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秀 椰子•核桃還有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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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椰子•核桃還有秋天
擺放在廚房調理台上的,是一個碩大的南國水果——椰子。
她還在她的故鄉海南島的時候,就已經被我的弟弟剝掉了外皮,我無從知曉她外皮的本來的面目了。眼下,她是一個醜陋的大東西,土黃色的木質纖維疏密有致地包裹住了裡面的內容。我嚴格按照弟弟的吩咐,用水果刀在它的一端鑽一個小孔,之後,又將一根吸管插進椰子的腹部。
我閉上眼睛,吮吸到了清涼甘甜的椰汁。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椰子,也是第一次品嘗椰子汁。我有些激動。
已經是早上8點多了,我還賴在床上,睜着惺忪的睡眼,聽窗外秋雨打擊雨棚發出的「砰砰」聲,享受着國慶長假最後一天的慵懶。弟弟打來電話,說他就在我家樓下,是給我送椰子來的。
這個椰子跟着弟弟從遙遠的瓊州海峽南邊的海南島輾轉數千公里,在昨天夜裡來到我們這個地處中國腹地的陝南小城安康。
樓下,給我送椰子的汽車的引擎聲才在響起的時候,我就已經吮吸到了這來自南國的味道了。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站在自家的廚房大口吮吸清涼的椰汁,會用這種飲品浸潤我剛剛甦醒的胃。
我捨不得一口氣將這越過千山萬水遠道而來的椰汁喝光。拿來一隻透明的玻璃杯,將剩餘的椰汁一滴不剩地倒進去。我舉起杯子,看見了她清澈、透明的容顏了。
在此之前,所有關於這種水果的印象僅限於圖片,僅限於來自超市里出售的椰子糖、椰子粉、椰蓉麵包,只知道她是結在高大、頎秀,有着婆娑姿態的南國的一種叫做椰樹上的水果。還想象着,這生於海邊、長於海邊的樹,是怎樣的最早迎來朝陽,是怎樣最晚送走晚霞,又是怎樣在帶着腥味的空氣中散發着裊裊椰香的。
眼前這個被我抽乾了椰汁的毛茸茸的大果子把我帶到了刀耕火種的時代了。我舉起了剁骨頭用的大刀,對準被我鑽開小孔取椰汁的那一個孔,奮力劈下去,瞬間,這毛茸茸的大東西便一分為二了。
我太想吃到她的果肉了。
一下子,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果肉呈現在我的眼前,我便有機會看見她本來的面目了。在那毛茸茸的土黃色的纖維組織下,包裹着的是褐色的堅硬的殼,硬殼裡面是一層約一公分厚的果肉。
那果肉該是怎樣長成的呀?雪白、細膩,像羊脂、像白玉。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是情不自禁的輕叫了一聲的。面對這牢牢貼住硬殼的、色白如玉的果肉,我不得不動用了凍肉刀和切菜刀,一點一點,一塊一塊把她們從銅牆鐵壁般的殼裡撬下來。我吃到了她芳香、滑脆、甘醇的果肉。
我從小嗜水果如命,說真的,這是我第一次吃到的後味如此醇香的雪白的佳果。造物主在造她的時候,該是費了多大的心思呀,才把這如玉似雪,芬芳醇脆的果肉與清涼的果汁一層層包裹在堅硬的外表之下。
有資料顯示說,椰肉與椰汁含有大量的蛋白質、果糖、蔗糖、脂肪、維B、維E等。而且,她的全身都是寶。
這美味的、醇香的南國的水果。
這精緻的生命。
等我無限愛憐的將那再也吃不下去的雪白果肉分裝在保鮮盒裡,收拾調理台上的果殼時,我這才發現,自己還身着睡衣,頭沒梳,臉沒洗,牙也沒刷,狀若女鬼。
這一刻,我又在想象海風中婆娑的椰樹,我吃到的是跨越千山萬水,遠道而歸的親情。
那時的核桃
我童年的記憶與核桃有關。
我小的時候,長得頗是苦大仇深。天生少言寡語,脖子又細又長,個頭與同齡的孩子比起來,明顯的瘦,且矮小。尤其是那一頭半長的頭髮,簡直就跟我家屋後石坡上的茅草如出一轍,稀少、枯黃。偏偏又喜歡梳兩條長長的小辮子,這兩根小辮子充其量也就有我現在的小拇指般粗細。於是,這兩根小辮子整日裡就在我瘦削的背後怯怯地枯黃地垂落着。唯一靈動的部件就剩下那雙眼睛了,大大的、亮晶晶的、黑幽幽的,骨碌碌地轉的倒是很歡實。
