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娃傳(趙文卿)
作品欣賞
鐵娃傳
鐵娃,小名泥娃,出生在一個貧寒的下崗職工家庭。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天空中電閃雷鳴。閃電像龍爪、像焊花在烏雲深處綻開,放出逼目耀眼的光芒;雷聲滾滾,一個接一個在頭頂炸響。大地上,樹木、莊稼在風頭的指揮下,時東時西,時北時南,像喝醉酒一樣不由自主地狂舞;棚戶屋頂搖搖欲翻,廣告牌劈啪作響,一向巍然挺立的電線杆也似乎在左右搖擺。
在這樣的夜晚,一聲嘹亮的哭聲加入到這大自然的合奏之中。鐵娃呱呱墜地。
這是鐵家降生的第三個孩子,而且都是男孩。父親鐵力,一看又是一個帶「把兒」的,不禁皺了皺眉頭,不願再多看一眼,蹲在屋角悶頭抽煙。唉,一群賠錢貨,幾個無底洞,以後這日子咋過哩?
剛滿月,鐵力跟妻子翠英商量,要不,咱把泥娃過繼給他二叔?泥娃二叔在機關上班,家庭條件好,可惜明生一胎是閨女,暗生二胎又是閨女。想男孩都想瘋了。翠英抱緊泥娃,沉吟一會兒,臉一翻,果斷地說,不行!泥娃賴好是俺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再苦再累,砸鍋賣鐵俺也願意養!再說,泥娃出生時電閃雷鳴,說不定以後會鬧出啥大動靜,大出息,俺還跟着享福哩。吊在房梁十五瓦昏黃的燈泡,被門外竄進來的風晃動幾下,凝重的空氣也隨之晃動幾下。鐵力不再說話,跐滅煙頭,嘆口氣,低頭出去。
原來紅火的廠子,被改制組合散了,鐵力像一個沒娘孩,東一頭西一頭,到處做些零工。翠英一手抱孩子,一手擺了一個小菜攤,維持生計。「編席的睡光床,泥瓦匠住草房」,好的菜賣給了顧客,剩下的爛菜葉、爛菜幫拿回家自己吃。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轉眼間,泥娃到了上學年齡。由於家庭孩子多,顧着這個顧不了那個,儘管泥娃聰明,愛動腦筋,但他像一個生長在野草叢裡的泥孩子,缺乏管教,成績並不突出。再加上兩個哥哥,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泥娃這個險些被「尋」出去的孩子,初中畢業就被送進了一所半工半讀的技工學校。他選擇的是焊工專業。
這期間,鐵力幾經周折,最終落腳制杆廠這棵「梧桐樹」上。後來,制杆廠改為鼎力杆塔股份有限公司,鐵力也由「玩泥(水泥)」變成了「玩鐵」的工匠。鐵力很賣力,也很珍惜這份工作,早出晚歸,精益求精,還帶出了好幾個高徒。泥娃技校畢業那年,鐵力正好到了退休年齡。經過嚴格考查、考核和現場操作,子承父業,泥娃順利成為鼎力公司一名焊工。進入公司那天,鐵力對泥娃說,娃啊,你的名字該改改了,不能再叫泥娃了。泥娃聽起來像泥做的娃,很稀鬆,以後你就叫鐵娃吧!鐵娃多好,像鐵疙瘩,摔不碎,砸不爛;站在那裡像鐵塔,像杆塔,頂天立地,多威風!
鐵娃頷首稱是。又不解地問,咱公司叫鼎力杆塔,咋又有人叫鼎力塔杆?鐵力笑了,說,娃啊,那是他們不懂。他們不懂也就罷了,你可不能鬧出這樣的笑話。「杆塔」和「塔杆」雖然一字之差,但意義卻大不相同。塔是塔,杆是杆,能一樣嗎?以前咱主要是做「杆」,現在咱主要是做「塔」,杆是細小的,塔呢,想想那高聳入雲的樣子就讓人肅然起敬。它們是咱公司由細小到壯大的象徵呢!
鐵娃心裡翻來覆去地默念着,杆塔,塔杆;塔杆,杆塔……昂首跨入了公司大門。
技校兩年,半工半讀,鐵娃扎紮實實,焊接技術是班裡數一數二的。電焊和氣焊,激光焊、釺焊、熱熔焊、電子束焊、爆炸焊等等。伴隨着技術知識的增長,鐵娃身板也日漸強壯起來,長得鐵頭鎦虎的。粗壯的個頭,黝黑的圓盤大臉,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站在那裡如一座鐵塔。最明顯的是上唇濃密的髭鬚和一雙明亮的大眼,看起來就不是瓤茬子。
但不是瓤茬子也有走麥城的時候。剛進公司不久,班長看老鐵師傅面子,把一個重要的焊件交給了他。班長的意思是,鐵娃技校科班畢業,又是「門裡出師」,交給他一定錯不了。誰知焊件完工,一驗收,三個焊點漏焊,五個焊處粗糙。幸虧沒交付客戶,不然,豈不壞了公司名聲?
