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師匠心(張隨東)
作品欣賞
良師匠心
--五十年的記憶和懷念
"離我遠點，走你自己的路！"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走去，還沒開口，他就冷冷地撂下了這句話。這是文革初期一位老師對我的告誡。當時他被劃成黑幫，我是個輪值站崗看管他們的學生。從那以後，我便離開了這位老師。五十年來每當我走好自己該走的路時，心中就懷念他。他就是光化一中那代良師中的一位，名字叫孫友達。
"孫--趙錢孫李的孫，友--朋友的友，達--到達的達。這學期數學課由我來代，我一定用心講，你們必須認真聽。下面我點一次名，對對號，誰違反了課堂紀律，別怪我不客氣。"這是他給我們上第一節課的開場白，也算給大家的一個下馬威。這位孫老師有點不一般，他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蓄着短髮，前額高，兩腮寬，雙眉直，鼻樑挺，眼睛有神。他講話時偶爾會咬一下腮幫，有時還會幹吭一聲，這使他那幹練的語言增添了幾分威嚴。那時候我們才十三四歲，那種天真頑皮、活潑好動的性格還沒有多少改變，違反課堂紀律屢見不鮮。孫老師看準了問題，從整頓課堂紀律入手，提高教學質量。開場白後幾分鐘就聽到孫老師提高嗓門喊:"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兒來，別走神啦！"順着孫老師的眼光，我看到前排的那位同學愣怔了一下，坐正了身子。這節課孫老師邊講解邊用點名、不點名的方式，向十幾名走神、摻瞌睡、做小動作的同學提出了警告。有位男同學打哈欠，剛開口，孫老師就點着次數警告他。最後一次，孫老師說："這是第五個哈欠了，再提不起精神就給我站起來！"第一節課就使全班同學感到這位孫老師眼光銳利、思路敏捷、態度嚴厲。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有八九個同學在課堂上罰站，都是警告不改後的加重處罰。
這期間我也受到了一次點名警告。那天我向着講台上的孫老師，眼神恍惚，心裡在想：那位作文第一的同學給孫老師起了個"老孫頭"的綽號還有點意思，這一身青色的便裝、一副威嚴的面孔，簡直和《暴風驟雨》中的老孫頭一個樣，難怪同學們背地裡都跟着這樣稱呼他。"老孫頭"和孫老頭不是一個意思，和孫老師還是有點接近……，突然，我聽到孫老師叫着我的名字說："又走神了！你給我站起來聽講！"我立即乖乖地站了起來。這次罰站使我下決心改掉好走神的毛病，後來再也沒有因此罰過站。糾正了各種壞毛病之後大家才感覺到孫老師嚴厲的管教其實是對每個同學的負責。 集中思想聽課只是孫老師要求學生首先要做到的，緊接着他要求學生養成主動進取的好習慣。他教我們預習的方法：一是通讀第二天要講的課文；二是把看不懂的做上記號；三是看看習題是不是會做。我們一試這個辦法真好，那些預習中做記號的地方，講到時聽得格外認真，弄懂了印象更深。課間孫老師常說沒聽懂的舉手，我看到舉手的人越來越少了。預習不僅使我學數學超前了一步，而且隨着習慣的形成，預習的質量也得到很大提高，基本達到課堂上講的提前一天全部弄懂。這樣一來我就認為弄懂了的問題沒必要再認真聽，於是有時上課就悄悄做別的事。有一天孫老師突然點名要我上講台演版做題，當我正確答完題僥倖地回到座位時，卻聽到孫老師這樣一席話："題做對了我也不能遷就你課堂上看課外書，你不聽我講課可以，但必須看數學書！"這時我才知道他發覺我把一本小說放在抽屜里偷偷地看。挨了孫老師的訓我心裡想：就按你說的做，總不能再訓我。於是我把數學書本擺在桌子上，獨自朝前預習起來。那節課孫老師沒理我。第二節課我仍然自己看書，持續了十幾分鐘後，孫老師點着我的名字咬着牙說："你這個高才生，尾巴翹上天了！下面我講的內容課本上沒有，你給我抬起頭來老老實實地聽講！"為了敲打我的驕傲自滿情緒，孫老師專門挑選了一道題在課堂上講，其用心良苦使我感激慚愧。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在孫老師面前耍小聰明使小脾氣了。
