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窯洞(李慧麗)
作品欣賞
老窯洞
離開故鄉越久,故鄉便越頻繁而又頑固地縈繞在夢中,駐紮在心頭。
每每這時,故鄉龐大的身軀就會聚焦為院子中的那三孔老窯洞,任我凝望。
窯洞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坐南朝北,俗稱「南窯」。也叫「土窯」,她雖不是在土崖上就地挖出來的洞窟,卻是用特製工具把黃土夯為一塊塊方方正正的土磚,晾乾後建起來的。
這樣的窯洞像火車皮一樣,一孔孔緊密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二孔或三孔為一戶,以牆分隔,一排就有六七戶。我家的老窯洞就在這列火車皮的第二家,她看起來高大魁梧,窯臉紅磚砌牆,朱門大窗。其實,這只是後來隨着生活條件的好轉,父親請人把土牆臉拆了,砌了紅磚牆,把原來的小門小窗換成了大門大窗,這就是典型的「老黃瓜刷綠漆」吧。
無論她怎樣變換外形,置換馬甲,在我心中她永遠是敦厚、溫暖的。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成長,她闊大的窯膛內曾盛下了我們多少的歡笑與幸福,哪怕是淚水,今生也都是念念不忘的。
推開當窯(中間的那孔窯)的門,沙發、茶几、床、電視等陳設與父親在世時並無兩樣,只是那個因病魔無情折磨已非常消瘦的身影卻定格在了牆上那張胖胖的、笑眯眯的照片上。
門背後牆角的鐵火爐還在,只是爐火已熄。父親一生胃不好,最後也得的是胃病,冬天時,他總是習慣坐在火爐邊上,旺旺的爐子上總是會坐着飯鍋或菜鍋,光溜溜亮鋥鋥的火爐面就是他的餐桌,爐子上的飯菜在翻騰,氤氳的熱氣在迷漫,窯洞裡便更加暖和。
床頭已有灰塵附着的白牆上一塊斑漬依稀可見,那是父親留下的。父親從2005年端午發病,到2008年12月30日離世,三年三次大手術,越來越瘦弱的身體經不得什麼勞累風寒,他每天總是要仰臥着身體靠在床沿,頭抵在牆上,也許這姿勢於他是最舒服的吧!可到最後,他連牆也靠不動了,我們在他身後墊了幾條被子撐着他。在那個冬日的午後,他就這樣靠着,靠着,慢慢地眼睛裡就淌出了兩行清淚,隨後便永遠地閉上了他那雙被病魔折磨地疲憊不堪的雙眸。
也是在這個位置,在另一張床上,2005年臘月,八十多歲的奶奶昏迷七天後,便與我們陰陽兩隔。她有一雙舊式小腳,卻有一個開放頭腦,也許是她愛讀書的緣故吧。那時,父親常常說,我們的土窯洞冬暖夏涼,住在裡邊的人會是長壽的。我非常堅信,從打記事起,奶奶就是踮着小腳,顫顫巍巍的,但在之後的二三十年裡,奶奶一直如此,所以在她八十多歲時,我還堅信她會一直這樣不會改變。可是,時間終會改變一切的,2005年,夏天父親做完手術後,奶奶就在冬天毫無徵兆地暈倒在廁所,隨後便沒有隻言片語地乾脆地離開了我們。
奶奶在世時,當窯是她住着的,父母住在東窯。我與奶奶住在一起。早年間,窯臉還未改造,窯內還是土炕。每當暑假時,我與弟弟都從縣城的學校回到家,奶奶年齡大了怕擠,炕上只能躺下她與弟弟,奶奶便在連着炕的灶台上鋪設一些被褥,我就睡在那裡。磚縫裡時常會竄出些蟑螂、跳蚤等小動物,甚至有時老鼠會貼着牆面從被子上迅速跳過。可那時,卻睡得十分香甜。
記得上大一時,奶奶躺的還是土炕,寒假時,我帶着我下鋪的好友來家玩,那天連着土炕的灶台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弄得家裡煙霧繚繞的。透氣性本不好的窯洞內更加黑乎乎的,可我卻沒有在朋友面前感到不適。那縷縷煙火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穿過了鄉間田陌,穿過了高樓大廈,駐紮在我的心頭。原來,那嗆人的煙火後面卻是永遠的溫暖與澄澈啊!
在這窯洞裡,全家人常常端着粗碗淡飯,散坐在窯洞的前半部分,在「赤溜,赤溜」的吃飯聲中間,你一句,我一句議論着家裡、村里等新近發生的重大事情或趣聞逸事。一碗飯間,整個村子裡新近發生的大事小情便全知曉,一碗飯間,諸如我們升學、結婚等重大事件也會由奶奶和爸爸拍板決定了。我們姐弟三人坐在小板凳上,端着碗,豎着耳,聚精會神聽着大人們的談論。然後,等着大人們叫着「XX、XX(我們姐弟的乳名),給我盛一碗湯來!」然後便向我們遞過他們的空碗來。每每這時,我們都會興沖沖地端起大空碗,跑到廚房為奶奶、父母盛一碗麵湯雙手捧着送過來。
在這窯洞裡,我們姐弟聽着奶奶收音機里的《三國演義》、《水滸》、《夜幕下的哈爾濱》等評書一天天長大,奶奶枕邊的《紅樓夢》、《西遊記》等書籍,把文字的美麗與厚重悄然間種在了我們幼小的心靈內,隨後使其在身體內發芽、成長。
在這窯洞裡,曾每天清晨在父親「突,突……」四輪拖拉機發動的聲音中醒來,夜幕降臨時,聽着「突,突……」的聲音由遠及近,父親終於在勞累了一天後,安全到家,那是我們一家人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父親和他的拖拉機,把石頭或磚塊,從此地運到異地,父親咬着後牙搬運重物流下的汗水,拖拉機在路上撒歡似地奔跑留下的印跡,最終都變成了我們的柴米油鹽,書本學費,還有老窯洞的新衣。
在這窯洞裡,父親對不辭辛苦騎行了二十多里地,專程來家裡喊我去復讀的初中老師,堅決地說,「她不復讀,要上高中!」(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這些農家子弟為了能跳出農門,成績再好也不上高中,有的一連在初三復讀三四年,只為了考取中專,實現農轉非)
在這窯洞裡,臨終前的父親,讓人挨家請來鄰居,只為了表達一個意思,「我家孩子都還小,我身後事就全仰仗各位街坊鄉鄰了!」其實那時,做為老大的我已三十四歲了,只是在他眼裡,我們年輕得竟擔不起為他料理身後事的重任。
……
奶奶、父親走了,我們姐弟三人也相繼擁有了各自的住所,幾年間,母親曾一人守着這所超大的院子,在老窯洞裡守望着。近年,為了陪讀侄兒,母親也不得不離開了老窯洞。
老窯洞越來越寂寞了。窯洞裡沒有了煙霧繚繞,沒有了人聲噪雜,父母的責罵聲和姐弟的爭吵聲也被漫長的時空稀釋了。
用鑰匙打開已略微生鏽的大門,寂寞的老窯洞以再熟悉不過的笑臉,迎接着與我的久別重逢。忽然間「砰」的一聲,仿若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水,低頭一看,哦,原來是我臉頰上的兩滴淚落在了已鋪了厚厚灰塵的地上。[1]
作者簡介
李慧麗,女,七十年代生,現任潞城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