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芨芨草(王长英)

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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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芨芨草》中国当代作家王长英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芨芨草

母亲却四处托人给二姐说媒。二姐坚决拒绝,一提找对象的事就捂了耳朵闭住眼大声叫:我不找,我不找!盖过了母亲的絮叨,次数多了母亲也不动了气。二姐见母亲真生气也就软下来。母亲这才慢慢开导:妈养了这么多孩子都不像你,小时淘气,到大了还淘。还是你大说的对,我不该有那想法。人家是城里人,咋能找咱乡下的,你也该死了这份心。这不,到如今,连个信皮皮也没有。不过,妈也想过,即使能成,光景怕也过不住。成不了,咱认了。那月亮肉好吃,可咱够不着,这会你想通了也不迟。你二哥对象到现在没着落,这会又多了个你,叫妈心里难受,你咋就不能替妈想想?母亲说着,就扯了衣襟擦眼泪:我这辈跟上你大,挨饿受罪,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哪一个不是生下来就下地,实指望长大不要叫妈操心,可这倒好,你们都大了,不听妈话了……

二姐最怕母亲流泪,一说这事,总是支吾着抽身走开,或者是拉着母亲的手央求:妈你别哭,俺听你话还不行?敷衍过去,依然照旧,母亲也识透了二姐这花招,决定豁出劲来逼二姐就范。

这一天媒人又来给二姐提亲,男方是邻村的一个本份的庄稼人,人实在,家里弟兄俩,光景也自在,母亲和媒人商定相亲的日期,然后向二姐发出了归后通牒。二姐还是用旧的一套办法抵挡,可是这一次母亲真动了气,母亲说,看家的日期已经说定,介绍人也搭话给人家了,你大哥二哥也要回来,你是去呀不去?

二姐说:妈,男方我都知道的,我不想去见面么。

好呀你,你是嫌妈绊着你了。好了,今天妈也不想活了,养活你这么大,你倒学会了一场场地气妈,我这就死到你挨刀的跟前!母亲说着就用头去碰二姐:我活不下个长短了,养活你这么大不听大人话,我也活够了,碰死、气死一个样!

这是二姐第一次同意到男方家相亲,父亲说巧明相中了,大人就没甚,庄稼人只要靠实能过那份光景就中,父亲吃过早饭就出工了。

相亲要和介绍人到男方看家,然后男方再到女方家,让女方家的人看,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

介绍人住村西头,说好要来叫二姐的,可是快到晌午也不见介绍人的影子,母亲以为有了甚事,急得团团转,就要到西头去问,二姐说不迟呢,再等等。过了不一阵介绍人的闺女捎来话说不要等了,改日再说吧。母亲一听,咋说变就变?

二姐平静地说,妈,我去挑水了,顺便去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母亲犯疑心,在家里坐不住,大哥二哥也没回来。便想亲自去一下西头,出街门刚走一截,迎面碰上了三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年青人,提着麻袋,枊条筐,见母亲就说:巧明他妈,你别走,我们要到你家去?

你们要作甚?

我们奉了命令要来收你们家的梨!

果木树不是被你们收去了,还要上哪收?

年轻人没再答腔,快步走进我空院子里,直奔院子里的那棵梨树。

母亲赶紧返回院和他们理讲:你们不能不讲理,这树在我家院里,你们不能收!

我们是村革委会派来的,专门收你们家的梨,先从你们家开始年轻人说完,扔下麻袋就上梨树开始摘梨!

那年的梨树结得可稠呢,金灿灿的梨把树枝都压弯了,母亲舍不得摘,想过几天等 大二哥回来收,临走好带一些,没想到等到了人家的手里。母亲朝树扑去,想拉那青年下来,无奈力气小,还是有两人上了树。

正在这时,二姐挑水回来了,见此情形,咣当一下放下水桶二话没说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到树前,指着树上的人:快滚下来,什么?是继成让你们来的?不管谁,你们给我下来,叫他本人来,不关你们的事,不然我砍了你的脚!

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刚从村里学校毕业的学生,年龄比二姐小,二姐的厉害早已知道。今天,他们是以为二姐到了地里干活才敢来收梨。二姐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措手不及,可嘴上还不服气:巧明,我们是造反派队员,要服从命令。

少寡淡,下来不?二姐说着举着菜刀朝两人脚下踩的树枝卡卡地砍起来。两人在树上赶紧躲,最后只得跳下树来。他们说,好,好我们惹不起你。我们告诉继成……二姐说你告诉他继成,要收梨先去收他家院里的梨,老娘不是好惹的。

几个拿了麻包筐子就走被二姐叫住,二姐摘了十多个梨放到篮子里说,这梨送给你们吃,吃完想吃再来。不过我的话你们可要转告清楚,三人哎哎地应声走出院。

下午,大哥,二哥回家了。

天黑时,父亲下工回来。中午父亲没回家吃饭,那时在队里干活的人午饭一律是专人挑到地里吃的,叫做:一天两担饭,推广大寨经验的结果。

母亲把摘梨的事说了,父亲并不搭腔,脸上恼悻悻的,说,巧明呢?给我把她叫过来!

有甚事?母亲有些诧异。

父亲说介绍人的事你知道咋又变了卦?

母亲一愣,你咋知道的?大小二小全叫回来了,上午我着急正想去问介绍人就碰上来摘梨的……

哼!父亲鼻孔一响说:巧明昨天夜里就跑到介绍人那里把人给堵了回去,还要让人家给她圆场!一道日哄你!

啊!母亲恍然大悟,身体一软,坐到炕沿上:老天爷呀闹腾了半天,这精气鬼 活活要把人气煞!

