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娛神馱着飛翔的文字(鄢東良)
作品欣賞
被娛神馱着飛翔的文字
己亥豬年。三月三,我夜宿甌江源頭宣平溪畔的畲寨江下村。
是夜,翻轉久不能寐,腦子裡湧起重重的愧疚。與畲人棲居一縣已有50個年頭,與許多人交集甚密早成朋友。作為一介文化人,從未為他們着墨一字,更沒有涉入山哈們那條古老神奇的歷史長河,觸及他們心靈的秘境。
這是我第三次參加一場畲人的盛大對歌節。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伊始,這種受到官方重視的文化娛樂活動,在浙江中南部麗、金兩地三縣毗鄰的竹、柳、新、橋四個民族鄉鎮輪流舉行。
這是一支畲人的一場狂歡。麒麟和鳳凰的圖騰旖麗了盛裝,畲風畲韻被原生態的對歌和舞蹈演繹成震撼的經典。
這支能歌善舞的族群,祖先希冀自己的後代,男兒像瑞獸那樣智勇雙全,女兒像祥鳥那樣蓊華秀逸。
這個弱小而命運多舛的民族,至今還不足80萬人口。她以單一的民族擁有自己正式的族稱,時間只有短短的61年。她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為何?我尋遍史籍,得不到明晰的答案。但我尋覓的好奇從沒湮滅。
從畲鄉採風歸來,在一間寬綽的工作室里,我與《畲族風俗》、《武義畲族三月三》一書的編撰者鍾發品先生長談了一個上午。年近七十的鐘先生,是一位畲族文化傳承守望者,他本人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山歌手。如今,他成為家鄉祭祖大典的主祭人,氤氳的香火燭光中,映現着這位畲人子孫虔誠的身影。
談及畲族的起源和我對畲族為何沒有文字的追問,鍾先生侃侃而論。
他的敘述,在我的眼前漸次鋪展出一幅清朗的畲人遷徙路線圖。
南蠻和百越,上古分布於長江以南的主要稻作民族。漢人在江南發軔之初建立了楚國和干越中的吳國。「荊蠻」,這是一個貶意性極重的詞語,古代中原人視楚越和南人為粗野、兇惡和不開化之人,以之稱呼。《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曰:「茲不穀震盪播越,竄在荊蠻,未有信底。」其中的畲、苗、瑤人被描繪成了文身斷髮「示不可用」的野性十足的民眾。
這些「荊蠻」之民,雖在當時就跟楚地漢人有着千絲萬縷的交流聯結,但最終被迫分為三支遷出。西徙的苗人和南徙的瑤人,保留了本民族的語言,純淨度很高,而且擁有少量的本民族文字,如「瑤族女書」。向東西遷徙的畲族人,在與漢語長期的交融中逐漸轉化,最終形成一種特殊的漢語方言——畲話。
我認真閱讀過語言學專家趙剛玲教授的《浙江畲語研究》,她把國內學者對畲族起源的幾種不同觀點,歸納為外來族說和土著民族說兩大類。前者說畲族最初生活在湘、黔一帶,後者說隋唐之前,畲人已居住在閩、粵、贛三省交界地區那片廣袤山林里。
有《後漢書·南蠻傳》和畲族史詩《高皇歌》里的盤瓠傳說佐證,畲族的來源最早可追溯到東漢時期被認為「南蠻」族的一支古老民族,我信以為然。中國的南方,應該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永世桃花園。
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支忍飢挨餓、衣衫襤褸、長途遷徙跋涉的隊伍,他們的雙腳從隋唐之前棲居的深山險峽出發,走過了唐宋,走過了元明。直至明末清初,由藍、雷、鍾三姓組成的33支「小分隊」,才真正進入越地宣平邑那片山林土地,開始了長達400多年的較為穩定的繁衍生息,像生命力旺盛的馬尾松,為星羅棋布的大小畲寨撐起一片蓊鬱。
