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響(203)(游宇)
作品欣賞
絕響(203)
那一日,桃花灼灼,落英繽紛,正浣紗的你窈窕嫵媚,顧盼自憐,一群錦鯉游過,瞥見你如花的容顏,怔住,忘記了游水,沉入布滿鵝卵青石的河底。被好事者傳揚,稱你有沉魚之貌。後世便把美貌如你者,謂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從此,汗牛充棟的簡牘尺素、枕經籍書里,你便成了絕色女子的專用標籤。有野心膨脹的男人為江山征討殺伐,縱橫裨闔,卻因為這八個字英雄氣短、功敗垂成。
懷春的年華,豆蔻梢頭,月華如水。忽一日,你在溪邊浣紗,一匹白色的駿馬載着一襲白衣男子從你眼前倏忽而過,男子眼眸如星,俊美飄逸。只一瞥,那縷蝕骨銷魂的冷光如劍,將你的魂魄輕輕挑下,橫置於馬背。此後,每一個慵懶的午間小憩,每一個撕扯不斷的漫長無眠,青石小巷噠噠的馬蹄便在枕邊幽怨地響起,而你,便在馬背上恍如隔世地顫慄。
折一片烏桕樹的葉子,復復反反地撫弄,把心事藏匿在船形的葉子裡,山高水遠,跌宕曲折。打聽到的消息說,那個人是禹的後代,越王允常的王子。有人叫他勾踐,有人喚他鳩淺。此後,你常在他打馬走過的溪頭,低頭撫弄布滿青苔的卵石,抬頭遙望未曾去過的他的城邑,企盼清美的目光一如自己的沉魚容貌,在繁富的街頭駐足,於熙攘的人群中一下抓住那個若隱若現男人的目光,讓他痴狂,讓他朝思暮想。只可惜,飄渺的企盼總像風吹浮萍後留下的漣漪,只一瞬,便了無痕跡。你只能在夜闌之時含糊地輕喚,鳩淺,鳩淺,鳩淺……如飛走的鳩,從你淺淺的夢裡飛過,棲息在遙遠的白雲生處。
威嚴的朱門如山,高聳峻拔,望之生畏。你明白,於身份而言,你們只是分立於洶湧逝去的時間之河的兩岸。明月之下,靜看他雄姿英發,揮着那柄能刺穿歲月煙塵的利劍,如風,瀟灑遠去。而你,只能用心,用情,去追逐那束冷光,期望它能成為自己髮髻上最耀眼的素簪。踟躕於芳草萋萋的此岸,遙望風景旖旎的彼岸,無法泅渡便是前世的宿命。咫尺,命中注定,永遠是遙不可及的天涯。你只能將一世光陰摺疊於眼前,將依稀的背影置於清亮的眼眸,任暗戀潛藏,亂石崩雲,兵荒馬亂,直至眼神昏聵,地老天荒。你知道,他已浸入你的骨髓,融入你的靈魂,你再也無法把一見鍾情的愛慕從骨髓從靈魂里硬生生地剝去。就如同無法將煦暖的陽光從春天剝去,無法將迷人的雲霓從天空剝去。
你病了,手撫胸口,微微蹙眉。心疼的相思如藤蔓瘋長,霎時便長滿了你的全世界。那些最柔嫩的觸角,卻似最堅硬的青刺,在驚濤裂岸的風裡,呼嘯而來,如飛矢,簇簇中的。心腑之痛,讓浣紗的溪水失音,使田田的荷葉褪色。你在村西頭最無助的徘徊,竟然被不明真相的圍觀演繹成了絕代風華的模板。而村東頭那個清秀的姑娘,不是因為丑,而是因為你太過明艷,連模仿你也成了被嘲諷的對象,只能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任人打扮的歷史裡。命耶?幸耶?