妈让二哥唤二姐,二姐是出了院,隔了一会便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妈,妈,高音喇叭叫俺大去办公室哩。

没说甚事?二哥问,二姐摇摇头,一家人的注意力集中到父亲身上,二姐的事被搁到了一边。人们意识到与今天收梨的事有关,就劝父亲别去,因为高音喇叭从未叫过父亲。

父亲突然站起来,朝外走,说你们谁也别来,我看有了啥事?

父亲走后,母亲说,你们别听你大那倔头话,快去看看是啥回事。

不一阵,喇叭开始呐喊要开社员大会,到官房戏台那儿集中。

大哥二哥二姐便到了会场,戏台上早已灯火通明,台后墙用红绿色块纸写着“肃清'四清’流毒大会”,台下站了不少人,还陆陆续续走来。

台上有几个造反派队员,站在两旁,当台放着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麦克风,又过了一阵,周继成站在台上,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他用嘴吹了几下麦克风,说社员同志们,大家听着四清工作队是刘少奇派来的迫害贫下中农和村干部的,今天我们开会就是要彻底肃清流毒,打退阶级敌人的反攻倒算……接着一旁的造反队员便呼起了口号。口号过后就是继成的呐喊:把反攻倒算分子押上台来!

几个青年把一个全村唯一的富裕中农的老汉推到台中央,有几个人上前强行按他的头,不想老汉提前低下,那些人就将他的胳膊朝后反拧,紧接着便有一个学生拿着预先写好的批判稿念,念完后便是喊口号,口号过后便又是念稿,念完便拳脚相加把那老汉拖了回去。这样的批判会开得多了,每次都拿这个老汉当靶子,村民们也感到不新鲜,台下开始骚动,有些人离开会场。二姐气喘吁吁地跑到台下,她开始跟着父亲,父亲到了办公室后,她就被继成手下的一伙人挡在门外,她就在门外等着,没想到会开了,父亲也没出来,她便来找大哥、二哥。这时台上响起了周继成的喊声:把反攻倒算分子王忠嗣带上来! 二姐的目光朝台上射去,他一看到父亲就想朝台上冲,这时二哥不知从哪里闪出,他拉住二姐说,看他姓周的要咋?

父亲背后没有人押,而是堂堂正正站在台中央,愤怒的目光直逼继成。父亲听到高音喇叭就直奔办公室,周继成慑于父亲的压力,怕当面吵起来就派另外一个造反派告诉父亲等着继成的到来,在外面用人把守不让二姐进门,直等到会开了快把那个富裕斗罢,才让父亲出门,说要他到台上去,父亲早已估计到周继成的阴谋,他已经做好了与之较量的准备!

继成说,社员同志们哪,王忠嗣反攻倒算对革命怀恨在心,他就是四清工作队在咱石峪村的代理人,革命委员会收了他家的梨,他支使巧明赶走了革命小将,几次诬蔑造反派,你知罪不?还不把头低下来?

父亲冷笑一声:“你说反攻倒算,我说你是公报私仇,你想找我家巧明,我认你不是东西,不答应你,你就以权压人,让人跑到我院子里收梨,你这不是报复是甚?今晚,你还强迫让我上台,我当着众人,倒要看看你要把我这个贫农怎么样,你说我是反攻倒算,我问你,你堂堂造反派,为甚偷集体的化肥?” 你胡说!胡说……继成一时语塞想狡辩也说不出来。父亲接着说,那几年,你当小队会计,那天早晨我担水碰见你的,还有成元,二狗都清清楚楚看到的!你想不想让我给你找证人?

二姐一听乐了,大声喊,继成原来是个贼,小偷,不光彩!

台下乱哄哄,人们嬉笑着。

继成抓起麦克风喊道:静静,静一静!接着扭头问父亲:不让收你家的梨,这难道不是反攻倒算?

二姐这时挤到台前,尖着嗓门大声喊:继成你不要脸,革命不革自己的命,你家果树为啥不归集体?你说人话,吃狗屎。你早就是个两面派,你的鬼把戏当我不知道?你想找小美,人家不愿意,你趁人家在地里摘眉豆抱住人家就亲,被冬梅,春燕碰上,不要脸!

噢哟————噢哟————-台下的人一听,乐了,人们喝倒彩一般乱叫,有的喊:造反派搞腐化,邪了门!

不要热闹!继成狗急跳墙跺着脚说:造反派,革命战士们,你们别听王家人煽动,就是这个巧明,几年来,一直和四清工作队队员通着信,大家说这不是反攻倒算是甚?

一时间会场上雅雀无声。

父亲说,你这个狗东西,我反谁了?又攻谁,你这狗嘴啥时学会了血口喷人,今天你说不清楚,老们就跟你拼了。

父亲说着就朝继成冲去,被一旁的人拉开。

大哥二哥不知何时上了台,二哥挺身上前,质问继成你狗嘴别,乱咬人,写信总得有人送,你想让在大家相信,你得找证人呀!

有,有证人,学校的张老师就是证人!

继成用麦克风喊张老师。

在————在这儿,台下有人就应声。

继成问,你见没见过那信。

众人的目光刷地射向张老师,他平静地看着继成,一字一顿地说:我负责收信,可没看到过有人给巧明来信。

你————继成气得脸发紫。张老师曾当过继成的班主任,继成的为人他最清楚,从小就是个鬼话连篇的人,最好巴结人,还特别想知道别人的隐私。张老师自然看不惯,因为想看到二姐的信,曾经想方设法和他套近乎,这更增加了他的反感,今天晚上开会他一看就知道继成想干什么,他自然不能充当继成的证人。

二哥冷笑一声,继成,我听说你和香港的国民党特务写信联系,想炸掉那武汉长江大桥,你承认不?

继成莫名其妙地说:你,你瞎说,我,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给巧明写信的工作队地址是北京东单六条二十六号。

父亲的眼扫向二姐,二姐的脸煞白。

机敏的二哥逼到继成跟前,哈哈大笑一怕笑弯了腰,笑声冲破了片刻的宁静。二哥说,我也亲眼看见你给那个国民党特务写信的地址是香港翠园路二十九号信箱,怎么样,你承认吗?