畲人很有些「不幸」,有了土地、糧食和自己的語言,唯獨缺少能夠表情達意的自己的文字。
遠古倉頡造字,結束了漢人結繩記事錄史的困窘,激揚起了華夏民族文化長河裡那朵最初的絢麗浪花。壯、白、瑤族中的賢人達士在漢字影響下,創造出方塊壯字、方塊白文和方塊瑤字,連族群更加渺微的仫佬、毛南人,也有不少文字留存於世。而畲人附會漢字生造出的那28個澀難的「字」,至今也未能登入辭書、字典高雅的殿堂。
亞里士多德說,文字是語言符號之符號。索緒爾也曾說:「對漢人來說,表意字和口說的詞都是觀念的符號,在他們看來,文字就是第二語言。」
比起語言來,文字是死的。需要讀者自己去猜測文字的情感溫度。而語言則是有呼吸的聲音,賦予文字生命。
漢字作為漢族文化文明的一盞燈塔,她的煌煌之光為何沒有照亮畲族文字的創製靈感?我只能用我膚淺的認知加以揣度。
隔絕,重重的隔絕。峻岭幽峽的封閉,人類文明進化之光,遲遲沒有穿透山野濃重的霧幔。即使明清時期就開始形成的數百年的畲漢雜居,畲人也被排除在教育的大門之外。嚴苛的族規,成為青年男女不得逾越的雷池,畲漢通婚在清代末期才開始悄悄萌芽。
動盪遷徙,綿延不絕的動盪遷徙。至今武義的畲族老人們,還傳頌着那個悲壯的傳奇故事。
唐初開始,畲人不滿朝廷壓迫,抗租抗丁,揭竿起義。官府軍隊整整圍剿了近50年,也無法澆滅憤怒烈火。那一年的臘月,大雪紛飛,寒風獵獵,起義軍被圍困在一座山頂。斷糧、封路,危在旦夕。
在山上巡視的頭領藍鳳高,被眼前的一幕驚喜得手舞足蹈。一串串晶亮透紅的烏稔果掛滿了枝頭,他帶頭嘗一口,滿口甜糯、清香沁脾。畲軍以此充飢,人人渾身回力,鬥志激揚。
翌年三月三,雪消天暖,起義人馬全線出擊,官軍狼狽潰退。為銘記這場戰役的重大勝利,那年之後,畲人家家戶戶都要在這一天上山采烏稔果,燒烏飯吃,謹記英勇前人不朽功勳,久沿而成俗風。
那場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爭,終以畲人的失敗告終。為躲避搜捕、鎮壓,生活在自己熱愛的山區的人們,開始了一次最大規模的逃亡遷徙。
盤、藍、雷、鍾四姓本是畲族的四大姓氏,但如今盤姓畲人卻難覓蹤影。於是一個悖論出現了,廣西瑤、壯兩族中有了不少以盤藍雷鍾為姓氏的人,而在武義柳城畲族中,卻找不到一個以盤為姓者。我看到當代畲人整理的書籍歌典中有載:「唐末4姓300餘丁從廣州由海路入閩時,盤王碧一船被風漂流,不知去向,故盤姓於今無傳。」盤姓畲人可能就在那時融入它族了吧?
畲族沒有漢族和其它少數民族擁有浩淼的文字海洋,他們只能將無形的文字,用歌舞娛的形式馱在背樑上蹁躚飛翔。
人類最早產生的藝術形式之一是歌唱和舞蹈,它應對原始生活的需要。它出現在圖騰崇拜的祭祀、祈神等娛神領域,歌舞者和祭祀者籍此求得與神靈的相通,通往天人合一的境界。
商代的隸舞意寓驅鬼逐疫,流傳至今地域曠達的儺戲面具,被賦予神秘的宗教民俗含義,畲人的祭祀舞就是一項全族性的娛神活動。
在攝影家們拍下的許多珍貴鏡頭裡,我看到的畲人祭祖法師的真實形象,頭戴蓮花形繡帽,一手執羊角般吹奏樂器,一手搖動叮叮作響的銅鈴,口中吟唱着只有祖宗才能聽懂的歌辭。祭祀舞應運而誕生,它在畲族舞蹈中成為隆重壯觀之最。
盤歌、對歌、童謠、歌本以歌施教,成了畲人延續本民族傳統社交禮儀、鄉風民俗文化的靈丹妙藥。
這無形文字,張開充滿生命張力的翅膀,激情而熱烈的飛舞,傾注着他們喜慶、哀傷的生動情感。一種特殊的民族文化、文學形式,在歲月的枯榮之間,開出旖旎之花,如繡似錦,經久不褪其彩。
於是,在三月三歌節里,人們聞到了烏米飯的馥香;人們在寨廟裡,聽到了祭祖公的法師喃喃的頌歌;人們在火爐塘收穫了滾燙的灼火對歌;人們在盤歌堂分享到賽歌的刺激緊張;人們在畲鄉通宵的篝火晚會上體驗了圈舞的熱情歡快;人們陶醉在一個以歌以舞代言的民族,淳樸、開朗、好客的習俗風情里了。
