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财老汉和他的儿女们(王美妮)
作品欣赏
茂财老汉和他的儿女们
茂财老汉死了,是从炕上摔下来,转不过脖子,将嘴捂在地上捂死的,满嘴是泥。
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茂财老汉还是个正当年的后生。
饭桌前。刘老汉和两个儿子,大儿子广财,二儿子茂财吃着早饭,父子三人一色的粗布黑衣。桌子上三晚清汤玉米稀饭,馍筛筛里放着几个玉米面和小麦面混合在一起蒸成的两搅蒸馍,还有一盘咸菜,一盘油泼辣子。为了省些菜油,刘老婆每次都会给辣子里加点醋,这样和出的辣子稀软一些,好夹馍。
老二茂财一手端着碗,筷子在碗里搅戳了半天,也没喝下一口稀饭。看着老爹吸溜吸溜地一口一口稀饭喝下去,碗底眼看着就出来了,茂财才喊了一声“大!”,然后嗫嚅着说道:“村西头孙家媳妇又生了一个女子,放出话要送人呢,秀秀想给咱抱回来。”
秀秀是茂财的媳妇。
茂财今年二十八九了,秀秀也已经嫁过来六七年,可就是总不开怀,啥办法都想了,也不见添个一男半女。眼看着老大广财媳妇一个小子一个小子地生,一连生了三个,茂财两口子不知有多少晚上都睡不着。一是急,急又没办法;二是怨,怨却说不出口。这一大家子,刘老汉、广财两口子以及茂财两口子,五个青壮劳力,一年忙活下来,净养活了老大五口人了。大和妈老了,能吃多少,能穿多少,可是看着老大一家五口,个个能吃,尤其是那三个半大小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干活不顶个人,吃饭却净是嘴,正应了那句老话,半桩子,饭桩子。关中的女人和娃吃饭上不了饭桌,把男人们的饭菜摆上桌后,女人家门就带着娃们在厨房吃。秀秀每次吃饭时,看着广财的这三个小子,一筷子一筷子地在碗里捞着,盘子里夹着,心里就满是不平。这还不算,秀秀进门这几年来,不知被广财媳妇绒线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了多少回,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谁让人家一连生三个,自己半个都生不出来呢,即使秀秀平常在家孝敬公婆,在地里勤快能干,可女人续不上香火,就是婆婆也急得不怎么待见她。
秀秀和茂财曾商量过抱养一个娃算了,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家里人开口。眼下孙家媳妇都生了三个女子了,这回又生个女子,要把四女子送人,一个村的知根知底,就想着抱回来。
茂财的话刚一出口,广财的筷子就停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皮看了刘老汉一眼。
刘老汉不紧不慢的喝着清汤玉米稀饭,嘴里继续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黑黄黑黄的两搅蒸馍咬进嘴里,立即在腮边鼓起了一个包。他眼睛盯着碗里,似乎在数碗底能留下几颗玉米粒,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广财看着刘老汉的反应,猜测着刘老汉的心思。见大半天不发话,他沉不住气了,“啪”的一声放下碗筷,两只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搭,沉着脸说:“抱人家娃干啥啊?”茂财软软地说:“秀秀这肚子不争气,我看也生不出个一儿半女了,要个女子,养大了,招个上门女婿,我老了也是个依靠,也能顶个门户。”
“要人家娃哪如养自个娃!”广财抬起头冲着茂财说,“我跟前三个,你把老三给你领回去。女子那就是个赔钱的,就算以后招个女婿上门,也不可靠不放心,一个女人家把门户能顶住?再说利汤利水的,不是咱的娃那就黏糊不起来。”
