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書法芻議(理洵)
作品欣賞
錢鍾書書法芻議
書法是一門藝術,一個人寫字可以稱之為書法,就已經是上升到了藝術的層面。不是所有的人寫字都可以稱之為書法的,能以書法相稱者,至少須有兩方面要素,一是所寫的字客觀上已達到了一定的藝術水準與呈現力;二是書者應產生一定數量的符合中國傳統書法表現形式要求的作品。在這樣的視角下觀察錢鍾書書法,許是更能撥雲見日,進行一些符合藝術規律的判斷與考量。
對於錢鍾書書法的研究與評判,資料不能算作太多,即使不算太多的資料中,重複的內容亦為不少,這種現象基於一個基本的事實是,錢鍾書先生是學者,是文學家,他的成就重點不在書法藝術上。但他的書法藝術又引起了社會的關注,說明還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力,是值得人們關注和研究的。在現有的研究資料中,有這樣的傾向值得注意,一種是過多地糾纏他的學書所自,亦即他習書的師承問題,以至於為楊絳的言論馬首是瞻,而缺乏客觀公允的判斷;一種是仰其名聞,有過譽之詞,以其學術與文學成就推波其書法藝術成就,從而理性評判缺失。
錢鍾書書法的師承,大致有這樣幾種說法,其一,行草主要得自二王,參以蘇黃,其書結體豐腴、線條靈動瀟灑,如行雲流水。晚年可謂真得二王筆法。其二,《聽楊絳先生談往事》中說,其書早年師承鄭孝胥,晚年的字體更近似於錢鍾書的舅舅王蘊章。王為近代鴛鴦蝴蝶派名作家,曾任《新聞報》主筆。其三,吳忠匡曾撰文稱,錢鍾書抗戰時在藍田國立師範學院,閱碑帖,臨寫草書;楷書師法近人張裕釗等人,算不得「高古」,後來好像學過蘇、褚、二王的字,不過都不下工夫,隨便臨摹,成不了氣候。其四,《中國書法》上有人撰文說,錢鍾書曾遍臨《郁岡齋帖》,神會東坡家法。《郁岡齋帖》是明人王肯堂所編的叢帖,凡十卷,上自鍾繇王羲之,下迄蘇東坡米芾,要說錢鍾書曾遍臨,可能性不大。其五,柳葉稱,錢鍾書三巨冊《容安館札記》,絕大部分都是用毛筆抄錄的文字,或楷或行或草,有些外文筆記也是毛筆所錄。觀其書法師承,早年的字明顯有鄭孝胥的影響,後來的字就獨創錢體,不知受誰的影響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所缺乏者,只有書者個人的說法了。但從書者的成長經歷看,錢鍾書書法的師承關係,時段應該再推前一些,即他的少年啟蒙時代。錢氏為無錫大戶,錢鍾書少時即過繼在伯父錢基成門下,錢為前清秀才,承擔了錢鍾書開學啟蒙的責任,基本的書法修習功課總還是少不了的,直至錢鍾書在東林小學上學時,伯父死了,父親錢基博才詩書繼世,傳承家學,但據說更苛嚴於其兄錢基成,相信教子亦不會丟下書法童子功的訓練,即使師承鄭孝胥,亦當在成年以後。況且個人書體流變,博採眾長,無須宗一家一體,亦應為極自然的事。
但以錢鍾書的博達貫通,他對於書法藝術的體認卻是不時見諸自己的文字中的,且的論頻現。在他的一些散文中,一些與友人的來往信件中,零敲碎打總有一些對於具體人物書法的品評,如在早期的散文《論俗氣》里,挖苦蘇東坡的字,把「蘇東坡體的墨豬似的書法」,和濃抹了胭脂的臉、福爾斯大夫(Falstaff)的大肚子、大塊四喜肉等並視為「跟戴滿鑽戒的手一般的俗」等;《管錐編》中,有論王羲之《雜帖》、《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書論》條,宗炳《畫山水序》條,衛恆《四體書勢》條,梁武帝《觀鍾繇書法十二意》條,王僧虔《條疏古來能書人名啟》、《論書》條,謝赫《古畫品》條,庾元威《論書》條等專論書畫藝術的內容,有對書法藝術韻與質,源與流,寫與鑒的考察和辨析,亦有對中國歷史文獻全景式的觀照與發掘,體現了一位學人深厚的學識修養與濃厚的人文情懷。
