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輛紡車(吳伯簫)
作品欣賞
記一輛紡車
我曾經使用過一輛紡車,離開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書籍一起留在藍家坪了。後來常常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戰友,心裡充滿着深切的懷念。 那是一輛普的紡車。說它普通,一來是它的車架、輪子、錠子跟一般農村用的手搖紡車沒有什麼兩樣;二來是它是延安上千上萬輛紡車中的一輛。那個時候在延安,無論是機關的幹部,學校的教員和學員,部隊的指揮員和戰鬥員,在工作、學習、練兵的間隙里,誰沒有使用過紡車呢?紡車跟戰鬥用的槍、耕田用的犁、學習用的書和筆一樣,成為大家親密的夥伴。 在延安,紡車是作為戰鬥的武器使用的。那是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國民黨反動派發動反共高潮,配合日寇重重封鎖陝甘寧邊區,想困死我們。我們邊區軍民熱烈響應毛主席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偉大號召,結果徹底粉碎了敵人困死我們的陰謀。在延安的人,在所有抗日根據地的人,不但吃得飽,穿得暖,而且堅持了抗戰,取得了抗戰的最後勝利。開荒,種莊稼,種蔬菜,是足食的保證;紡羊毛,紡棉花,是豐衣的保證。
大家用自己紡的毛線織毛衣,織呢子,用自己紡的棉紗合線,織布。同志們穿的衣服鞋襪,有的就是自己紡的線織的布或者跟同志換工勞動做成的。開墾南泥灣的部隊甚至能夠在打仗練兵和進行政治、文化學習而外,紡毛線給指戰員做軍裝呢。同志們親手紡的線織的布做成衣服,穿着格外舒適,也格外愛惜。那個時候,人們對一身灰布制服,一件本色的粗毛線衣,或者自己打的一副手套,一雙草鞋,都很有感情。衣服舊了,破了,也「敝帚自珍」,捨不得丟棄。總是髒了洗洗,破了補補,穿了一水又穿一水,穿了一年又穿一年。衣服只要整齊乾淨,越樸素穿着越稱心。華麗的服裝只有演員演戲的時候穿,平時不要說穿,就連看着也覺得礙眼。在延安,美的觀念有更健康的內容,那就是整潔,樸素,自然。 紡線,勞動量並不太小,紡久了會腰酸胳膊疼;不過在刻苦學習和緊張工作的間隙里紡線,除了經濟上對敵鬥爭的意義而外,也是一種很有興趣的生活。紡線的時候,眼看着勻淨的毛線或者棉紗從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毛卷里或者棉條里抽出來,又細又長,連綿不斷,簡直有藝術創作的快感。搖動的車輪,旋轉的錠子,爭着發出嗡嗡、嚶嚶的聲音,像演奏弦樂,像輕輕地唱歌。那有節奏的樂音和歌聲是和諧的,優美的。
紡線也需要技術。車搖慢了,線抽快了,線就會斷頭;車搖快了,線抽慢了,毛卷、棉條就會擰成繩,線就會打成結。搖車抽線配合恰當,成為熟練的技巧,可不簡單,很需要下一番功夫。初學紡線,往往不知道勁往哪兒使。一會兒毛卷擰成繩了,一會兒棉紗打成結了,急得人滿頭大汗。性子躁一些的甚至為斷頭接不好而生紡車的氣。可是關紡車什麼事呢?儘管人急得站起來,坐下去,一點也沒有用,紡車總是安安穩穩地呆在那裡,像露出頭角的蝸牛,像着陸停駛的飛機,一聲不響,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直等到紡線的人心平氣和了,左右手動作協調,用力適當,快慢均勻了,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毛線或者棉紗就會像魔術家帽子裡的彩綢一樣無窮無盡地抽出來。那仿佛不是用羊毛、棉花紡線,而是從毛卷里或者棉條里往外抽線。線是現成的,早就藏在毛卷里或者棉條里了。熟練的紡手趁着一線燈光或者朦朧的月色也能搖車,抽線,上線,一切做得從容自如。線繞在錠子上,線穗子一層一層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從錠子上取下穗子,也像從果樹上摘下果實,勞動以後收穫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質享受都不能比擬的。這個時候,就連起初生過紡車的氣的人也對紡車發生了感情。那種感情,是凱旋的騎士對戰馬的感情,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的射手對良弓的感情。
