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鐲(冬如)
作品欣賞
玉鐲
元辰品讀
由於疫情突如其來,正常生活節奏全被打亂,解封之後壓了一大堆事尚未處理,而後見縫插針才將劉抗美中篇《玉鐲》讀完。心情同小說中的我——徐心童一樣處於人生悖論的絕境之中:因為照顧中風婆母需要調回縣城而屈從余正英於是有了女兒諾娜,諾娜因為「車子、房子、鐲子」的理想比母親走得更遠懷上親生父親余正英的孩子,還不知究里忙着去西雅圖安胎生孩子;一切拜託人面獸心的貪官余正英所賜,象徵「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緬玉也成為貫穿毀滅與罪惡的物證;貪官垮台是必定的,法網恢恢不可能讓罪惡逃逸,問題是兩代「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美女,如何走出並非完全因個人原因而陷入的人倫絕境?第三代受害者是讓其出生還是讓其終止?
冬如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小說。他問我覺得怎麼樣。
我說,小說文本及藝術真實性肯定沒問題,問題是讀者的承載能力。作者、讀者和當事人有一個好的理由走出來這個絕境嗎?抑或這就是人本該承當的傷痛?
我沒有能力回答。沒有能力回答,就只有和當事人一樣去自殺。可又不想自殺,該怎麼辦?我不知你鼓足多大勇氣,捅這個絕世傷口?
理性地說,這就是本該承當的傷痛。
消除腐敗,比寫好小說難。再難也只有堅定向前。
2020年5月25日
1
我從福建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站在老屋的窗口,看見陽光鋪灑在小院對面那一蓬金銀花藤架上,小院的地面,晃蕩着淺淺的斑點,我不由一陣子莫名的亢奮。老屋八層樓,沒有電梯,我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才走出去,現在我又回來了!前夫早早地離世,我守着女兒,直守到她長大成人。遠方那個漁民出身的男人則守着我,自從我倆認識後,他就守着我,直到有一天,我被他牽着手走進他的家。世事難測,我與他的婚姻生活好似剛開始,有一天夜裡他就長眠不醒了!之前,他沒有一點兒心梗的跡象,誰也不會想到他會突然甩下我!沒有遺囑,留給我的遺產,除了一枚黃金戒指,另外就是前年冬天,他來接我時,在機場臨時給我買的一條保暖羊絨圍巾,它是我倆短暫婚姻生活的紀念。我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一塊兒安葬了他,熬過了五七,謝絕了他的兄弟姐妹們送一程的提議,我身拖那隻帶過去的舊旅行箱,獨自一個人登上飛機回了家。
女兒若娜從設在本市的夷川大學畢業已經半年。這半年中,關於女兒的情況,我都只是從微信中了解,她曾在一家文化公司實習,畢業後就職於這家公司,她學歷史專業,顯然專業不對口,她卻說:「我不喜歡坐班制!」女兒言語簡短,我們母女倆的溝通越來越少,我遠在它鄉,難免牽掛。現在,在市里工作的女兒,周末總可以回一趟家吧!老屋周圍沒有多大改變,我們可以從附近的菜農手裡買到有機蔬菜,做幾盤她喜歡吃的菜,今後的小日子就這樣重新開始,這麼想着,我叫醒了還在睡早床的女兒,「太陽曬屁股了,快起床,我們去爬山!」
夜晚下了小雨,水泥鋪築的山道一半黑褐地濕着,一半被陽光染亮了,山道兩旁的樹木翠綠,輕輕碰撞它們一下,水珠紛紛灑落,頭頂上便有了十分愜意的冰涼,這就是家鄉的春光。我緊爬幾步,竟把女兒甩在了後邊。停步回眸,女兒已挪下我兩層階梯,我就望着女兒從山下慢慢地朝高處爬上來。我的女兒她長胖了,淺灰色的運動衫好似裹在了她的身上,再仔細看,臉還是偏瘦的鴨蛋形臉,肩還是略顯單薄的肩,只是腰身粗了。我被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才21歲的女兒,腰身怎麼會突然發生變化呢?我把眼光移向陽光下的影子,它在女兒的右前方緩緩移步,動作臃腫、滯緩。
等女兒慢慢地爬上來,挨近了我,我說:「若娜,你長胖了!」女兒朝後倒退一步,好似迴避我。從昨天晚上她來機場接我,我就發現她在下意識地與我拉開距離,不似先前那樣親昵,她變了,是成熟了,還是身體發生了變化?