雖然遠離戰場,但殺伐的鼓角仍依稀相聞,爭戰的殘酷也讓你格外敏感。你不懼死,甚至渴望能和村子裡其他年輕男子一樣馳騁疆場,痛擊外敵,建功立業。然而,那一次偶然的擦肩而過,驚鴻一瞥,你便永遠驚懼地活在了刀光劍影之中。你明白,雖然鑄劍界大神級人物歐冶子所鑄的利劍就佩在那個人的腰際,雖然那個人能在箭矢如雨中所向披靡,一往無前,讓對手談之色變,但即使是戰神,也不能保證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不出意外。
意外終於還是發生了。那個暮色蒼茫的黃昏,改變命運的小舟已然從夫椒駛來。只是,你雖然強烈地預感到了什麼,卻無法精準地判斷到底會發生什麼。
燈光昏黃如豆,做樵夫的父親滿臉憂鬱,你從他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中,明白了事態的嚴重:兩年前的槜李大戰,二十四歲的剛繼承王位的越王出奇制勝,重傷吳王闔閭致其死亡。頭腦發熱的他輕率地得出「闔閭既沒,吳不足懼」的荒唐結論,然後縱情聲色,恣意作樂。兩年後的現在,發現吳國虎視眈眈,秣兵厲馬,大有興師問罪之勢。遂不聽大夫范蠡勸阻,決定搶先下手,興師伐吳,並貿然出擊,結果在夫椒為吳王夫差所敗,率僅存的五千人逃往會稽山固守。為自己的年少張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父親的話,讓你一下子懵了,藉口去溪頭浣紗,暈倒在那塊光滑的石頭旁……
涼露浸醒了你。抬望眼,星如眼眸,那個白衣男子的俊朗讓你恍然,餘生,只能為他——這個夢中的男人而活,為這個家國而活
夜深了,浣紗的溪流錚錚淙淙,荷香,也瀰漫而來。
你平靜下來,開始等待……
等待的日子,你一點點了解了這個男人在吳國為奴的全部屈辱……
忽一日,聽到的消息稱:每家每生一個男娃,獎勵兩壺酒,一隻狗;生一個女娃,獎勵兩壺酒,一頭豬……
你笑了,那個男人,帶着雄心,帶着霸氣,帶着骨子裡渴望的復仇,當然,還帶着滿身的滄桑和恥辱,回來了。你的直覺告訴你,改變命運的蘭舟已悄然抵近,你似乎看到了那個矯健的身影,聞到了那人粗獷的呼吸。
一天早晨,嗒嗒嗒的馬蹄由遠而近。來人下馬,叩門的聲音沉重焦躁,你抑制住內心的忐忑不安,強作鎮定,開門,然後愣了——不是那匹白馬,也不是那個朝思暮想的男子。那個眼眸如星的俊朗男子似乎在倏忽之間便消失了。
來的人是越國大夫范蠡——後世一切關於你和他的浪漫橋段皆屬臆測。其實,你是顫慄着聽完他們的計劃的。然後一下便跌進了不可測的深淵,欲哭,卻發現眼淚早已被相思炙干。離得越近,相隔得越遠,曾經渴慕的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卻一下煙滅灰飛,終成黃粱一夢。擁有絕世容顏的你,將作為一份精緻特別的禮物送給夫差,讓他縱情聲色,意志消沉,疏於朝政,進而亡其國家,一雪前恥。也就是說,作為和刀劍一樣的兵器,你將和一個仇讎形影不離同床共眠……
關於家,關於國,關于越王,關於負重和忍辱,關於生和聚,關於復仇和霸業……那個晚上,大夫范蠡悲壯蒼涼的慷慨陳詞微言大義讓你平靜下來。月斜西窗,你坦然無聲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
翌日,來到你浣紗的溪邊,溪水清亮依然,那塊浣紗青石板的水下,有魚仍習慣地等待,等待再次目睹你絕世的容顏。你清楚,這是你在家鄉的最後時刻。從此,你將告別家鄉和父母,告別純情純真的少女時代,踏上坎坷不平前路未卜的兇險征程……
你從淚水漣漣的母親手中接過一把濕漉漉的白紗,用力最後擰了一下。此刻,風煙俱淨,一串水珠如淚,滴入溪水,清越的聲音在你離開的一剎那,便戛然而止……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