鄉下的女孩兒,命賤。賤的就像是路邊的馬尾巴草。
然而,每一棵草都有一滴露珠滋養着。記憶中,村子裡有好幾棵核桃樹,是生產隊集體的樹。不知道那樹有多少年輪,反正它的主幹比洗臉盆還要粗很多。最不喜歡那樹在冬天裡落光了樹葉的那副醜陋的模樣。它主幹和枝幹的顏色都是灰不拉幾的,像極了我們那時的日子。
那樹皮也像極了村子裡一個姓馬的老啞巴的雙手,極粗糙,而且還裂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遒勁」這個詞,也就形容不出它那奇奇怪怪指向灰濛濛的天空的姿態。只感覺它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叫人心裡不暢快,尤其是當它上面棲息了好多隻烏鴉時,簡直叫人覺着晦氣。於是,就有男孩子不住的從地上撿起石頭拋向枝頭,氣憤的驅趕那一群群黑得發亮的呱呱叫個不停的烏鴉。
然而,這叫人心情鬱悶的核桃樹到了夏末秋初季節,卻成了我們的最愛。
季節是個魔法師。它能讓冬季里醜陋的核桃樹搖身變成可愛無比的搖寶樹。夏末秋初,一顆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青皮核桃綴滿枝頭,一咕嚕一咕嚕,一簇一簇的,跟樹葉子的顏色一模一樣。村子裡所有的男孩子女孩子總能變出你想都想不到的花樣與大人們鬥智鬥勇,去偷這些高高掛在高大核桃樹上的青皮核桃。
偷來的核桃被我們用碩大的青桐樹葉包裹着,飛一般的跑到小河邊,隨手撿一塊石頭輕輕敲掉外面的青殼,再砸開硬硬的果殼,於是,曲里拐彎兒的核桃果肉露了出來。夥伴兒們吃得滿嘴生香,吃的嘰嘰喳喳,吃的就像是在過大年。雖然,我們偷核桃從沒有被大人們捉個現行,但我們被青核桃的汁液染成褐色的嘴唇和小手,無疑就是一個洗不掉的「罪證」。但終因那個年代食物匱乏,每家每戶的男孩子女孩子都積極參與了偷核桃的行動,大人們,包括生產隊長在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與夥伴們分工協作偷來的核桃成了我兒時最美味的吃食,也是我兒時最有營養的滋補品。以至於在我讀高中以後的幾十年裡,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核桃了。
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也與核桃有關。
貧瘠的大山里,核桃是莊戶人家最珍貴的山貨了。
有核桃樹的人家,在白露前格外精心的看護自家的樹。因為,它可是一家人的搖錢樹啊。不等到白露,就用竹竿兒打下還不肯離開大樹的核桃,堆放在堂屋的牆角,等過些日子,青皮漚爛了,就退出一個個核桃,把它們攤在太陽底下暴曬。不過幾個太陽,那核桃就成了易存放的乾果了。整個過程,主人是怎麼也捨不得嘗上一顆半顆的,這些乾果會陸續成為吃公家糧的人日子中的珍貴點心。
我媽因為總是無限擔憂我先天虛弱的腸胃功能和瘦弱的身體根本做不了農活。她總說,我這樣的身體早晚有一天會被農活拖壞(在我們那裡,「拖壞「就是被折磨致死的意思),所以,在我還上小學時,就不住的攛弄我大(我們那裡對父親的稱呼)供我讀書。
那時候,村子裡我的好多夥伴兒,尤其是女孩兒,都陸續輟學幫大人掙工分。幸運的是我從來沒有面臨過失學的危機。雖然天生話少,可唱起歌來很好聽很好聽,加上從小就酷愛讀書,從小學到初中,每一篇作文都被老師當成範文在班上念。這樣一來,我大供養我自然勁頭十足了。
等我考上高中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了失學的危機感和恐慌感。
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一個,我家鄉沒有高中,我必須先乘火車,再搭客船去離家幾十公里以外的另一個古鎮讀書,必須住校。本來,能考上高中的同伴兒屈指可數,女孩兒則只有我一個,我大我媽怎麼放心我一個能被一陣大風吹倒的女孩兒家離開爹娘?而住校,則意味着我大我媽每個月必須拿出現錢來供養我。最要命的是,8月底,我達必須拿出15元現金來給我繳納一學期的學費。這對於我那土裡刨食吃的雙親來說,該是一個多麼巨大的壓力啊!