我的成績上升很快，晚自習我能提前一半的時間把作業做完，預習完課文後常常還有節餘時間。有空我就和同位一起鬧着玩。有一次我們正玩着抓鬮兒刮鼻子，孫老師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先教訓我的同位："你也不想想為什麼你光挨刮，他做的鬮兒有假！不動腦筋你學習比不過他，玩也玩不過他！"又教訓我說："你耍小聰明占小便宜好意思嗎！為什麼不把心思用到正路上？你們給我記住嘍，晚自息時間不準搞別的事！"教訓之後孫老師要我倆選擇一道作業題找出一種新的解法。當天晚自習我和同位順利地完成了這道新作業。這件事使我感到孫老師的眼睛無處不在，不要心存僥倖躲過他的眼睛。
第二天講完正課，孫老師把我們找到的一道作業題的新解法演示在黑板上說："他們在做完作業、預習完成之後再朝前走一步的作法很好。我們知道很多作業題，正確答案只有一個，但是得到這個正確答案的方法不止一個，我們思考多種解題方法，首先可以檢驗作業是否做對了，其次可以鞏固已經學過的知識，第三可以把思路朝即將學到的知識方面延伸。"在孫老師的教育和要求下，這種數學學習法被許多同學接受。那個學期我的數學成績快速提高，家裡大人說這娃兒開竅了，其實這竅是孫老師幫我打開的。
同學們背後議論"老孫頭"的越來越少，在學校迎面遇到，向他敬禮的越來越多。大家都記得之前他講的話："你們遇到我只當不認得走過去就行了，我最難受的是愣在那裡兩隻眼睛盯着我，叫我無所適從，我就那麼可怕可恨嗎？"現在那種讓他尷尬的局面基本沒有了。
就在孫老師與我們關係日益融洽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全班同學難以忘卻的事情。那天孫老師把單元測試卷子剛發完，就聽到他對一位把卷子揉成一團的女生髮脾氣："你惱火，我比你更惱火！你沒考好怨誰？把卷子一揉就能完事嗎？"孫老師要這位女生站起來把卷子展平。誰知道這位任性的女生又把揉成一團的試卷朝地上摔去。孫老師走過去硬要把她拉到講台前，那位女生一扭一閃順勢跑出了教室。孫老師緊跟着追了出去。當那位女生被領回教室，孫老師的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我們。他說："卷子發下來，是讓你們看着卷子動動腦筋，無論考得好壞，都有可汲取的經驗和教訓，只有不斷地總結提高，才能不斷地成長進步。特別是考得不如意的同學，不應該發小脾氣，更不應該任性，如果在我面前出事，不是給我遭罪！壞毛病不改吃虧的是自己，任性胡來絕不會有好的結果！我不是好好先生，看到你們的缺點錯誤我就要管教，放任自流我做不到。"全班同學非常安靜，我看到那位女生在擦眼淚。
教學中孫老師也偶爾向我們展示一下他的絕技。記得那天講軸對稱，他不用教具，雙手熟練地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圓一根直線，接着講："這是一個對稱圖，這兩個圓與中間的直線距離相等，大小一樣。"同學們看着那標準的圓和直線，無不佩服孫老師的手技。還有一次課外活動，他用沙在地上寫大字，只見他從手指縫間把握着的沙細細地走漏在地面上，不一會兒"勤學苦練"四個空心的草書大字就顯現在眼前。他對我們說："課外活動要培養志趣、鍛煉身心，發現愛好，不遺餘力地去追求，去勤學苦練，既可以養成刻苦鑽研的好習慣，又能夠獲得一技之長。"從那以後，我開始了練隸書。
公開課是教育系統經常開展的一項教研活動，就是組織同課程、同學科的老師聽一位老師講課。孫老師一個學期就有兩三次公開課，有時兩三位老師聽，有時六七位老師聽。最多的一次是全省各地三十多位老師聽他的課。那天我看到擠出來的後三排坐滿了老師，徐校長也坐在後門外邊陪同。孫老師把他平時講課的特點全部發揮了出來，整堂課講得十分精彩。首先他四十五分鐘時間全部面對學生。他把擦乾淨的黑板分成三等份，板書右邊兩等份時用右手側身寫，到左邊第三等份時用左手側身寫。整堂課下來三大塊的板書布局勻稱、字體一樣，最後兩行是布置的作業題。第二是手工畫圖不用教具。需要在黑板上畫出的圖形，無論是圓形、方形、多邊形，他不用圓規、直尺和三角板，側身畫出來的圖形都非常精準。第三是時間把握的十分準確。一堂課不是一講到底，其間安排有數次師生互動，有老師提問，有學生提問，特別是例題解答之後徵求學生第二種解答方法，時間是很難把握的，但是那堂公開課硬是在孫老師布置完作業後，我們聽到了下課鈴聲。在走廊里，我聽到有位操武漢口音的老師說："想不到整堂課學生們配合的那麼好！"我心裡在為這位感嘆的老師解答：這好的習慣、好的學風可不是一堂兩堂課能教出來的，這裡邊有孫老師一年多課堂內外的心血。