紡線有幾種姿勢:可以坐着蒲團紡,可以坐着矮凳紡,也可以把紡車墊得高高的站着紡。站着紡線,步子有進有退,手臂儘量伸直,像「白鶴晾翅」,一抽線能拉得很長很長。這樣氣勢最開闊,肢體最舒展,興致高的時候,很難說那究竟是生產還是舞蹈。 為了提高生產率,大家也進行技術改革,在輪子和錠子之間安裝加速輪,加快錠子旋轉的速度,把手工生產的工具改成半機械化。大多數紡車是從紡羊毛、紡棉花的勞動實踐中培養出來的木工做的;安裝加速輪也是大家從勞動實踐中摸索出來的創造發明。從勞動實踐中還不斷總結出一些新的經驗。譬如紡羊毛跟紡棉花有不同的要求,羊毛要松一些,干一些,棉花要緊一些,潮一些。因此彈過的羊毛折成卷,彈過的棉花搓成條之後,烘曬毛卷和潤濕棉條都得有一定的分寸。這些技術經驗,不靠實踐是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其中的奧妙的。 為了交流經驗,共同提高,紡線也開展競賽。三五十輛或者百幾十輛紡車擺在一起,在同一段時間裡比紡線的數量和質量。成績好的有獎勵,譬如獎一輛紡車,獎手巾、肥皂、筆記本之類。那是很光榮的。更光榮的是被稱為紡毛突擊手、紡紗突擊手。舉行競賽,有的時候在禮堂,有的時候在窯洞前邊,有的時候在山根河邊的坪壩上。在坪壩上競賽的場面最壯闊,「沙場秋點兵」或者能有那種氣派。不,陣容相似,熱鬧不夠。那是盛大的節日賽會的場面。只要想想,天地是廠房,深谷是車間,幕天席地,群山環拱,世界上哪個地方哪個紡織廠有那樣的規模呢?你看,整齊的紡車行列,精神飽滿的競賽者隊伍,一聲號令,百車齊鳴,別的不說,只那嗡嗡的響聲就有飛機場上機群起飛的氣勢。那哪裡是競賽,那是萬馬奔騰,在共同完成一項戰鬥任務。因此競賽結束的時候,無論紡得多的還是紡得比較少的,得獎的還是沒有得獎的,大家都感到勝利的快樂。
就這樣憑勞動的雙手,自力更生。紡線,不只在經濟上保證了革命根據地的軍民有衣穿,不只使大家學會了一套生產勞動的本領,而且在思想上教育了大家,使大家認識勞動「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意義,自覺地「克服那種認為勞動只是一種負擔,凡是勞動都應當付給一定報酬的習慣」。在勞動的過程里,很少有人為了個人的什麼斤斤計較;倒是為集體做了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才感到是真正的幸福。 就因為這些,我常常想起那輛紡車。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和戰友,心裡充滿着深切的懷念。圍繞着這種懷念,也想起延安的種種生活。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圍工作,學習,勞動,同志的友誼,革命大家庭的溫暖,把大家團結得像一個人。真是既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那個時候,物質生活曾經是艱苦的、困難的吧,但是,比起無限豐富的精神生活來,那算得了什麼!憑着崇高的理想、豪邁的氣概、樂觀的志趣,克服困難不也是一種享受嗎?
作者簡介
吳伯簫,原名熙成,筆名山屋、山蓀,是我國當代著名文學家和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