继成被噎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简直不相信二哥在突然间说出这么详细的地址来,他只是结结巴巴地摇摇头,你胡编,你乱扯,你不能……我写信,你咋就能看到了……

二哥及时抓住麦克风,对着台下的人说,同志们,大叔大爷们,我在阳泉砖厂也是造反派里的人,可是我们根本不斗群众,我家祖祖辈辈是受苦的人,我们家的成份是贫农,可他今黑夜却把矛头对准了俺大,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居心不良呀,他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什么造反派,他是两面派!

二姐在台下喊:打倒两面派!

人们竟然习惯性地跟着喊起来。

大哥高大的个子朝继成逼过去,继成本能地后退着,被大哥一把揪住衣领:你要再胡说,把你的骨头捏碎!继成跟前的造反派拉开了大哥。

台下一片乱哄哄

二哥把父亲扶下台。

继成平时在村里溜须拍马欺软怕硬,村民们早就看不惯,凭造反把村干部往推下台,没多少人支持,出头露面就更没人愿参予,况且都是一个村的人,谁愿意惹人?召集这次社员会也是临时出的主意,台上戴红袖章的学生也是受了继成的蛊惑,见继成都成了这样子,也都纷纷跳下台来。这次批斗会也就草草收场。

二姐,大哥,二哥扶着父亲回了家。

父亲回到当中窑,对等得心焦不安的母亲说:孩他妈,多没事,给咱炒个菜,庆贺庆贺,扭回头又问:你俩带回酒来没?

大哥二哥很感意外,平时父亲不喝酒不吃烟,就问母亲,二姐突然记起过年舅舅拿一瓶白酒原封不动在柜底里放着,是国庆牌高梁酒。

父亲把酒倒入三个碗里,对大哥二哥说,来来来,你大今天高兴,你们给我长了脸,给咱王家出了气,算没白养 活你们,你大我心里头痛快,操他妈继成再威风!

父亲喝下去戗得直皱眉,二姐端来了山药丝,上面放着两个玉米面窝头,父亲及时叫住了二姐:你坐下。

二姐被继成说出信的事,心里害怕,怕父亲追问就说:大,我给我妈到厨房帮忙呢,晚饭你还没吃呢! 父亲说,也算,快叫你妈也过来。

父亲就了一口菜,眼睛没离开菜盘就开了口,巧明,我问你,继成说老吴给你写信的事有没有? 二姐低下头。

说呀,有就有,没就没,大不逼你。

有。

好,敢承认,是我的闺女!。今天到男方看家的事,也是你昨黑夜道话顶回去的?

嗯。二姐脸一红,点点头。

父亲把筷搁到盘上,喝一口汤,出口气,直起身来说坐下,都坐下。今日个,你们都在,碰在一起也不容易,你大和你妈一辈子命苦,生养的多,也牵挂得多,哪一个也是从你妈奶头上拽下来长大的,十个指头咬咬哪个都疼,你大姐嫁得早,回家也少,元明已经成家,媳妇不生长那也是命定的,玩明婚事受磕碰;这不,巧明又是个这,大心里头不好受。今天的事就别再说了,我知道你巧明心里头装着那个姓吴的。大告你,从今日个起,你就死了那条心。大不是逼你,俺孩也不小了,当初他提出这事我就说不行,啥时候也要盘算门当户对,老人们遗留下的话没错!这条件明摆着么,也遮不住,人家是大学生,全家在北京,北京在古时候叫燕京。皇上,西太后住的地方。如今住着毛主席,咱能去了?你的事一成,村干部更能抓住咱的有把烧饼了,今天晚上的事还看不出来,尽管前后都 是继成一人,可是没人在后台给他撑着他也张狂不下那样。你大我到不是怕,莫非我还有五十年活?可你兄弟妹妹还在人家手里捏,再说,就算成了,你到了北京能保证人家心不变?古代那杜十娘,对男人那么痴心,最后还不是叫那负心汉给卖了?还有那秦香莲。程世美也不是一离开家门就变了心,是他做了附马才忘了结发妇妻的旧情了么!还有你的户口,能转到城里?村里能不卡你,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呀,好好好,我不多说了。元明,玩明,你们当哥的,在外面经得多,见得也多,你们也说说。

大哥先说了:我是个直性人,我的态度是不同意!咱长话短说,这巧 明与姓吴的不单是桩亲事,而且还和政治连挂着。这些年,我在外头,吃苦干活样样往头里跑,入党申请递了好几回,可单位一回村调查材料,村干部就说咱家和四清工作队有牵连,申请就是批不准,这事我憋在心里从没说过。第二条,你俩岁数相差不少。这还不是主要的,人家是个有文化人,你连小学都没念完,这有文化人的花花肠子多着哩,说哄就哄了你。还有,听你嫂说,他在咱家病了快一个月,得的病咱又不摸底,身体这可是当紧的一条哩!你看你嫂,身体不好,将来在一块成人家过光景,这份罪天知道!再有一条,就是你那户口,生个孩子还不是要回那河南老家?河南,你知道那是啥地方?遭水灾。出乞丐,煤都没的烧!你不要傻那心,主意你自己拿,反正我不同意。

父亲的目光对准了二哥。二哥很为难。自己的婚事没着落,原先找得那个对象,和他是同班同学,两感情很好,私下里定了终身,到后来被女方的大人强行干涉了。二哥想尽办法仍未挽回。他深切地痛恨婚姻不自主,从心里同情二姐,但是迫于父亲的面又不敢直说:大,你和我大哥说的都在理,都是替巧明着想。不过,这事得巧明自己做主,因为结了婚过日子是巧明去过的,谁也替不了她,现在最好让巧明多考虑考虑。二哥说完主动把目光对准了母亲:妈,你说,你早该先说。

