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着喊着千百树(刘成章)
作品欣赏
红着喊着千百树
一棵枫树的叶子突然变红了!
这,使我非常惊异。
它就长在我们院子的大门口,我每天出出进进都要见它好几回。前天没见它有什么动静,昨天没见它有什么动静,甚至今早晨也没见它有什 么动静,就是说,一点儿预警都没有啊,怎么突然就红了呢?
我记得,它本来是青翠欲滴的。在它变红的前几天,每天大清早出门一看,它的绿不清楚了,它的身上蒙了一层毛玻璃似的白霜。
眼望白霜,我身一颤。
可以想到,在霜如刀劈的一夜又一夜,枫在进行着怎样的壮烈的抗争。
是不是因为霜寒入骨,它才变红的呢?
而它变得何其突然!它的巨变,是发生在几小时甚至是几分钟之间的事情吗?
树是密西根大学北校园的树。这儿风景优美,有如森林公园,高的,矮的,成片的,独立的,蓊蓊郁郁,栖鸟落雀,到处都是树木。一种现象是这儿的独特之点--正行走,学生们往往忽然不见了,像鸟羽之陡被风卷,那是进了树林了;空白处,学生们往往突然出现了,如大侠之凌空跃下,那是从树林出来了。他们脸上是青春的光晕,背上是书包,脚下是路,路载负着欢歌笑语也载负着丰沛的负离子,在林中出没穿行。
近几天来,树木上的霜落得越来越重了。
我们院门的东边还有几棵枫树,我便时时注意它们了;但即使时时注意,它们的奇诡变化,还是叫你无法看清。它们不知在何时又眨眼就红了。它们就像川剧中的变脸,变得那么神速,那么迅忽。
正为这些枫树惊叹时候,又有几棵红了,又有十几棵红了,又有上百棵红了;接着,一批一批地红,一片一片地红;接着,红在这边喊叫,红在那边喊叫,都喊烫了烫了烫得快着火了,到处闹闹嚷嚷闹嚷声中到处已有了烟儿,叫人真不知该看哪里。
它们从南,从北,从楼前,从楼后,从显著的地方,从一些偏僻的角落,呼啦啦地热过来,烧过来,红过来,一直红到我的眼畔,瞳孔,心底,以及,整个生命里面。
被喜悦的情绪亢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在校园转悠,巡睃,如一只寻找猎物的兽。我身后拖着的影子,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那些枫树,有的叶子全红了,深红,就像刚刚从染缸里捞出一样。有的只红了枝梢,它就像被一个巨人倒提了,很有节制地在染缸轻轻醮了一下,又放在这里。有的树每片叶子都染了个红边,中间的绿色依然亮丽。有的树叶则红棕黄绿,各得其色,给人一种极其斑斓的感觉。那么,它一定不是老式的染缸就可以染出来的了,染它靠的是最现代最神奇的印染技术。便想问来往于树下的黄头发的美国学生和黑眼睛的中国留学生,这种印染技术,是出自你们的哪个实验室呢?
哦,红着喊着千百树,拨我心弦,引我瞩目。
不光枫叶红了,橡树的叶子也红了,冈树的叶子也红了。树下有一种三尺多高的长叶灌木,那长叶也红了,在风中摇曳。还有高高攀附上大树的一些藤萝,它也红了,就像花红的游蛇;或者,就像红色的飘带;或者,就如哧哧燃烧的导火索;或者什么也不像,而只像红笔书写的不羁狂草,那是十月的天地精灵,正在以狂草赋诗抒情。而且,呀,红了野苹果,红了野草莓,红了数不清的叫不上名字的大大小小的各种浆果,那些浆果挂在枝叶间宛如狂草激起的乱蹦的星星。
整个密大北校园,都好像被一种灵火所燃,每棵树都是一股火焰。满怀理想的莘莘学子们背着书包匆匆来去;好像为了使这火势更猛,更劲,他们在添油,他们在扇风,他们好忙碌!哦哦,树也忙,忙着闹秋;叶也忙,忙着歌唱;火焰也忙,忙着翩翩起舞!
红叶映红人们的脸膛,使人们兴奋如树,如叶,如火焰。使人们有了极好的心绪。使人们想放松一下,浪漫一下,痛畅一下。这样的时候,即使终年埋头学业的一些最用功的中国留学生,怎能不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以树为背景,捧着相机照相了呢?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不住。
意识到这样的绚丽日子不会久驻,照得好贪!
哦,红着喊着千百树,树树似人,人也似树!
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候,谁不想追寻更美的红叶?谁不想看个够?于是,周末,孩子驾了车,领我们驰出校园。不用说我们徜徉于茫茫林海。不用说我们一次次为醉人的红叶欢呼雀跃。不用说我们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享受。而意外的收获是,森林中有红叶遮蔽的公路,我们沿着红艳艳的公路走进去,看到了许多绝美的教授住宅。那些住宅就在枫林深处,曲里拐弯的私家路连接着它们,这儿隐藏一幢,那儿隐藏一幢。它们的门前没有草坪,没有花圃,没有短墙和台阶,只有汽车在那儿静静地停着,但我实在喜欢它们,因为它们与森林浑然一体,既现代又充满了原始的野趣,看起来比任何住宅都更加美丽。特别是它们的被金红色的灿烂叶片点缀着的高高上空,那些叶片如梦如幻,如梦之悠远,如幻之飘逸,它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宛若伟大画家塞尚或者梵高在那儿十分潇洒地抹了几笔。
我以衰弱迟暮之驱,激动得手舞足蹈。
哦,红着喊着千百树,树看我疯,我应是树! [1]
作者简介
刘成章,1937年生于祖籍延安市,当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