初三下學期，一位姓劉的老師代替孫老師講了幾天課，他講得也很棒，就是課堂師生互動少一些。同學們都在想孫老師怎麼啦，我也向班長打聽，她說："孫老師病啦，我去看望他，挨了一頓批，還跟我說是傳染病，不要叫同學們來。"猶豫了兩天我還是在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悄悄地朝孫老師家走去。
孫老師家在校區西南角的家屬院裡，那個院都是小平房，房舍之間有一小塊一小塊的菜地。快到孫老師住的那間平房時，我看到一位姓何的老師正在跟孫老師的愛人說話。何老師說："錢你們收下，算我借給你們的，這毛毯我可不能要。"原來孫老師等着用錢，要把毛毯便宜讓給何老師。何老師單身一人不缺錢，也不想占便宜，就把錢借給了孫老師。後來我才知道孫老師家經濟並不寬裕，愛人沒有工作，男孩上了大學，女孩病重，急需用錢。孫老師又是那種清貧自守的人，不願張口求人，於是就把家中唯一可賣的半新毛毯拿出來便宜變賣。何老師退還毛毯怕孫老師面子上過不去，於是就背着孫老師把毛毯交給了他愛人。
何老師走之後，我跟着孫老師愛人來到孫老師床前，靠在床頭的孫老師顯得有些激動："你們學習上進，我已經知足了，馬上就要總複習，偏偏這個時候生病，擔心你們的學習受影響，你們來看望，更使我不安。"說着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讓我回班上用心學習。過了兩天孫老師回到課堂上，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時不時還咳嗽兩聲。我在想：儘管這樣他可能感覺比躺在床上好受多了。
為了迎接中考，全班同學總複習都很用力用心，孫老師輔導題講得全面透徹。他說我們必須全面掌握初中數學知識，熟練應對各種試題，以不變應萬變面對中考。他還預祝我們以優異的成績進入高中深造。那年我們班有四十六名學生錄入了高中和中專。有四名同學中考成績很好，因其家庭出身未能入學。
進入高中，任課老師變了，我們良好的學習習慣卻保持了下來，那時候勤奮好學的風氣充滿了校園的每個角落。徐校長講我們的學校是"林蔭夾道、窗明几淨、書聲朗朗、歌聲陣陣、莘莘學子、模範園丁、教學相長、齊頭並進"。那種溫馨激奮的校園場景，深刻在我們的記憶里。
高一下學期，先是工作組進校，後是軍宣隊進校，再後來是大串聯……逐步把全校學生引入了文化大革命。就在第一輪大批判鬥爭中，學校十幾位老師因為歷史問題被列為批鬥對象，孫老師曾經當過教官，所以也未能倖免。白天裡強迫他們勞動改造，晚上學習政治、交待問題，夜裡集中在一起睡覺，二十四小時派學生看管。在與孫老師近距離接觸時，總想找機會表達我的歉意、無奈和寬慰。其實這些當時孫老師並不需要，對教育他做到了盡職盡責，對學生他做到了盡心盡力，是非問心無愧、禍福順其自然。他擔心的是他的學生遇事不動腦筋，做出不順應時勢的事，更擔心他的學生因為他而受到不好的影響。這正是他最後告誡我那句話的心意。
停課鬧革命是我們這代人社會實踐的開始，文化學習的中斷。這個變化並沒有影響我們思想提高和知識增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沒有中止學習、思考和進取。回想五十多年人生的每個收穫和進步，都是勤奮學習、積極思考、努力爭取的結果。由此想到啟蒙我懂得和獲得這些基本理念的老師孫友達，良師匠心的教導使我終生受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孫老師為師之道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他那種教書育人的作風，讓人尊崇，令人留念。 [1]
作者簡介
張隨東，湖北省老河口市人，生於1949年元月，歷任老河口市紀委第三、四、五屆常委，第六屆常委、副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