母亲对二姐今天哄她的事一直不高兴,可看着现在一家人围着二姐说道,心里就先软了几份:俺 孩子就听你大你哥的劝说吧。在这里找个对象好,离妈也近便。妈啥时想你,你就能来看妈。也怨妈当初没主意!你要是跟了那姓吴的,离妈远,妈想你都见不了面……母亲说着鼻音就重了。

父亲瞪了一眼:就你泪多!然后就对准了二姐;巧明你说吧。

二姐此刻被包围了。晚上父亲刚回来,她就意识到会有这一刻,除了二哥,都不会理解自己尤其是父亲,更是横在这长路上的大山,绕是绕不过去的。这事一直瞒着,一是因为怕给家里带来麻烦。二是怕父亲操心担心。在家人的印象中,老吴走后除了回来过那封信就再也没来过信。其实是来过 很多封的。只是到后来二姐就不让他来信。二姐的内心很矛盾,开始为等老吴的信等 得心焦难耐度日如年。工作队临走的那天,老吴把一摞空信封和一个写好信皮留给了二姐,让二姐给他寄信,他说他不必山誓海盟,他决不会变心。为了证实他的爱心,他拿出了刀片要割手,被二姐一把夺下。他送二 姐那本《新儿女英雄传》>扉页上写着四个字:爱心永存。是他与二姐共守的诺言。二姐看着他那眼神相信了他那颗纯洁无暇的心,可他正式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进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拒绝,因走得伧促,他竟没有时间再好好诉说他对父亲干预的态度。不过,他很快在来信中表明了他的态度将是一如既往,毫不动摇!这给了二姐莫大的安慰。因此,每当二姐在田间干活汗水蒙住了两 眼,一想起了他信中的话,浑身就兴奋而甜蜜。当母亲让媒人给二姐提亲,二姐当然就拒绝了,信给了她力量信心和支撑,二姐心里有了盼头,老吴的话是那么贴心坦诚温馨,回想起老吴在家住的那些日子,老吴对他说过的话,二姐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勇气。她几乎能把他的信背下来。她把每封信都 非常小心地收起来,想像着将来的那一天,两人再翻看这些信将是多么有意义。文革开始后,二姐提出让老吴中断来信,她怕给家里带来麻烦。口气很硬。打那以后,近半年时间老吴果真不再来信,那是多么漫长的半年呀!而这种漫长是主动授与者与接受者,既憎恨混乱的形势,心里又是那么的无奈,她感到在政治风暴的席卷与裹挟下,她的抗争是那么可怜,她不理解好端端的光景突然就搅成个乱七八糟。谁是谁非谁好谁坏咋一下子就这么难分辨。“四清”工作队刚进村,村民们欢迎,说是毛主席刘少奇共同派来的,工作队走了没几年,就又说是光刘少奇派来的,批呀斗的,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游戏,现实却是严肃得像竖起了一付铁面孔。连老吴的事也卷进去了,二姐听说在大城市造反派可比乡下闹得凶,两派武斗真刀真枪地干,二姐多么想知道北京的情况。她在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电影里看到那上百万的红卫兵把天安门广场挤了满当当,那不更乱吗,老吴难道会不加入?不可能!在一个小小村,连她都有红袖章,他能不参加?他会参加正巧武斗吗?那段时间,二姐的心就一直悬着,在白天干活劳动能够冲淡一些,可一到了晚上心就彻底占据了。有天晚上他梦见才老吴手里拿着语录本慷慨激昂地与别的造反派辨论,突然有人拿着红缨枪冲进人群,朝老吴的心口剌去,血汩汩流出,她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母亲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只得支支吾吾说有人要杀她……她再也不能等了,她连着给老吴寄了两封信,可是等了近两个月竟然没有收到老吴的回信!她的神经快到了崩溃的极限,却要极力掩饰,可哪能躲过母亲的眼,母亲比长说短劝说安慰,她表面点头应着,可心里总难以平静,就在她的信邮走七十天,二姐终于收到了老吴的回信。二姐打开老吴的回信泪珠扑簌簌往下掉,老吴在信中告诉二姐他这段时间是单位组织下乡,他分配的单位是国家级的话剧团,他是编剧,这期间,他们没有演出任务,因为老演员都被打倒,新演员又都无剧目演出,就下乡劳动了,她的信是他回来才收到的,老吴还告诉二姐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接到他的信他真想大喊几声,这期间他的父母,同事曾经给他介绍了几个女朋友,她们的家庭条件都 比她好,都是城里人,有文化,可都被他拒绝了,为此惹恼了父母,得罪了同事,他说他一直要等她等到底,还说你父母要是不同意,她就要亲自来一趟,非把他说服不可……可你在哪儿呢,你在天边,比天边还远呀,现在是父亲大哥母亲在说服她改变主意呀……

二姐抬起脸,迎着父亲的目光说,大,你跟俺妈,俺 哥的话,我都听到了,今天,这场事,也是我惹的祸,妈给我说对象的事我是不能答应,是不想脚踩两只船,再说二哥还没结婚,我迟些办也好,我想再跟大动弹劳动几年,爱明也毕业了,也能给二哥攒点钱……至于我跟老吴的事,我觉得他心诚,他是真心……

父亲一听猛然拍桌子,啊,闹了半天,你还是个榆木疙瘩!