刘老汉听着两个儿子的话,慢吞吞地表态说:“你两个都跟自个媳妇商量商量,我也听听你娘的想法。”
绒线坐在炕沿上叠着刚从外面洗晒过的衣服,听了广财的话,心里的得意劲就别提了。她与广财盘算着,三个儿子将来就是三个媳妇,三院房子三口锅,这得把他两口子一辈子挣死可能都挣不来。按农村的讲究,老大迟早是要被分家分出去的,那现在的这院房,前头上房,中间两面的厢房,后面厨房猪圈,就留给了老两口和老二,莫非要把这么一个完整的院子白白送给一个抱养过来的野女子?这个院子,这满院的房子若以后能留给咱老三,既减轻了自己的负担,还能多占这一院房。
秀秀心里却不这么想,她受够了绒线的脸色。就算是不抱娃,也不抱绒线的娃,自己没黑没明的忙活,净养活了那一窝子,这多年罪还没受够吗,还要把小狼崽子养在自己身边,半路里养的娃,就喂养不亲。
刘老婆倒是没多话,只说是让两个娃两个媳妇商量去。
就这样,孙家的四女子就在秀秀的坚持下被抱了回来,秀秀给起名叫银铃。
秋来八月,棉花开了,村外成片成片的棉花地,在太阳的照射下白花花的晃着眼。绒线和秀秀背着背篓,腰里缠着布口袋,穿梭在棉田里,摘过了一遍又开了一层,再摘再开,似乎这太阳要把这棉花骨朵不晒得开完决不罢休。广财、茂财还有刘老汉,则在另一片地里掰玉米,挖玉米杆,地腾出来就要种上麦子。刘家上房里这几天天天晚上一堆棉花,一堆玉米。白天从地里转回来多少,晚上就要剥多少,一是为了腾出地方,二是趁着好天气早剥早晒,雨天真若来了,一耽搁就是好多天。广财、茂财和两个媳妇,简直忙的昏天暗地,白天进门,吃完饭抹嘴就走,晚上忙完也就到了大半夜。两岁多的银铃也就由刘老婆白天晚上地照管。
十几天过去了,地里的庄稼都收了回来,十来亩的麦地也都种上了,这一茬农活,让秀秀黑瘦了一圈。趁着天气好,秀秀烧了一锅热水打算好好洗洗,也换洗一下衣服,银铃最近也没给洗过澡,脏得没了眉眼。她把银铃拉过来,打算先给银铃洗,一揭开银铃的衣服,银铃背上屁股上一块块青紫赫然入目。秀秀用手指头摁了摁,忙问银铃咋回事,银铃疼得拖着哭腔哼哼唧唧又说不清。秀秀信手拿自己衣服把银铃一裹,抱起银铃就朝婆婆房里去。
刘老婆看着银铃身上的伤,症了半天想不来怎么回事,便趴在窗户上朝院里大声地喊着“三儿”,这几天家里活忙,刘老婆又要做饭,又要打扫,还急着剥棉花,三儿他们放学后,银铃就被这几个哥哥看着。
三儿看了看银铃的伤,头低着就是不说话。刘老婆一看这架势,摸起炕上的笤帚就朝三儿抡了过来,三儿紧身一躲,藏在了秀秀身后,撂出一句:“不是我。”
“那是谁打的?”刘老婆瞪大了眼睛青着脸问。
秀秀忽地转过身子,一把揪住了三儿的胳膊吼道:“那是谁?看把娃打成啥了?”
银铃站在奶奶的炕上,早吓得在一旁吱哇吱哇哭得更凶了。三儿才五六岁,从没见过刘老婆和秀秀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害怕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二哥说……银铃是个……是个……野女子……不是咱屋人……”
秀秀将银铃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猛地横抱在怀里。银铃不知是疼还是受到了惊吓,又放大了声音哭嚎着,一时引得广财和茂财从后院奔来问娃咋了。秀秀抱着银铃三步两步出了婆婆房门,走进院子,还没走到绒线的东厢房门口,东厢房里便传来了绒线打骂老二的声音,老二被绒线拧着耳朵拧出了厢房门。当着一家人的面,绒线问老二:“谁打的银铃?”
老二的左耳朵被绒线揪着,疼的脖子偏着,嘴角咧着嘘哈虚哈,眼却瞅着广财说:“不是我,是银铃跑得时候摔的。”
刘老婆抡起笤帚,照着老二的屁股蛋一连抡了几下,问道:“让你看娃,你就把娃看成了这样,老实说,是不是你打的娃,你不说实话,我就让你老子把你吊在房梁上抽着打!”
