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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撒憂兒嗬呢(甘茂華)

跳撒憂兒嗬呢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跳撒憂兒嗬呢》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跳撒憂兒嗬呢

土家人喊外公是嘎公,外婆是嘎嘎。對於這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少數民族來說,這種稱呼蘊藏着久遠的歷史和文化。

我的冉嘎公去世的時候,仿佛冉嘎公是出遠門趕場去了,或者是成了仙升了天了,而族人和我們外孫輩則熱熱鬧鬧地歡送他老人家駕鶴西去。其實,那種儀式古樸而又現代,可以說超凡脫俗了。而族人和我呢,也因此獲得了永恆的生命,都悟出了死亡之謎,都無例外地繼續在山地屏圍的世界裡勞作。

從冉嘎公躺在床上說想吃豬耳朵開始,嘎嘎就料到他活不了多久了,就和我母親忙進忙出地張羅跳喪的事情。靈堂設在堂屋裡還是場壩上?母親說,場壩上吧,場壩上寬寬展展、亮亮堂堂的,跳喪的人多了,也好打轉身。棺材去年就漆過了,要不要再漆一遍呢?母親也說,再漆一遍吧,要漆得照得見人頭。為冉嘎公跳喪,不僅是鄂西民俗的一個禮節,而且是嘎嘎、母親以及冉家灣的鄉親們操心多年的一件大事。對生命意義的宏觀,對生與死、靈與肉這一類永恆主題的關注和探求是他們思想上的升華,當代著名畫家周韶華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對跳喪這樣評說過。嘎嘎、母親以及鄉親們同樣認為,與世長辭的人勤勞奮鬥了一輩子,完成了生的使命,是應該熱烈地歡送的。

冉嘎公年輕的時候,曾給賀鬍子趕騾子運過鹽和藥。賀鬍子就是賀龍,山民們都是這樣叫他的。至今土家山寨的神龕上,還供着賀鬍子的畫像。賀鬍子見冉嘎公手腳勤快,趕騾子技術又高,再陡再窄的山坎他也有本事把騾子牽過去,就蠻喜歡他,要留他當勤務兵。冉嘎公死活不肯,說,就憑你那幾把菜刀、幾杆破槍,還想打天下?到時候我來給你收屍吧!或許是看得起他的耿直,或許是看得起他的勇敢,賀鬍子也不惱他,反而哈哈連天笑了一陣。臨走時,送給他一根丈把長的花椒木煙杆作紀念。

這花椒木煙杆,一是不生蟲,二是吸煙時有股香味,三是趕騾子時當馬鞭用,四是路遇強人可作防身武器,冉嘎公自然看作寶貝一般。後來賀龍在京城當了元帥,軍事博物館派人到冉家灣來出高價買這根煙杆,才一開口,冉嘎公就倔倔地把來人的嘴巴堵死了。他說,你回去跟賀鬍子說,他也太小氣了,送了人的東西還好意思要回去?老子不賣,等老子死了,它也跟我進棺材!

記得莊子的老婆死了,莊子鼓盆而歌,很可能那就是最古老的跳喪。冉嘎公百年以後,舅舅們很可能拿花椒木煙杆擊板而歌,創造一種最新鮮的儀式。於是母親很負責任地問:煙杆要不要陪葬呢?嘎嘎答道:這還用問麼?生也好死也好,是誰的東西就歸誰,不是誰的東西,哪怕吃到肚子裡了,也要屙出來的。這話很明白,命中該有終須有,命中沒有莫強求,其中也包含一點做人的道理。母親就這樣陪着嘎嘎忙碌,準備冉嘎公後事。

1983年的盛夏和嚴冬,青年畫家唐小禾、程犁夫婦,兩次長途跋涉到崇山峻岭之中,親自目睹和學習跳喪這種舞蹈。他們被山民們全身心的舞蹈深深地震動了。他們後來創作的壁畫《生命的起點和歸宿之舞》,以生死為主題,將瞬間化為了永恆。

作為土家先民真正的藝術舞蹈,它的魅力在哪裡?它的永恆又在哪裡?我直到參加了冉嘎公的喪儀之後,才理解了什麼是生命意識。

冉嘎公的喪儀如期舉行。冉家灣的鄉親們如期來到場壩上。鄉親們在靈前圍着一面牛皮大鼓,手裡舉着燃燒的杉皮火把。他們踩着鼓點邊唱邊舞,時而相對擊掌,時而繞背穿肘,時而扭肩擦背,時而踮腳打旋,時而嘴唇觸地含物,時而相互戲鬧吆喝。那頭,那手,那肩,那腰,那臀,那腳,掀起一陣陣疾速的旋風,幾乎同時處於大幅度的扭曲之中。場壩上,鄉親們合着古老原始的舞步,唱起了音韻粗獷的跳喪歌,杉皮火把被風吹得閃閃爍爍。

人死飯甑開,

眾人圍攏來。

人死眾家喪,

一打喪鼓二幫忙。

冉嘎公死了好有福,

睡了一副好板木。

走進靈堂來抬頭望,

花椒木煙杆擺堂上。

呢——跳撒憂兒嗬呢——

跳喪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醉如痴,愈勁愈銳。圍觀者口裡發出「嗬,嗬」的叫喊,如虎嘯。未必這就是古人說的「巴氏祭其祖,擊鼓而祭,叫嘯以興哀」?可哪裡有哀傷的影子呢?看那跳喪舞的動作,溜邊,含胸,曲膝,又分明是山民們背負馱重、攀岩爬山的動作演化而來,未必這就是土家人勞作生活的藝術天地?我想起屈原的《九歌》,巫師載歌載舞,群巫助唱陪舞,這種演唱形式與跳喪,不是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嗎?

