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大通(朱燦銘)
作品欣賞
遇見大通
我到大通很是倉促,路過銅陵,繞路而來。儘管,與大通相處短暫,卻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
大通在江南,我家居江北,雖然相隔近百公里,但是同屬長江水系,同樣有一條臨水老街。只是家鄉那條百年崗上老街,早已拆遷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嶄新刺眼的商業街,只有喧鬧,尋不到記憶。而大通,今時於我,顯然山水相近,人文相親。
當踏上大通古街的第一方街時,午陽高照,酣睡一夜的大通早已醒來,可古街依然那麼安靜。這裡,有保存完好的江邊古渡,有狹長九回的古街,有屋深庭幽的舊居……承載着大通往日的繁華,向世人訴說着悠遠的記憶。
大通,是長江南岸一座依水而生的小鎮。可以說,因水而興榮,也因水而沒落。在交通不甚發達的往昔,這裡水路通暢,商賈雲集,店鋪林立,物資充裕,成就了大通長達千年的繁華,與安慶、蕪湖、蚌埠並稱安徽「四大商埠」,有着「小上海」之美譽。
現如今,陸路交通、空運的高速發展,尤其是銅陵長江大橋的修建,使得天塹變通途,水運原有的運輸優勢,逐漸消失殆盡,帆檣如雲也逐漸被車水馬龍所代替,直至大通的碼頭帆落船歇。只餘下沿街的商鋪,不無落魄地守在江邊,聆聽那澎湃而過的無奈。
那鋪滿方形麻石的古街上,仍在留存着繁華落盡後的餘韻。鱗次櫛比的兩層商住樓,夾道而立。樓下經商,樓上居家。樓下是青磚白牆,樓上則是木質結構。連着屋檐,是鏤空的窗戶,以前應是貼着窗紙,如今都是鑲上玻璃,在陽光的映照下,散射着流逝的光陰。
人們常說,江南是個婉約的女子,在我眼裡,那高高聳立的馬頭牆,就是那女子梳着的髮髻,高高地頂在上面,翹首眺望着屋後滾滾而去的江水,等待着駕船捕魚歸來的家人。馬頭牆上,不知經歷過多少年的雨水侵染,一道道墨綠的痕跡長了腳的,慢慢地爬滿了整個馬頭牆的牆面,陪伴着馬頭牆眺望過經年累月。
屋上鋪設的小瓦,是仰瓦與合瓦組合使用的仰合瓦。仔細看來,是以板瓦為底瓦,仰面鋪設,呈仰瓦的形式。再在仰瓦之間,覆蓋合瓦。這樣的鋪設,足以使雨水順流,便於防潮。在我見過的江南民居里,是沒有筒瓦的,大通也不例外。也許時間流逝,慢慢地損壞殆盡。
一家老舊的商鋪門邊斜靠着一摞門板,如今不得常見。不過,我仍清晰地記得幼時去崗上老街趕早集見到的情形。大清早,「嘎吱」一聲,裡面有人抽出門閂,用手緊抓門板往上頂,讓下端從門檻的石槽里解脫出來,再把門板向里傾斜角度往外抽,一塊一塊地卸下來,再一塊一塊地靠在店門旁邊,等待船來人往。
大通理髮,一家百年老店,安靜地生存下來。老街店面沒有旋轉的三色燈柱,也沒有靚麗的招牌,更沒有美女帥哥模特的張貼畫。一方簡樸的招牌,八個字,還分成上下兩行「大通理髮 百年老店」。站在門口,就能看見黑亮的舊式座椅,雪白的理髮圍布,半高的玻璃鏡。在玻璃鏡下的條几上,擺放着手工推剪以及剃鬚、采耳之類的工具,一如從前,仿佛時光在這裡放慢了腳步,也許未曾離開過。
年幼時,父親總是領我去這樣理髮鋪子理髮。每當我理完髮,父親就會迫不及待地躺在放倒的座椅上。我很是羨慕父親理髮後采耳的愜意,他閉着眼睛,嘴微張,一臉的放鬆,一臉的微笑。我曾耍賴地央求過,理髮老師傅一本正經地告訴要我,等到我如父親般年紀時,那時他的技藝會更成熟,剃鬚采耳會更舒坦。於是,我開始了等待。青年時的忙碌,忘卻了兒時的希冀。等我人過中年,想要重拾那份期盼已久的記憶,卻再也尋不到那家老店和理髮師傅的蹤影。