三儿在一旁“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不要打二哥,我说,是二哥打的,是用脚踢的。”
秀秀在一旁气得浑身哆嗦,连骂茂财窝囊没本事,连自个娃都保护不了。绒线这次倒是是非分明,松开拧老二耳朵的右手,劈头盖脸朝着老二的脑袋就是几巴掌,揪着老二的胳膊让老二给二娘道歉。
老二与银铃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从此,大人若将银铃一时照看不到,老二就会对银铃捶打上几拳脚,刘家的院子隔三差五的便要上演一场老二挨打、银铃哭嚎的折子戏。老二在村里扬言,迟早要打断银铃这个野女子的腿,要么就把她扔到野外让狼吃了去。
刘家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绒线对秀秀倒是变得比以前更谦和,三儿二娘长二娘短的一天叫着,秀秀也没了办法,只好和茂财把银铃看紧些。
西头孙家的媳妇,在村里可是听到了许多关于刘家二孙子打银铃的传言。四女虽然给了人,也是想着给娃一个活路。当时决定把娃给茂财两口子,不只是因为老刘家家底还行,关键是茂财为人厚道,秀秀勤快能干,人不糊涂,把娃给给这样的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会受大罪,娃能被教养的勤快有礼势就好。四女虽长在刘家,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也在一天天盯着四女,盯着刘家。可眼下,刘家的那个二小子放话要打断四女的胳膊腿,又扬言要把四女扔到外面让狼吃了,这还有四女的活路吗?孙家媳妇心紧紧地揪着,不顾男人的劝阻,跑到刘家又哭又闹,要带回四女,说是四女若是被二小子害了,她就吊死在刘家,更要刘家人全都陪葬。就这样,孙家媳妇一天一哭,两天一闹,村里人围了一次又一次地看热闹,刘老汉气得一拍桌子,以不容置疑的权威语气,让茂财把银铃送走,并决定把三儿过继给茂财和秀秀。
三儿心里是不认茂财这个大的,爷爷虽然把三儿给了二叔,但七八岁的三儿也多少懂事了,死活不愿意晚上和茂财夫妻睡在一个炕上。刘老汉下世后,刘老婆便给广财和茂财分了家,三儿被奶奶和父母要求着留在老院子里,娶媳妇的那天,三儿才改口别别扭扭地叫了茂财一声“大”,叫了秀秀一声“妈”,从此也再没有叫过。明明是自己的二叔,却要叫成大,亲父母不让认,亲弟兄显得生分,这不是让自己活成了村里人的笑话嘛。
一转眼,三儿已经四十多了。三儿和媳妇有能耐,把老院子的房拆了,椽、檩、瓦,能用的全拆下来盖成了一座新的院子,三儿和媳妇娃住在前面的大房里,茂财老汉独自一人住在后院的厢房中。茂财老汉去年脑溢血瘫痪在炕,连说话都有些含糊,大小便一日三餐都在炕上,老婆秀秀因病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茂财老汉翻身不方便,就让三儿给屋顶房梁上绑了一条麻绳,想翻身时就拽住麻绳,挪动挪动越来越不灵便的身子,吃饭就侧身睡在炕沿边。刚瘫痪时,茂财还每天早上给端半碗稀饭,半个馍,中午给端半碗面,说是大小便不方便,就少吃些喝些。随着瘫痪的日子越来越多,茂财老汉的房子便越来越有一股屎尿汗饭搅合在一起的臭味,茂财捂着鼻子把饭往炕边一蹲,就闪出了房门,中午送饭时,再端回早上的碗,再后来,一天就只来一回,一个馍,半碗面,爱吃不吃,连一句话都没有。因为这房子实在没法进么!
茂财老汉吃不饱,饿得慌呀,嘴里也越来越寡淡,他多想吃一点菜,吃一口能尝出味的东西,哪怕是口咸菜呢,既然活着干不了其它的事情,也就剩下了吃喝拉撒。他心里也明白,他活着净给娃添了负担,还不如早死了好,可死不了么,一个大男人,一天就给吃那么一点点饭,能不难受吗?茂财老汉一天天一夜夜似醒似睡地躺在这臭烘烘的炕上,想动动不了,想吃想喝吃不成喝不成,想说说话,连个人影都没有,三儿这个儿子总是生疏的很,大不叫也就罢了,连话也不多说。想当年没过继以前,在那所老院子里,三儿倒常常从东厢房往西厢房跑来跑去的,一声声“二叔”“二娘”地叫着,秀秀才决定接受三儿的,可后来过继到西厢房了,这娃倒像变了一个人,总是离得远远的。还是老婆秀秀人灵醒,早早地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留下自个躺在这炕上,死不死活不活的活成了祸害,脏了炕,也脏了三儿和媳妇的院子。“唉,老天怎么不收了我!”茂财刘老汉心里叹着气。
茂财老汉是透过窗子看日子的,天阴了天晴了,天黑了天明了,只有这窗子外的变化,才能提醒茂财老汉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走着,否则,他住的这间房里,还有躺在炕上的他,还能有什么变化?