錢鍾書對於自己書法的師承關係雖然沒有留下片言隻語,但他對於自己書法的特點卻是有充分的認識。一九六九年文革狂潮中,著名學者陳寅恪去世,骨灰瓮暫厝廣州,文革結束他的後人陳世雄出面,擬將骨灰歸葬杭州郊外祖塋,並立碑紀念,碑文為「陳寅恪先生之墓」七字,請友人托周振甫轉懇錢鍾書撰寫碑文,為恐錢撰大字不便,特說明撰小字亦可,嗣後再設法利用複印機放大。不過還是遭到錢鍾書婉辭,信札全文如下:「弟不工書,尋常獻醜,不過尺牘、筆札,所謂帖體,而非碑體。重諸金石,字必端正。阮文達南帖北碑之論,蓋系未睹南朝碑版結體方正與北碑不異。郭沫若見南碑,遂謂世傳右軍蘭亭序非晉宋書體,必後世偽托。其隅見而乖圓覽,與文達各墮一邊。以董玄宰書之秀媚而大字輒作顏平原體,即此意耳。況小字放大,終如小婢學大夫人,纖足放成大腳,貽笑識者,玷辱貞珉。至弟忝竊虛名,撫躬自慚之不暇,而何敢厚顏奮筆為標榜之資乎?乞兄善為我向封雄先生代達下情,感刻感刻。」至少我們可以看到,他以為自己僅是擅長尺牘、筆札的,悠遊於帖學而非碑版,因而寫小字還可,寫大字就駕馭不了了,是非常明確的。
錢鍾書書法,留下了大量的筆札、書信作品,從中國傳統意義上書法表現形式來說,條屏之類的作品就極其少見了。除此而外,為他人題寫書名亦為他的一種興致,如他與楊絳兩人,就相互題簽,《圍城》、《談藝錄》、《管錐編》、《七綴集》、《槐聚詩存》等都是楊絳題寫的書名,而楊絳的《幹校六記》、《洗澡》、《將飲茶》等又均由夫君題簽。在氣象上,錢鍾書書法流利連屬,疏密有致,飄逸而深婉,筆致靈動灑脫,有行雲流水之趣,但鈎絞絲纏,走筆油滑,秀氣有餘而雄渾不足,已幾成共識,一分為二,展示的仍然為事物的兩面性,亦應視為公允的觀照。
楊絳曾就執筆法徵詢於錢鍾書,她記下了這樣的生活片斷,「錢鍾書每日習字一紙,不問何人、何體,皆摹仿神速。我曾請教鍾書如何執筆?鍾書細思一過,曰:『爾不問,我尚能寫字,經爾此教,我並趨寫字不能矣。』我笑謂鍾書如笑話中之百腳。有人問,爾有百腳,爬行時,先用右腳抑先用左腳?百腳對曰,爾不問,我行動自如。經爾此問,我並爬行亦不能矣。」據黃裳說錢鍾書曾教楊絳習書法,這在高莽的文字中亦有所記載,但執筆法這個問題從上邊這個生活片斷中看錢鍾書並沒有明確的回答,知夫莫若婦,這個問題一直為楊絳所糾結。楊絳晚年,以毛筆字抄寫錢鍾書《槐聚詩存》以寄託哀思,二〇一二年六月楊書《詩存》以宣紙線裝本出版,而後再版,楊絳在前言中說:「我抄《槐聚詩存》筆筆呆滯,但求劃平豎直而已。設鍾書早知執筆之法,而有我之壽,其自寫之《詩存》可成名貴法帖,我不禁自嘆而重為鍾書惜也。」遺憾之情溢於言表。執筆法為書法藝術的重要元素,在觀照與評判錢鍾書書法藝術時,楊絳的遺憾亦應成為重要的參考依據。
人謂錢鍾書於書法一途,知法而少操練,其無咎乎?我們還是願意把錢鍾書書法歸之為文人書法,因其率真而學養氣息豐足耳。 [1]
作者簡介
理洵,字安父,別署新雨堂,書評人,作家,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