二姐跑出窑洞 母亲随后紧跟着而去。

父亲用空拳揉着眉头,继而长出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管了,我来给姓吴的写信,断了他的念头,省得他再勾扯我家巧明! 二哥说:大你写吧,我明天要走,写好了就让我给你捎上。

父亲点点头,戴上了他的老花镜。

第二天,二哥要回阳泉,二哥连早饭都没吃,要到张庄赶车,在村外的一棵杨树下,二姐在那儿等候多时。这是头一天夜里由二哥出的主意。二哥本不打算第二天走,一听父亲要写信,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和大哥谁先走,谁就会取得给父亲捎信的机会。从当中窑出来,二哥见二姐 还在哭,母亲在一旁劝,就在为父亲向二姐要信封时悄悄做好了杨树下等他的约定。二哥朝前后左右看看掏出了父亲交给她的信递给了二姐,二姐接信时手索索发抖。

二姐边走边说:巧明,现在是你拿主意的时候,我理解你的痛苦,这苦在心上,也最折磨人,改变它需要代价,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对他有意就把这信撕碎掉,你要听父亲的,我就把信寄出去,你拿主意吧。

风呼呼地吹着,树枝吹弯后又倔强地挺直。二姐双唇紧咬,脸憋得痛红,时间很短促,二姐得早早回去上工,迟了就会被父亲发现,现在又是多么重要的时刻,二姐的面前交替出现了不同的面孔:老吴的失望现欣喜,父亲的愤怒与威严,母亲的眼泪与无奈;大哥的冷峻与气势……尔后一切都消失了,耳边响起了赵小美那凄婉艾怨的声音:巧明,你可不要像我,找对象一定要碰心思……

二姐终于把信撕了,碎片随风一扬,雪花般的纸屑打着旋落在沟底。

哥,这事以后咋办?

事到如今,只有豁出来了,我到了阳泉就给姓吴的写信,我会让他给咱大和你来信,信就先邮到我那儿,我接信后立马带回来。 咱大知道了可咋办?

迟早得让他知道,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要做好准备。 哥,我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后悔了?

二姐摇摇头。

几个月后,二哥在庄稼盖满沟的一天带着从北京寄来的两封信回家了,一封交给二姐,另一封由二姐交给父亲。

刚吃过午饭的父亲在当中窑,他接过信后深感意外。因为他在给老吴的那封信里很果断地回绝了这门亲事,为使姓吴的死了心,他的言辞 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说二姐已经有了婆家婚期也已经定好。按他的推测,爱面子的老吴会怪罪憎恨他,但从此便会与王家断绝关系,他接过信的当儿,意外之中还带着些许的内疚,内疚他的措辞太刻薄而姓吴的居然还给他来信,表明了他的大度,父亲想他在信里会发泄愤怒与不满 ,可是当他带好花镜拆开信后便大吃一惊,姓吴的反而对父亲表示由衷的感谢与尊敬,说原以为他是他与巧明之间堵着的一座大山,没想到大山变成了坦途,并把改变的原因归结为他的识文断字通古知今,还说他已经把这事正式告知了父母与同事……父亲越看越气,他呼吸急促,眼镜几乎从鼻梁上掉下来。精明的父亲当然一下就识破了蹊跷是二哥耍了手腕,也只有二哥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不仅没有寄出他写的那封信,反而又写了一封谎告姓吴的他已经同意这门亲事的信,父亲把信扔到一边,大声吼:把玩明叫过来!

母亲不识字,又不知道详情,慌慌地问:他大,这是出了甚事?

反了反了!都反了!父亲大骂道。二哥和二姐进屋,父亲大喝一声:玩明,你给我跪下!

二哥两腿一曲,膝盖落地,父亲身子转了个圈,寻找东西要打二哥,一时找不到,便脱下一只鞋。

母亲见状扑上去夺鞋,鞋底已经落到了二哥的肩上,母亲护住二哥,你,你个老鬼,你吓着孩们了,要打你先打死我!一面朝二哥眨眼,玩明你快跑! 二哥却一动也不动,他早已会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为了二姐,他早已一了豁出来的决心。

父亲把母亲搡到炕沿上,气呼呼地一跺右脚用手指着二哥头:好你二小,我一猜就是你的鬼,在外头倒学会本领了,有能耐了,把你大当傻子卖了!说!我给姓吴的那封信邮走了没有?

二姐一听刀给父亲跪下:大,是我没让二哥邮!

父亲不理二姐:你闭嘴!我写信的事,你咋就知道?还不是他做的鬼!

二哥说:大,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没有把信寄出去!

父亲说:那信呢?

二哥说,还在阳泉放着呢。二哥当然没有把把信撕掉的事说出来。

父亲指着二哥,又指着二姐,嘴唇颤抖着说,好呀!好呀,边在地下来回走,一只脚仍赤着,象关在笼子里发怒的狮子。父亲最不容忍他的儿女们说谎。二哥小时有回向父亲说了谎父亲拿了木棍砸在二哥脚上,至今还留着个疤。二姐小时把父亲给他的钱丢了吓得不敢回家,硬是在一个土窑里躲了一个晚上……因此父亲真动了气,母亲吓得就要哆嗦。父亲在地上猛地一顿脚:老们养 活你这么大,翅膀硬了,有能耐了,学会捉弄老们,好呀,有本事你们瞒到底!