这天中午,窗外的太阳看起来明晃晃的,院子里的槐树摇着细瘦的枝丫,将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到窗户上,茂财老汉心想:“不知是四月还是五月了,端午节过了没过。”茂财老汉再次盯着窗外的槐树看,想从树叶子判断月份,正胡思乱想着,一阵阵“凉粉——卖凉粉”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声音虽然远,却并不模糊,因为那声音是从扩音的喇叭扩出来的。他判断着,端午节应该快到了吧,或者刚过去不久,因为天热了人才吃凉粉。白生生的凉粉坨,用黄铜色的捞捞顺着的边沿划拉一圈,捞捞后便带出了一条条比纳鞋底的线绳子粗,却又比筷头细的凉粉条条来。剥几个蒜瓣捣碎,放上辣椒面,煎油一泼,再调上盐、醋、酱,撒上几粒白芝麻,淋几滴香油,汁子调好后,若还嫌不够味,再切几丝黄瓜丝放在凉粉上,把刚调好的蒜醋汁往上一浇,筷子翻搅几下,那凉爽光滑的凉粉就入口了。茂财老汉想着想着,嘴就咀嚼起来,似乎那凉粉已经吃进嘴里,于是嘴里就有了酸水,随着吞咽的动作一次两次的反复,茂财刘老汉有了一个冲动的想法:吃一碗凉粉。
茂财老汉贴身的衣服口袋里还有三百元的私房钱,让三儿给他买碗凉粉,剩下的就给了三儿吧,自己还说不准哪天两脚一登,两眼一闭,就找秀秀去了,钱现在对他没啥用了。他微微抬了抬头,向着房门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喊着“三儿——,三儿——”,院子静悄悄的,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怕是三儿和媳妇下地去了。
远处的卖凉粉声还在街道上回荡着,茂财老汉叹了口气,心想,唉,活了一辈子,咋活成了这光景,身上装的是钱,可连一晚凉粉都吃不到口里。我今儿还非把这凉粉吃了。他抬起左胳膊,手把住房梁上吊下来的绳子头,在自己的手腕子上缠了几圈,借着绳子的力量,向右侧了侧上半截身子,脸转向了炕沿。他伸长了右手,把手扶在了挨炕放着的桌子上,想扳着桌子的棱角,带起一点力量,把自己瘫痪的下半身往炕边的方向拖一拖,却又感觉使不上劲,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放松了胳膊,缓了几口气,心里盘算着新的办法。忽地,他狠劲拽起那根绳子,把自己上半身吊起来,然后拼着自己最大的力量向桌子的方向扑去。由于发力过猛过快,手没抓牢桌子,上半身带着腰胯扑出了炕边,嗵得一声摔在了地上。额头及右肩膀在桌子棱角上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茂财老汉就这样趴在了地上,这是瘫在炕上这一年多来第一次换了个地方睡,可是睡了一会儿,却又觉得睡得并不舒服,因为有知觉的那条腿却偏偏被没有知觉那条压在了底下,半点动弹不得,一年多的瘫痪,早已让他的全身发软发困,像块海绵似的软塌塌的使不上力,眼前这一猛摔,两条胳膊两个肩膀也麻木地动弹不得。他转动着眼珠子,心里盘算着喊三儿,哪里又能喊得出来,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了这个新的位置上,连满是血污的头也服服帖帖的放在了地上,静静地等着三儿。
茂财老汉落下炕的那一瞬间,心里还是清醒着的,既然动弹不了,那就在地上缓一缓吧,头上的血就这样慢慢地渗在了额头贴着的那一块地面上,眼里的眼泪也不争气的往外流,卖凉粉声的吆喝声早已听不见了。“这凉粉看来是吃不成了,不吃了也罢,以后到阴间了,让老婆婆秀秀给打上一锅凉粉,美美地吃,尽饱地吃……”
想着想着,茂财老汉觉得自己像要睡着了,连脖颈也没了一丝力气,他无力地把脸紧贴着地面,越贴越紧,最终大半边脸塌实地在了地面上。[1]
作者简介
王美妮,笔名星子,陕西一中学语文教师。喜欢文字的温度与灵性,借文字追寻生活的诗意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