但轉悠之間,又有一種擔憂湧上我的心頭。畲漢通婚,畲語交流的語言環境是否正在變得日益狹小?年輕一代畲人的民族意識是否已經悄然淡化?新的時代呼喚着更多美麗鄉愁的守望者啊!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山哈歌者鍾發品,在襁褓中就吸吮着山歌里的乳汁。長成少年,父親就教會他數不清的畲族兒童歌謠。
風餐露宿,寒暑不怠,他和另一位畲族民俗文化學者雷國強先生合作編著了《金華畲族》、《武義畲族史料》。他和雷國強先生成為了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雷國強的《畲風畲韻》一書風靡大江南北。這些些活生生的傳統歷史文化教科書,有的走進了高等學府的教材里,有的成了作家、學者案頭的研究工具,有的改編成了賽歌大會上的表演節目。
愛跳畲族舞蹈的燕子藍曉燕和畲鄉百靈鳥藍偉娥是一對好姐妹。一個以精彩絕倫的畲舞享譽中國南方,一個以甜美悅耳的山歌,成為畲鄉唱歌最好聽的歌手。
比翼雙飛、鸞鳳和鳴的雷保平夫婦,因歌結緣。倆人雙雙捧回武義縣非物質遺產畲族山歌優秀傳承人的桂冠,在全省各地的受邀巡演中,在火爐塘邊、唱歌堂,在山林田壠間,都飄蕩着他倆美妙的山歌之調。
五年前組建的「印象山哈」演出團,是值得我大大讚揚的。今年4月初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在一座樹木蔥蘢的大青山腳下,我採訪了這個演出團的靈魂人物藍曉燕。
個子不高,但透出一股幹練。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大而有神,像山澗水般清澈。這位地道的畲家妹子臉上的微笑,傳遞出內心的善良和柔美。
她把一疊紅色燙金的獲獎證書和剪報遞到我的手上。福建、安徽、廣東、雲南——我看到了一群畲鄉山燕飛翔過天空畫出的美麗弧線。她給我觀看了手機里珍藏的許多演出視頻,它來自東方衛視、浙江衛視、市縣春晚和家鄉百花會的舞台。竹竿舞、祭祖舞、情景劇,唯美的歌舞把我牽入古老的畲族村寨,我的心隨之舞之蹈之,神往天籟。
這個小時候從未出過山寨的女子,是被20年前鎮裡的一場畲家婚嫁舞蹈表演徹底迷倒的。從來沒有見過本民族文字的小姑娘,一夜之間萌生了一種渴望和一個夢想。她想,莫非畲族的文字就是隱藏在美麗動情的歌舞里了吧?她想成為一名優秀的畲族舞蹈的傳承者。
她和夥伴們一拍即合,演出團立馬組建。在她身邊聚攏了一群畲家兄弟姐妹,有大叔,有小伙,有姑娘,還有一位盲人歌手。一年多達20幾次的外出巡演,不圖賺錢,無暇顧及家中的親人。
她告訴我自己的一個新的期望,作為縣裡畲族文化研究會的一員,她想儘快成立一家畲族文化工作室。定期舉辦畲歌畲舞培訓活動,還要把現代舞和漢族地方劇種的藝術元素吸收進來,讓民族歌舞愈加大美大雅……
毋庸置疑,當代社會人口流動的頻率已遠遠甚於任何朝代。互聯網的發達便捷,文化多元與融合的洪流澎湃向前,畲族傳統文化的記憶亦漸行漸遠。
好在武義宣平古邑的畲族中青們中,不乏清醒、堅韌的守望者,他們是當代的歌舞娛神。他們深諳歌言就是山哈寫的文章,是一群努力創造和書寫畲族「方塊字」的人,讓我走進一本無字的書,閱讀畲族無字的汗青履歷,聆聽他們澎湃的心跳。
在蕭火、荷田、歌台、春社、對盞禮、百桌宴、山歌調、彩絲帶、鳳凰冠、古祖圖裡,被歌舞娛神馱着飛翔的一種文字,正在歷史的天空閃爍着它的璀璨之光。 [1]
作者簡介
鄢東良,筆名阿良,男,1955年生。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