母亲在一旁劝着,父亲穿上了由母亲递过的那只鞋,坐在了炕沿上,突然笑了,笑声很冷,穿过了二哥二姐全身。继而放低了声音,低得像拉家常,样子与刚才判若两人:不错,是不错,坐了锅,添了水,下了米,离饭熟就差我这一步了。父亲边说边双拿起了信,慢慢叠好,装回信封里,抬起头,语调平缓地对二姐说:巧明,你哥这样做终究是为了你。你要不说话,我量他也不敢这么做。你要是还认我是你大,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

大——你——,二姐,二哥几乎是同时喊道。

母亲在一旁说,孩他大,你倒是听听孩们的。

父亲显得相当平静,朝外摆了摆手:什么也别说了,都出去吧,我要歇会儿,后晌还要下地干活,那边的事,我回信,好歹你大还识几个字。

二姐和二哥实在是低估了父亲的权威。

这一天中午,二姐没吃饭。下午二姐照样到地里干活,晚饭后二姐两 眼红肿,到二婶家去睡,母亲想,去也好,二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劝劝二姐,以防憋出毛病来。

第二天一早,母亲起来做好了饭,叫二姐吃,二婶说她一早就走了,母亲想要出工也要回家拿工具的呀,一家人吃了早饭还不见二姐回来,母亲瞒着父亲打发三姐到队长那儿为二姐告假,因为母亲与父亲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最怕的是事情给传开,既丢面子更怕给那些想抓父亲柄把的人留下口实。等父亲上工后便唤二哥三哥寻找二姐。二哥也有慌神了,昨天从父亲那儿出来,二姐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二姐性子烈,脾气上来可真说不出会咋样。

三姐没有找到二姐,二哥借了自行车到舅舅家也没见二姐踪影。

事情变得紧急了。母亲开始以为二姐闹一阵也就罢了,没想到两 三顿没吃饭,病倒在炕上,又不敢告外人,嘴时磨叨着:巧明呀,你在哪,玩明呀,生生你,你快给我去找呀……她那火燥性格,一股想不开……我可咋办?

母亲认为再不能瞒着父亲了,第二天母亲主动向父亲出击,他哭着 告诉父亲一天一夜没回家骂道:你个老鬼,一辈子跟上你这个倔脾气,你骂我压我,我能忍就忍,宁肯为难自己也让着你,也惯下你臭毛病,如今,你又来折治俺孩们,你给我把巧明逼走了,你耽误了甚也得把她给我找回来,你要是找不回来,我就死在你跟前,让你个老鬼一个人歇歇心心地过舒心日子。

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母亲对父亲攻击最为猛烈的一次,就像看到母鸟为了保护小鸟而奋不顾身朝老鹰进攻一样,而父亲在母亲面前却异常的温顺,他紧绷着脸说,孩他娘,你这是咋啦?巧明多大了,她能去哪,他惦着家,能不回来?你这么大闹腾叫别人听见可咋说咱?

母亲说,你当初还知道这?你就会用你那牛脾气,你还顾别人?

正说着,二婶推门进来,屋里立刻静下来。我们家很少有这么高声说话,一有争执,总是盼望有人来,因为父亲最怕家丑外扬,母亲很恰当地利用了这一点,二婶似乎没发现气氛的紧张,更不可能是装作没觉察。她对父亲说:大哥,巧明的事我看不能硬拗她,婚姻大事比不得旧社会了。巧明性子烈,硬拗逼急了怕出事,不看那赵小美,到后来大人不是一辈子的后悔?依我看,你这几个孩子,都是眼看着长大的,数她在家里动弹年头长,她为这个家可是出力不小哩,大哥你心里也不是不清楚,硬拗她伤心哩……一直蹲在地下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走出了窑洞。母亲用眼示意二哥三姐眼父亲出去,我跟在三姐后面。

接下来的情景很使我们吃惊意外,父亲顺着窑洞背后的土棱朝黄龙坡走去,拐了几个弯后,便停在一个土 坎上,两手在嘴前做面喇叭状朝了一面土棱放开粗大的嗓门喊道:巧明——你给我回来——你妈叫你哩,声音在那遮满庄稼的沟壑间回荡。喊完后父亲头也不回,顺着原路往回走。我和二哥三姐纳闷,在这里我们也不止一次唤地二姐,父亲怎么喊了一声就走呢,我们失望地落在父亲后面。突然身边茂密的玉米地里发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把我们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二姐出现了!我们惊呼着围住二姐。

二姐那天到二婶家住,经过再三考虑,决定采用不回家的办法来抗争,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可是躲到哪里最好呢?既不能藏在二婶家,又不能到亲戚家,那样会闹得满城风雨,也是全家人、尤其是父亲最忌讳的,她便想到了那个土洞,二姐还是在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交学费二姐在跳绳 时把五角钱丢了,不敢回家,怕父亲骂,就躲在了离家不远的那个洞里,这一躲把全家人吓坏了,四外寻找,但凡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人们开始在沟壑间寻找。是父亲在土洞里找到了已经睡熟的二姐,从睡梦中醒来的二姐看到了父亲仍露出惊恐的表情。,父亲却在朝他慈祥地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当她知道了躲藏的原因后拍着二姐的肩膀说,你这孩,咋就这么怕大呢,大是脾气不好,可也不会因为几毛钱把闺女给丢了呀,好乖乖,别再跑了,看把你妈急坏了,你妈着了急,你大才真个怕她哩。父亲背起了二姐,二姐靠在了父亲大山一样的背上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安全与温暖……

父亲是怎么想到二姐会藏在那个土洞,而二姐平时在晚上上厕所还要三姐“站岗”,她又是怎么熬过了那个晚上,还是二婶如何在中间帮助二姐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二姐回到家,见母亲在西窑的炕上躺着,叫了一声妈,泪水便夺眶而出,母亲一下子坐起来抱住二姐,她用拳头捣着二姐的肩膀:你个鬼呀,吓死了妈呀……泪也跟着流下来。这时门外有人喊妈。二姐不由浑身一震,因为她听出是大哥的声音。大嫂的兄弟结婚,大哥请假回来帮忙,在大嫂那里听说了二姐的事就过来了。

大哥的火气呼呼朝外冒,进门冷峻严厉的目光射向二姐,鼻孔重重地一哼说:巧明,你可真有能耐啊,你有本事不是不要回来?

元明,你给我住嘴!我心烦!母亲大声说。

大哥的火气还没有出够,利箭般的话直朝外射:大人们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好,这前后的道理反过来掉过去,提着耳根给你讲,你咋听不进去?脸皮咋那势厚?姓吴的给你灌了啥迷魂汤,天底下再没有人了,你咋对他那么痴心?

