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與抵達(二)(李正君)
作品欣賞
追逐與抵達(二)
來路上漢長城、烽燧遺址依稀可見,曾經扼中原和西域通道咽喉的玉門關、陽關,如今遠望去無非就是幾處黃土夯築的土堆。半道上看到一個警示牌:野生動物出沒,小心駕駛。入眼一片莽莽蒼蒼的曠野,不像會有生物存在的樣子。道路一側曾經是沼澤、草甸的地方,和荒漠是同樣的顏色。也許要到幾場透雨之後,才能看到荒草轉綠、蘆葦叢生,黃羊出沒、水鳥嬉戲的模樣。
這一段水系屬於疏勒河,一路盤旋向西,消散於無際的漠野。在更久遠的時代,它的終點是羅布泊。這條河在兩千里荒原上跳蕩、迂迴、隱匿、奔突的姿態,很像一支斷了歸路的孤軍,滿懷悲憤,一波一波向着天邊衝殺,終於力竭,倒向日落的方向。它的兵鋒過處,草木滋生,萬物繁育,文明也自蠻荒中興起。
疏勒河有一段地下河道古稱「冥水」。只看名字,像是已經抵達了塵世的盡頭,不知道「奈河橋」又在哪裡。
那段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範圍,道路兩側安裝了綠色的圍欄,綿延幾十公里,是為防止野生動物穿越公路發生事故。圍欄結束的地方就是戈壁的開端。一層薄薄的黑色碎石遮蓋住地面,這便是連通疆、蒙、甘三省的神秘黑戈壁了。
黑戈壁的神秘源於黑喇嘛。小時候父母嚇唬我們時說「狼來了」,我父母輩小時候聽到的是「黑喇嘛來了」。有段時間我找了很多資料,專門做過黑喇嘛的功課。二十世紀初葉,他幽靈般地遊蕩於內蒙、甘肅、新疆,甚至遠赴前蘇聯。在他盤踞黑戈壁的時期,扼守水源,所有過往商旅都要向他繳費,導致沿用千年的絲綢古道廢棄;他在西域縱橫遊蕩,對中亞地區地緣政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政府武裝對他無可奈何,最後前蘇聯出動情報人員才砍下了他的頭顱。
出自新疆的學者楊鐮先生是「非虛構寫作」的倡導者之一,他的《黑戈壁》對這段歷史隱秘進行了探究和揭示。神秘的黑喇嘛和荒寂的黑戈壁是天作之合,他們互相成全,造就了許多詭秘的傳說。可以說,是黑喇嘛賦予了黑戈壁人文意義。
最初的新奇平靜以後,穿越無人區就成了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四顧蒼茫,看不到任何能動的事物,就連手機都沒有一點信號。天空完完整整地倒扣在地面上,我已經忘了黑喇嘛,感覺自己會駛上前面那團淺白色的雲......猛地驚覺,才知道自己無意識中駛過了好長一段路程。心跳得很急,額頭上一層細汗。
雅丹地質公園在黑戈壁深處。
導遊講了許多,雅丹地質的形成條件、發育過程、景物命名典故......也沒怎麼留心聽。雅丹地貌是很純粹的自然景觀。不想動用想象力的話,那些很考驗眼力的景點無非是黑戈壁上隆起一道道奇形怪狀的粘土梁子。
其實在我們來敦煌的路上也經過了一處雅丹地貌,裸露得很淺顯,零零散散分布在戈壁上,像散落的羊群。那地方叫布隆吉,很有東南亞風情的名字,想去。敦煌的雅丹地貌動轍數十米高,幾百米長短,偉岸鮮明,姿態各異,人進走進去,很難不迷路;加上地貌阻風產生嘯叫,如同鬼哭,所以有「魔鬼城」的別稱。
「這裡距離羅布泊中心一百二十公里。」
這句解說詞抓住了我。一個地名,一段距離。羅布泊,一百二十公里。
那個瞬間我還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句話蘊含的意義,被它吸引更類似於一種本能。過了幾秒種,腦子裡才慢慢浮出幾個詞:魔鬼三角區、核試驗、地球之耳、 斯文·赫定、彭加木......還有,樓蘭古國。尼采說:「當我想用一個詞表達神秘時,我只想到布拉格。」對我來說,這個詞應當換成「羅布泊」。不是布拉格厚重悠遠的神秘,是樓蘭飄忽變幻的神秘。籠罩着疑雲的熱烈與詭秘、豐饒與恐怖、瑰麗與幻滅......似乎繞過前面凸起的地貌就能看清這一切。
如果景區允許開車進來,也許自己會直接啟程,畢竟只要一場電影的時間。
敦煌雅丹地貌與羅布泊同屬於羅布泊荒原。距離的意義,有時候代表的不是長和短,而是有和無。我從來沒有發覺一百二十公里凸顯得如此真實。
腳下的黑色的戈像蒙着一層陰影,反而那些陡峻高聳的地貌沒有影子。怎樣巨大的事物才能投下涵蓋一切的陰影呢?陽光充塞天地之間,三十多度的氣溫,卻周身乾爽沒有汗意。拍了一張照片:一條黑色的柏油路面穿過起伏如波濤的荒原,向前延伸,越來越窄,終於在遠處交匯成一個小點。它的盡頭沒有羅布泊,道路上面空無一物。
作者簡介
李正君,關中渭水邊一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