噢,土家的跳喪,它究竟有什麼含義呢?冉嘎公,你曉得嗎?

在這個時候,嘎嘎和母親反而留在沉默中了。她們圍着火塘烤火,也喝茶,也說幾句自家的事情,心思和神情似乎也比較淡漠。嘎嘎對母親說,冉嘎公苦了一輩子。母親把罐罐茶捧在手裡說,他其實有福呢,跟毛主席一樣的壽呢。嘎嘎連連地擺手,不敢比的,毛主席睡的是水晶棺材呢。一樣的,母親說,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花椒木煙杆呢?我插嘴說。母親就笑起來,那不是賀鬍子送的,是銅鑼灣的女人送的。這件事我當然不知道,而今明白之後,心裡卻困惑,擾人。

那時候,冉嘎公從來不用馬鞭去打運鹽的騾子。他愛惜牲口,怕打傷了牲口的筋骨。有一回他路過銅鑼灣,在吳地主的吊腳樓里喝醉了酒,睡到半夜才醒來。他聽見女人的哭聲,就冒冒失失撞開了門。吳地主正在強迫一個土家妹子做他的小老婆,不從他就要殺死那個妹子。冉嘎公最見不得欺侮老百姓的事情,仗着酒勁,順手一刀就結果了地主的性命。冉嘎公猛地抽出刀來,那鮮紅的血水便噴濺而出。土家妹子呀了一聲,跳起來緊緊抱住了冉嘎公。她那赤裸的身子,塑成了一片白盈盈的月光。

後來,每次趕騾子,冉嘎公都要走銅鑼灣。灣子裡有一間土屋。土屋裡住着土家妹子。他在那裡歇一夜腳,第二天走時總要甩下一包鹽,堆在灶屋的磨房裡。光陰就這樣過去了,火塘就這樣燒紅了。據說有一天官府派人要來捉他這個殺人犯,他就和土家妹子連夜翻山越嶺跑進了賀鬍子的營盤。土家妹子給賀鬍子帶了件禮物,是一根花椒木煙杆。冉嘎公認出是吳地主的東西,死活不肯送人。賀鬍子親昵地笑着說,當作是妹子送了我,我再送給你吧。賀鬍子燒了一鍋煙,立即,藍幽幽的煙霧,都在他的八字鬍周圍纏綿。後來人們就傳說,這花椒木煙杆是賀鬍子送給冉嘎公的。

母親微微地笑着說,那個土家妹就是你嘎嘎呢。嘎嘎怡和地笑着說,莫擺古了,人生三節草,不知哪節好,你看冉嘎公一條好漢,說老也就老了。母親說,人一輩子是個謎,誰能猜得出前因後果?唉,還是看跳喪去吧,活就活個快活。

煙火薰染的板壁隔不斷曬場壩的熱鬧,跳喪漢正在唱一首啞謎歌。

掌鼓師唱:啞謎啞謎喝,依啞呀餵着,升子無底是什麼嘞?看你猜不猜得着。

跳喪漢唱:啞謎啞謎喝,依啞呀餵着,升子無底是四川(穿)嘞,我的情哥哥喲。

冉嘎公真的老去了嗎?他為什麼還出現在嘎嘎和母親的故事裡?誰說過死亡的困擾是每一種哲學的起源?豈止哲學呢?人類的原始思維不也是起源於死亡的困擾嗎?不也是在死的概念中才獲得了生的概念,不也是在死亡的自我意識中才生成為人麼?死亡打破了生存的直接性,也打破了感覺的直接性。人從自我的死亡中似乎捉摸到一個難以感知的彼岸世界。

噢,這跳喪滲透着現代人意識的原始生命的美!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魯萌女士曾經論證:現代的人感覺多麼需要回復到原始的單純狀態。有時,它真想趨動返靜,回到無我之境,解下生之所累,哪怕只是一瞬間。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註定了就是要改造生存的環境從而改造自己生存的命運,像蠶一樣,一邊吐絲顯示自己生命的價值,一邊把自己束縛起來,為了讓新的生命咬破自己的繭殼。自己建造,自己突破,這永不安息的根源深深地埋藏在死亡的恐懼中。死的恐懼,驚奮着生的意義。

我沉默着,感受着,那稍縱即逝的跳喪舞,似乎每一個動作,每一聲「撒爾嗬」的呼喊,都在釋放我心上的重壓,都在舒展我那被死神追逐的生之緊迫感。跳喪在我心底凝結成了永恆的生命的藝術形式。我沒有給母親說這些感受。母親,嘎嘎,我,都沉浸在跳喪的歡悅和慰藉中。嘎嘎突然說,我看見冉嘎公了,他趕着騾子去了銅鑼灣。當然了,母親接着說,等我老了,也要跳一夜的喪呢。跳了喪了,命又輪轉回來了。

場壩上的喪鼓歌越唱越火了。

開天有八卦,

開地有四方。

開疆闢土有向王,

巴人後裔守稼穡。

呢——跳撒憂兒嗬呢——

杉皮火把在風中呼呼燃燒。土家漢子們在場壩里跳躍,發出一聲聲茁壯的吶喊。該唱的已經唱了,該追憶的留給後人。喪歌和着起落的鼓聲,在冉家灣的曠野上流蕩。冉嘎公再不會有什麼牽腸掛肚的事情了吧?這樣一來,山上該怎樣還是怎樣,田裡該怎樣還是怎樣,山民該怎樣還是怎樣,所有的生命緣自冉嘎公的嘎公,繼續越過春夏秋冬。[1]

作者簡介

甘茂華,土家族,籍貫湖北恩施,定居湖北宜昌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