二姐的脸憋成西红柿。她快言快语予以还击:你少管我,我的事我做主,你连你老婆还管不住还有脸管我,你的火气蛮大啊,有本事对你老婆发去!你还男子汉哩,她过来几年了,你问问她给咱大做过几顿饭,替咱妈洗过几件衣服,见天妈伺候她,她给过妈人笑脸没,这些你咋不去管管呀,你管好她再来管我也不迟!

这是大哥遭到二姐第一次猛烈的进攻,而且击中了他的伤疤。

大哥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扭头走出了窑洞。

母亲捣着自己的腿,我咋不当着祖宗来着,生下你这个惹人的精气鬼呀……

二姐劝说道:妈,妈,你别着急,别着急……

母亲喘着气复又躺下,忽然想起了什么,支愣起身子听着东窑的动静,隔一阵才又躺下:罢罢罢,好歹没让你嫂听见,再小死过去这家就乱成马蜂窝了!巧明,你别管我了,快去当中窑给你大赔不是,俺孩听话,他一辈子倔强人,死要面子,不是我逼他,能去寻你?

二姐来到了当中窑,父亲坐着小凳两肘支着炕沿双手托着前额,听到二姐的叫声,脸稍稍扭了一下,依然不吭声,二姐说俺让你受惊吓了,你打俺骂俺由你……

父亲说,这事大管你管到头了,大一辈子吃亏吃在这脾气上,翻前思后想,是大的不对,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这天下姻缘也是命定的,既然姓吴的 来信催着要办事,那就尽快办了吧!

不!二姐说,那也不能由着他,起码要过了国庆节。

父亲扭过头问:为什么,二姐说村里过了国庆节后才会分口粮,我想把我的口粮留在咱家里再迁户口,年年到换新粮时,妈总要看几遍瓮,这粮也能顶些事,俺妈也能松口气……

父亲的头伏在炕沿上。他的心被二姐的话深深划动了,这个巧明,脾气全全跟了自己,心却是最软的,替家里操心,心又重……父亲的眼前出现了那次到城里捡菜,想到了每天早晨二姐一个人担煤,一担就是六七年……

父亲说,巧明,你快去看看你妈,她都好几顿没吃饭了……

二姐走后,父亲才用他粗大的手掌揩去那从未在儿女面前流过的泪。

过了国庆节,村里口粮分下来了,二姐也要走了。

村里的造反派,原先就底不足,后来又打擂台似的闹腾了一阵后都感到了厌倦与乏味,因为闹腾不出一粒米一粒粮来,照样的春种秋收,于是各自收兵,与继成一伙的几个铁杆造反派算是村里最有“出息”的,闹到了县里,与县城另一派对立起来,在广场的戏台上舌箭唇枪辨论得混天黑地,在激昂的热情的对抗中一颗自制的手榴弹爆炸了,继成被炸断了左腿,付出了这一派人最大的代价,也为伯杆造反派的对外行动划上了生锈的句号。村里的掌权人闻到了对外扩张的血腥味,对四清四不清的遗留问题表面也不再明显地关注。二姐在办结婚手续便没有再多费周折,不过《毛选》是必须买一套的,这是新婚的礼物。 我是在母亲塞给我一把糖时才知道这一消息的,那糖是我截止那时见到了最好的糖块,包装纸色彩斑谰,里面还有或白或黄的箔纸,上面写着北京某某食品厂,是本地糖果无法相比的。我问母亲:妈,谁给的?

傻孩子,是你姐夫,我第一次听妈这么称呼老吴,我依然有些不习惯。可又一想,二姐嫁给他,以后我们家人可不能再老吴老吴的叫了。我问母亲他走后他没再来过咱家,这糖——母亲截住我的话:他什么,你姐夫邮到阳泉你二哥捎回来的。母亲怕我再叫出老吴来。

我姐夫?那个老吴真的要做我的姐夫?尽管老吴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是有些模糊了,可是,我觉得他是个非凡的人,能力很大的人,这么几年来就靠那些信把二姐征服了,这能力还小吗?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了我的心,我有些恨老吴,恨他让二姐吃了那么些的苦,恨他给我们家带来了那么多的烦恼与不安宁,也难以理解二姐为啥 那么苦苦地恋着他。不过,我又有几分同情他。因为他毕竟要成为我的姐夫了,我还隐隐有些担心二姐离开家就孤身一人,万一他欺负二姐怎么办?哼!我定绕不了他。想是这么想,我还是深深祝福二姐。我问母亲我姐夫那边有人来叫二姐吗?母亲摇摇头说,不啦,大老远的你二哥送她到北京。北京,多好呀,那是个闪着美丽光环和童话般色彩的令人神往的地方,毛主席,天安门,纪念碑……我说妈,让二姐将来也带你去!

母亲笑眯眯地看我一眼,继而心思很重地说,户口还迁不过去哩,只能迁入老家。不过,你姐是不回老家的。我问二姐甚时走,母亲说快了,再过三四天,是你大给看的日期。

二姐终于要走了。

记得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母亲三姐赶着包饺子,等第二天一早要和二哥去张庄赶乘公共汽车,再到阳泉坐火车。

