在乎你」,明天是「追夢人」,後天是「野百合也有春天」…….一九九七年,何貴平同學獲得全國主持人大賽華東地區的亞軍。進入總決賽後,何同學在央視試播《人與自然》欄目。此事在同學圈中引起轟動,但我一點也不奇怪:野百合一旦開放,誰也擋不住芳香四溢。
財專的老師,單身的都住在集體宿舍樓,俗稱為「小紅樓」(牆體的顏色是紅色的),坐落在教學樓和食堂之間。那時我姐姐還沒有調去北京,偶爾姐姐出差,我就住在姐姐的單身宿舍。「小紅樓」是老式的筒子樓,四層,每層樓有一個公用的廁所和洗澡間,每間宿舍大約四五平米。女老師占了「小紅樓」的第二層,其他三層都是男老師宿舍。帶我們專業課的老師大都是住在「小紅樓」的年輕老師,和我們的年齡差距不大。因此,那時老師們都忙着兩件事:進修、戀愛。進校的年輕老師學歷基本都是本科,都要走助教、講師、教授的高校進步路徑。要想評上副教授、教授,必須先拿到研究生學位。除了以財專為跳板暫時過渡一下的,年輕老師基本都走在職進修的路子。個別不安於呆在銅陵這個小地方的,就辭職讀書或南下深圳、海南經商。至於戀愛,我姐姐充當了好幾次好娘的角色。有撮合成功的,當然也有撮合失敗的,只能歸於緣分二字。二樓的女老師男友也以高校老師居多,除了瓜熟蒂落、準備調往外地男友所在單位的,基本都處於戀愛階段。到了暑假,二樓的單身宿舍門邊一溜排鋪了一張張涼蓆,不用說,那都是女老師們的男友暑假前來探望女友、培養感情的。女老師睡在宿舍的床上,男友睡在門口地上的涼蓆上,兩人隔着一張紗窗門,井水不犯河水。
大學的前兩年,生活節奏總體是慢悠悠的,就像那首校園歌曲唱的: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的太慢。到了大三,特別是下學期,日子一天追着一天,離別的氛圍陣陣向我們襲來。實習之後基本就沒什麼課了,階梯教室成了大一大二學弟學妹們的天下,他(她)們在重複着我們的故事。而我們,即將成為故事的終結者。每天夜裡,我們遊蕩在月光下的小樹林、足球場,我們要最後一次痛飲財專的月色。我還記得,我和二0八寢室的幾位兄弟,在足球場一直呆到下半夜。每個人都安靜地坐在地上,每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勝於一切言語。突然,聽到小樹林有人「嗷」的一聲(女聲!),我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沖向小樹林!靜悄悄的月色籠罩的小樹林顯示了一場虛驚。從一號樓到八號樓,宿舍燈火通明,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有人唱起了童安格、伍思凱、王傑......在經過女聲宿舍樓的時候,那歌聲接近於聲嘶力竭。啊,可愛的女生們,「遙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人們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輕」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而校園廣播台不再播這些流行金曲。「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Say you,say me,say it for always」,那翻來覆去的音調仿佛在說:你們咋還不走啊?你們咋還不走啊?這時候,我們平生第一次體味了自己的不舍:那濃蔭蔽日的小樹林,只長沙子不長草的足球場,又便宜又實惠的食堂,整夜燈火通明的階梯教室,還有播音員的普通話說得不怎麼地的校園廣播台,新年晚會上凍得直哆嗦的校園明星,我們當中的兄弟曾經對她產生過嚴重的單戀......在銅陵火車站的月台上,所有的不舍都用眼淚來傾瀉了,嚎啕大哭,涕淚滂沱,悄聲嗚咽,淚眼婆娑......原來流淚也是美麗的......火車的汽笛一響,車輪轟隆隆地啟動,青春伴着三年的財專生活一起走遠了。
人的記憶有時是很奇怪的:間隔的時間和距離越長,記憶反而越清晰。昨日的回望猶在眼前,而現在,我們已經在踢人生的下半場。往前,是顯而易見的向死而生;現在,是誰也握不住的「當下」。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認認真真地踢好這下半場。輸贏不重要了,在時光面前,沒有永遠的贏者。甚至可以說,誰都是時光的輸家,因為誰也干不過時間。不要說我等芸芸眾生,先哲孔夫子也會感嘆「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應該是我們對下半場所秉持的競技態度。對於我們共同擁有的美麗時光,趁着尚未衰老到失去記憶或部分失去記憶的時候,得趕緊記憶着並將它留在紙上,證明我們來過、愛過。否則,終場的哨聲一響,比賽結束。沒有點球大戰,更不會有加時賽。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歸於沉寂。[1]
作者簡介
周海,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