我媽依舊在攛弄我大供我上學。
臨近開學的那些日子,我時常聽得見我大一聲一聲的長嘆。
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雨天。
那天早上,我大不知什麼時候就出門了,等到了我們吃罷晌午飯還不見回來。那段日子,我大腰疾發作,疼得很厲害,走路是需要拄着拐杖的。那拐杖其實就是一根和我的胳膊差不多粗細的長木棍子。
我媽不時地站在院壩頭向通向更深處山裡的路上張望,神色很是不安。最後,我媽讓我順着那條路去接我大,她說我大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進山販核桃去了,是給我弄學費。
在通向更深處的大山的那條鄉村公路上,我一個人走着。我孤單着。我戴着我媽遞給我的一頂大草帽,天上下着大雨,我的心裡下着小雨。我哭了。
家裡供不起我上高中,這個我是知道的。第一次,我有了不想上學的罪惡念頭。
終於,在一個離家很遠的一個叫龍脖子的地方,我看見了我大。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公路邊上歇着。頭上戴着一頂大草帽,懷裡抱着那根做拐杖用的木棍,衣服褲子都是濕淋淋的。因為腰疼,他的坐像很是滑稽。他的身邊是一副擔子,一根長長的木棍就是扁擔。扁擔的一頭是半麻袋核桃,扁擔的另一頭也是半麻袋核桃。
大看見了我,笑了。我看見了大,哭了。
那天,那雨,還有那條簡易的鄉村公路上,我和我大一老一少抬着那兩個半麻袋嘩嘩作響的核桃,緩慢地行走在泥濘中。
大把那兩個麻袋不時地偷偷往自己的懷裡一挪再挪。
那一年,我15歲。
那一天,我的少年時代結束了。
那一天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再也沒有吃核桃。
霧氣氤氳的秋天
第一次聽莎拉·布萊曼的歌是在一個秋天。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周末。
那一天中午,我在上網,外面正下着秋雨,那雨已經下了兩天了。同事給我發來一支歌,她要我聽完之後談談自己的感受。
是那位被人們譽為英國「月亮女神」 的莎拉·布萊曼演繹的《斯卡布羅集市》。
我是知道這支歌的出處的,它是美國電影《畢業生》的主題曲。在這樣一個瀟瀟霪雨天,第一次聽莎拉·布萊曼這個有着女巫般歌喉的英格蘭女子的歌,就讓人肝腸寸斷,欲哭無淚。剎那間,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某個場景、某個人一下子浮現在腦海里,淡淡的追憶,淡淡的哀愁一下子全湧上心頭。感覺就像看見秋的氣息中夾雜着山野野花的芬芳,被蕭條的秋風挾裹着,掠過大地和田野,一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天地的盡頭,他的周圍 迴蕩着一首憂傷的歌……
之後的多年裡,莎拉·布萊曼的《斯卡布羅集市》時常縈繞在我的心間與書頁里,如同她湛藍的眼睛透着英吉利海峽的霧氣。伴隨着這樣傷感的旋律,時常指引我回到我曾經和我達抬着兩個半麻袋核桃走過的那條泥濘的路上。
七年前的那個農曆九月初一,是一個星期天。伴隨着《斯卡布羅集市》的旋律,我在為我的兒子做他最愛吃的羊肉包子。廚房裡氤氳着香氣,廚房外灑滿秋陽。那個時刻,我接到了我的叔父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我媽病重,叫我立即動身回去。
後來我才知道,我叔父打電話的那個時刻,我的媽就已經回歸真主(去世)了。
從那以後,每每想極了我媽時,我就聽莎拉·布萊曼唱《斯卡布羅集市》。霧氣中,我能看得見我媽緩緩向我走來。每每這個時候,我也就能在霧氣中緩緩向我媽走過去。
又過了不到兩年,也是一個秋天。
傍晚,叔父打來電話,叫我立即趕回老家。他只是說,我大出事了。
我是知道叔父這個「出事」的含義的。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竟癱倒在地板上。等到我的兒子把我攙扶起來的時候,我才感覺到心口極疼,老是有窒息的感覺。已經長成大孩子的兒子怕我憋壞了,發瘋似的逼我哭出聲來。孩子的懷裡,我哭得像是他的孩子……
從那個秋天以後,每每想極了我大我媽的時候,我就聽《斯卡布羅集市》。每一次,我總能看見他倆在秋天的霧氣中笑盈盈的一起向我走來,慢慢地。每一次,我也總能在秋天的霧氣中向他倆走去,也是慢慢地。[1]
作者簡介
袁明秀,筆名冷月無聲。女,回族,小學教師,陝西省旬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