包好饺子,第二天早晨才煮,妈怕干了,用毛巾苫好,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里面是一身新衣服和梳子,镜子肥皂盒毛巾。妈对二姐说,俺孩当了这么多年闺女,为妈出力最大,你结婚妈没啥陪随的,这是给你做的一身衣服。妈说着又从衣服下面拿出一付银灿灿的镯子,在手里摩娑着:这是当年 妈娶过来你老娘给妈的,日本鬼在的那几年,妈吃了上顿没下顿,锅开得忽啦啦响没有米下,妈当了所有的嫁妆也没舍得把它卖了,这是妈的心思物,送给俺孩。眼下这社会不兴戴了,你就放着,甚时想妈了,就拿出来看看它。妈生养的多,记挂得多,你大姐出嫁早,又离家远,实指望你在邻村找个婆家能常过来看看妈,可也是命该如此,偏偏四清来了,躲不开,绕不转。妈也认了,去了那边比不得咱家,成了人家的人,要多长些心眼,不要像在妈跟前,随你的性子,能忍就忍了,光景是你俩自个过。他是讨了我家的便宜!娶了我的闺女,连我的面也不见!不过,这是说气话,这会来了也不好,显眼哩,以后来了我可得好好数道数道他。妈是怕你受治,可我看那姓吴的也是好心肠的实在人,这是俩人的缘份!要是不实在,当初妈也不会让他在咱家住。咱家这边的事,你就不要多结记,妈知道你是操惯了心的,到时候给咱家来封信,妈也就知足了……

二姐在一旁,泪就涌出来:妈,你的话俺记住了,俺常来看你。

妈也抹着脸上的泪,笑了:别说傻话了,恁远的路,说来就能来了?火车呀汽车的。

那天晚上,我睡醒一觉,还听见西窑里妈和二姐在说话。

第二天,全家人起得都很早,二姐穿了姐夫寄来的一件粉色上衣,头上夹了一个发卡显得光彩照人,母亲在厨房煮饺子。煮好了二姐先端给父亲。父亲没动碗,说:昨日夜里,我把空留给了你和你妈,你大我睡不着。想想这人呀,就跟外头的鸟一样,大一个飞一个。你这一走,可是要闪我一大股。大觉得头一条 对不住俺 孩的就是你早早不念了书。这下也好,跟上他,先生就在身边,我也就放心了。你见了姓吴的,就告他不要计较我这个人,我脑筋旧,也不好再换了,你和他的婚事,是天定的,我输了,也认了。你告诉他,我把你托咐给他,文化高低有差别,可我王家的闺女在人格上不比谁低!你在家中孩们中,最操心咱这个家,我心里有底。这五十块钱你带上,去了那边看有啥心思的就置办,你动弹七八年,本该多带些,可眼下村里还没有分红。

父亲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二姐,二姐硬不收,父亲快要动气才收下。

母亲在厨房唤二姐指着捞出的饺子说巧明你快吃吧,你二哥说天不早了。

二姐知道妈每天做六口人的饭,总是最后一个才端碗,有时饭不多,母亲一刮锅,兑上开水就算一顿,二姐每每为此急得直跺脚。今天二姐把碗端到母亲手里:妈,你先吃。

母亲摇摇头,揭锅用勺搅动刚煮上的饺子。二姐说:妈,我喂你,说着用筷子夹着一个饺子递到母亲嘴边,母亲知道二姐的意思,咬开饺子,溅出了泪花,二姐眼一热,泪也流出来……

大哥、二哥都来催,说该上路了。

一家人都出来送二姐,天空清亮清亮,太阳还没有露头。二姐先走到父亲跟前:大,你回去吧,一会还要下地动弹,我走啦……你以后少顶撞俺妈……遇事忍着点。

父亲点点头。

二姐又挡住了大哥:哥,你回吧,那次俺不该动气伤你心,你是为了俺,事后俺直后悔。是俺不对。那天二姐顶撞大哥,大哥从未告诉大嫂。大哥在关键时刻还是向着二姐。

俺嫂呢?二姐说:你等俺嫂回来就告诉她俺走了。

除了父亲和大哥,一家人走上了沙沙沟通向张庄的路。二哥怕误了车,一直走在最前头。走了半截,二姐突然停住脚扭身朝家里的三眼土窑深情地看了一眼,扭回身拉了母亲的手紧跟了二哥,二哥还是走得很快,与我们有二三十步远的距离。 走过一个土梁,二姐对母亲说:妈你别送了,回家吧,火上还坐着锅哩!

母亲不肯,仍朝前走。二姐说,妈,你以后不要老是让着她,你好歹硬气些,不要怕她么!

我和三姐都知道二姐说的她是指谁。

二姐又来到我跟前,长明,还记得那次吃窝头姐打你吗?

我摇摇头。二姐笑着说:你别记恨姐,好好念书,将来才有出息。二姐说着塞到我手里一包东西,我正要问,二姐对我使个眼色摇摇头:别动,回家后交给咱大。我点点头。回到家我把它交给父亲时才发现它是五十块钱!

二姐又拉着三姐的手说:爱明,你多替妈做点营生,不要让咱妈老吃剩饭。还有柜里的胶布你记着,妈的手冬天开裂,到时候你给妈贴上…… 又一个路口出现了,二哥说不能再送了,要误车的,母亲才停下脚。

妈——爱明——长明——跟妈回吧,回吧——二姐倒着身子走,走几步又扭过去,隔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看着二姐那粉红色的衣服消失在一个土坎后,我的心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似的,泪水夺眶而出。

天已经大亮,日头照在了土棱的顶端,像镶了一道金边。

二姐就这样走了。

母亲痴痴地望着二姐消失的方向,我和三姐都拉母亲回家,母亲仍站了好一会抹去腮上的泪水长长地出了口气:噢——咱回吧。 那叹气声至今仍然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快回到村时,高音喇叭播着样板戏,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

“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

今日事却叫人难消疑云……”

我怕母亲难受就说:妈,听这戏多好听!

母亲摇摇头:好听啥,哼哼扭扭的,跟鬼叫唤似的,哪有你二姐唱得好听!

甚歌?我和三姐问。

母亲想了想说:是一座座青山来着……

妈,我知道了,我给你唱。我和三姐边走边给母亲唱起来: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一层层梯田,一层层绿

……

母亲的脸上终于浮上了笑容,略带苦涩的笑容。[1]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