班長告給老鐵,老鐵一審,原來鐵娃中午跟幾個鐵哥們喝了半斤酒!老鐵當場把鐵娃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喝點貓尿不耽誤上班?一個焊工,焊錯一點點,就會鑄成大錯!咱老鐵家可不能做那些「敲鑼找小孩——丟人打傢伙」的事情。
從此,鐵娃謹遵父訓,決心戒酒。
焊工既是一個體力活,又是一個技術活。蹲功,舉功,鐵娃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不但戒酒,甚至把平時喜歡喝的碳酸飲料也戒了。因為,焊工焊接時不能喘氣,不能打嗝,一喘氣一打嗝手就不穩。手不穩,就會錯位,影響焊接質量。鐵娃不喝碳酸飲料就是為了防止打嗝。焊工不但講究技術,更要講究技藝。每次焊接,鐵娃都把焊件結構、尺寸熟記於心,不敢半點馬虎,做到「三快」:「焊的快」、「清的快」、「磨的快」。他父親和師傅經常告誡他,說,鐵娃啊,畫家拿筆作畫,咱焊工呢,就是拿焊槍作畫。的確,每次接到任務,他都力求做到完美,高舉焊槍,在火花四濺中畫出一幅幅美麗的圖畫來。
公司發展,靠的是技術創新。那年,鐵娃參加公司一個會議。走進會場,發現氣氛十分凝重,便悄悄地在一個角落裡坐下。圍繞如何處理環縫焊接和加板問題,大家提出了一個個方案,但隨着激烈的爭辯,這些方案被一個個否定,會議又陷入了僵局。
就在這時,鐵娃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聲,環縫焊接和加板不可以同時進行嗎?
主持會議的領導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細小的聲音,什麼?你大點聲再說一遍!在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的鐵娃有點兒緊張,他定了定神,大聲說,完全可以環縫焊接和加板同時進行。
鐵娃的話震驚四座,緊接着,鐵娃不慌不忙,娓娓道來,他從焊接的特點和加板結構說起,進行了深入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有根有據。主持會議的領導聽了,當即拍板,讓鐵娃立刻回去試驗。在巨大壓力下,鐵娃回去後連明徹夜做了幾組試驗,最終成功。這更加激發了鐵娃搞技術創新的興趣。
這事傳到老鐵耳朵里,老鐵咧開大嘴笑着說,這小子,比他老子有出息!妻子翠英一旁手點老鐵額頭,說,你呀,當初是咋對待俺這個小兒子的?俺就說嘛,他將來會有大出息!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有一年,公司選拔參加國網焊接技能大比武選手。得知消息,鐵娃摩拳擦掌,苦練基本功,被順利選入參賽團隊。到了大賽現場,他才知道參賽對手中,有來頭不小的國企「國家隊」,有背景深厚被政府招商引資的「洋槍隊」,唯獨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土八路」。比賽激烈程度不亞於戰場,達到白熱化。鐵娃屏着呼吸,面對現場實況轉播,蹲如鍾,站如塔,穩紮穩打。細密的汗水滋進眼角,不敢擦,也顧不得擦,焊花四濺,頂住壓力一槍一槍拼下來。最終,他拔得頭籌,榮獲大賽第一名!
鐵娃一舉成名,成了公司的「金疙瘩」。
初夏的一天傍晚,微風輕拂,金色的餘暉布滿天空。老鐵懷揣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敲開鐵娃家的門。拖着疲憊,下班剛回來的鐵娃見是父親,還揣了一瓶酒,不禁詫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頭子來就來了,拿酒幹啥?見鐵娃狐疑的神情,老鐵說,愣住幹啥?快去弄幾個小菜,咱爺兒倆喝幾杯!
鐵娃說,我戒酒了。
老鐵說,今天破一回例!又盯住鐵娃,你知道為啥破例?
鐵娃搖搖頭。
老鐵揭開謎底,說,明天是咱公司出征淮河大跨越工程的日子,爹讓你解解乏,喝一杯壯行酒!娃啊,好好干!
鐵娃拼了幾個菜,爺兒倆舉杯對視。老鐵先抿一口,看到鐵娃眼裡閃爍着堅毅的目光。
淮河大跨越工程現場,鋼管塔一節節長高。封頂那天,鐵娃第一個登上最高處,放眼望去——藍天白雲,淮水湯湯,兩岸一派蔥綠;平時高大的建築物,俯瞰下去一個個變成了小小的火柴盒。鐵娃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凌空小鳥,展翅欲飛;又感覺自己是一個巨人,頭頂碧空,腳踩大地,真是豪氣沖天!此時,只見鐵娃繫緊安全帶,雙臂展開,對着長空大吼一聲:藍天啊,大地,我來啦!
酣暢淋漓,巍然屹立,鐵娃他們將心血和汗水焊接在淮河北岸,焊接成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各種榮譽紛至沓來。鐵娃淡淡一笑,說,這些都是過眼煙雲,虛的,只有咱公司的鋼塔鐵骨才是硬頭貨。也有人想出高薪「挖」鐵娃。有工友開玩笑,對鐵娃愛人說,嫂子啊,鐵娃哥出名了,小心把你給休了!鐵娃愛人說,他敢!看我不把他的頭擰掉!
俺鐵娃哥是鐵頭,你能擰得掉嗎?
作者簡介
趙文卿,河南省作協會員,中學高級教師,曾在《百花園》《微型小說選刊》《天池小小說》等刊物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