還有一家號稱「中華老字號」的「夏洪興老稱行」,店面不大,建築稍顯現代。在這裡,我駐足良久,觀看戴老花鏡的星稱師校秤定星。如今,在我居住的小城裡,這門手藝好像已經絕跡了。
他用鐵製環狀的「叨子」串在稱杆粗端,繫上繩子,將秤懸提,秤盤裡依次放上重量不同的砝碼,在秤桿上測算好距離,用兩腳規分割,用鉛筆標出星花位置,然後用皮帶手鑽鑽出每個小花點,逐一用細銅絲釘星花。每一枚星花,都代表着一定的重量。制稱,是一門飽含良心與道義的手藝,做秤如做人,稱的是斤兩,也是良心,這條行規不曾改變。
不曾改變的,還有大通百貨老店。無論是從外部裝飾,還是內部陳設,活脫脫的就是七八十年代供銷社的樣式。玻璃面的貨櫃,後面還有落灰的貨架,上面商品從吃的到用的,不一而足,甚是豐富。我是記得的,每逢上街,母親會領着我來到櫃檯前,遞上用雞蛋換來的糖票,我就可以從戴着眼鏡的老夥計手裡,接到讓人垂涎的糖果。如今,櫃檯後,再也沒有了戴着眼鏡的老夥計,卻換了個抱着孩子的年輕婦女。只可惜,物是人非,沒有往日的門庭若市,卻添了些門可羅雀的冷清。
即便如此,大通的店家是很少吆喝的,不像在別的古鎮老街,但凡有人經過,店家就會使盡渾身解數,做不成生意決不罷休,甚至會攔住遊客,亦步亦趨,百般遊說、虛誇、哄騙、利誘,這種無賴式的纏鬥,很是讓人厭煩。而在大通,生意興隆與否,好像與大通人的生活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沒有生意時,大通人要麼守在店內,要麼聚集聊天,顯得氣定神閒,而又脫俗超凡。
大通人的幸福指數,應是與俗利不成正比的。看,有一條除去頭尾的龍舟上,坐着三五個老人,正悠閒自在地抽着煙,聊着天。我很是留意,那個挽着髮髻,穿着黑布衣的老太太,兩指夾着煙捲,不時地送到嘴邊,吸上三兩口,又吐出一串的煙柱。老太太只要一嘬嘴,乾癟的嘴變得圓鼓,從上下唇朝着鼻子、下頜,嘬起一道一道的皺紋,像是一枚乾澀的核桃。她吸過幾口,又輕輕地用舌將煙捲抵出嘴,露出參差不齊、殘缺不全的牙齒,臉上漾着滿足的神情,很是愜意、歡欣、享受。看着她,我想起了我奶奶,一位從舊社會而來裹腳老太太,映着晚陽,坐在竹椅上,身上灑滿了金色,深情安詳,許久不動,凝成了一尊塑像。
抬手看了看錶,到了返程的時間。午後的陽光散落在古樸的大通鎮裡,照在大通主題展館門口的那副「青史有記大通鎮浩浩商埠千載,坊間無望小上海悠悠傳說百年」對聯上,慵懶靜謐。既然時光留不住大通的繁華過往,就讓那段往事流淌在如江水綿長的生活里。
在這裡,每一方麻石,每一堵高牆,每一聲潮音,都在講述光陰的故事。我喜歡這樣安靜的大通,沒有被現代氣息浸透,也沒有過多的喧鬧市井味。在這裡,可以觸摸歷史痕跡,可以重回記憶里樸實無華的生活,可以盡情享受江南的清雅與閒適。
春日午後,我的眼前仿佛晃動着一個個身影,他們來自遙遠的時代,沐着晨曦,迎着江風,挑着擔子、拎着籃子、搖着筏子,穿越過悠悠的歷史時光,從遠處而來,停留在櫃檯前,穿行在麻石巷道里,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美的遇見,就是觸動心底最柔軟的記憶。遇見大通,我心悅你,誠然如斯。 [1]
作者簡介
朱燦銘,70後文學愛好者,業餘時間喜歡創作古詩詞、散文,作品散見於紙媒網刊,並在全國性散文、詩詞徵稿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