女兒說:「媽,我們半年沒見面,你怕是想我胖一點吧?」
我直瞅着女兒的眼睛,「你真長胖了!」
女兒把頭側向一邊,指着樹林裡的一隻小鳥說:「媽你快看,好漂亮的鳥!」
那是一隻紅喙、白腹、翅膀由金黃色和白色交叉畫出橫向紋理,很奇特的鳥,我剛發現它的瞬間,它就飛向深處的樹林了。我心底里對自己說,這會兒縱然千般疑惑,也得先擱心裡,這個時間,這種場合都不適合單刀直入地問女兒,「你有男朋友嗎?」
要是以往,我的心靈和眼睛都會被山水緊緊牽繫,這是我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我從這裡考入省里的師範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離縣城百里之遙的鄉鎮中學教書,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呆八年之久,回到縣城仍然是一名中學老師,一直干到退休。現在,山還是那座山,臨湖伴城,山道兩旁擠滿蒼松翠柏,桔樹、棕樹和幾棵百年老樹。早些年,政府投資築成了這條水泥階梯,爬山人腳不沾泥。很多時候,我們母女倆去爬山,女兒愛穿一套綠色運動服,腳蹬休閒鞋,上坡的路上三步並二步,噔、噔、噔……像森林裡飛竄的一隻小鹿兒,把我甩出一大截。太陽光下,小鹿兒的影子在山下的湖面時隱時現,有時候,我緊追着湖水中的這隻小鹿兒,跑啊,跑啊,氣喘休休,山道上就傳來一聲聲:「媽咪……媽咪…… 」女兒成長中青春的節奏感,曾是我在異地它鄉無盡的、生動的回憶。
我回到家鄉的第一天,沒有找回我的小鹿兒。
我的疑惑擱心裡憋了好幾天,終於忍不住在一個晚上,我們母女倆坐一塊兒看電視時,我把它端出來,「若娜,你真長胖了!」
女兒笑了,「在公司吃自助餐,養胖了!」
我不得不追問:「你談男朋友了嗎?」
女兒慌亂地說:「媽,我才跨出校門,沒有男朋友。」
「看你這腰身,這腆起的肚子,像有四個多月了呢!」這話到嘴邊,我吞回肚裡去了。
沒過幾天,一件突然出現在我眼裡的東西,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那天天氣降溫,頭天還是攝氏18度,第二天下降到9度。晚上女兒要回家,第二天清晨要出門,我和以前一樣,給他準備好冷暖衣裳。我在她的房間翻尋衣裳時,無意打開了衣櫃下的一隻小抽屜,於是我發現了一隻精緻的雕花首飾盒。因為疑惑老是在鼓搗着我,自然,我會打開那盒蓋。盒子裡的黃金項鍊,鉑金鑲鑽戒指,還有翡翠、瑪瑙、真真假假,花花綠綠的各種首飾差點兒把我擊暈!我的女兒,一下子哪來這麼多珠寶?所有這些昂貴的首飾中,一隻玉鐲跳進我的眼帘:它是如今市場上少見的圓形圓條鐲,緬甸冰種翡,水頭通透,淡綠的底色中蘊藏波浪形的,呈現翠綠的飄花。我與它曾接觸,它突然地闖入,我的心一時掀起軒然大波。
這隻鐲子,是我曾經退還給那個人的嗎?我把它拿在手中仔細瞅,沒錯,它竟然也有細微如沙粒兒那麼兩點瑕疵。然後我將手掌抹了點肥皂水,朝手腕戴去,它一下子就滑向了手腕,我沒長胖,也沒消瘦,它在手腕中留下的空隙跟20年前一樣。如果這隻鐲子真是那個人,它怎麼會被收藏在女兒的抽屜里……我不敢朝下想,不,不可能有如此荒誕的事情,除非,這世界上能夠找出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女兒的衣櫃抽屜在挨着地面的最下層,我蹲在地下於肯定和否定中想得頭痛,站起身來時,迅速做出一個決定:立即去市里古董玩家百年老店,尋找那個被人們稱呼為店老二的鑒玉師,我把玉鐲放進包里,馬上拿起手機叫來了一輛「嘀嘀嗒」,雖然搭班車便宜多了,怎敵我迫切的心情。
百年老店位於濱臨長江四街八巷中鎖堂街的上街頭。在過去,那裡集中了明清時期的古老建築群,商賈雲集、書院林立,八條小巷的地面全由大青石鋪就,時代久遠,地面如鏡。小巷兩旁多是高牆深院,青磚綠瓦,飛檐翹角。有史料記載鎖堂街的來歷,說此街有一府是明朝嘉靖時,刑部侍郎劉一儒的故居。當朝宰相張居正,把女兒許給了劉一儒的長子劉戡之,他們成親那天,嫁妝把一條街都擺滿了,引來看熱鬧的老百姓挨肩擦臂。劉一儒非但不以為榮,反而眉頭緊鎖,突然,他當眾大聲吩咐家丁,「把這些東西統統搬到堂屋去,鎖起門來!」張居正死後,皇帝抄他家,貶斥他的親朋故舊,劉一儒得以倖免,因為他不僅自己清廉一身,還曾寫信規勸過張居正,又以上交鎖堂屋裡的財物為證,不僅沒有遭到貶謫,反而被升為南京工部尚書。鎖堂街周邊還有不少傳說,它們組成了A市文化的一大亮點。
我在省城讀大學時,每次寒暑假回來興縣,都要在A市歇一夜,逛商場,逛百年老店,此店東鄰鎖堂府,西靠大商場,店面很大,裡面翡翠玉器:古玩字畫、文房四寶,精品陶瓷、青銅器等等,眼花繚亂。那裡面讓我嘖嘖讚嘆的有三件東西,一是掛在牆上的李可染真跡:一頭壯牛,它鳧於一湖泊中,自然背景是河湖邊的一架水車;二是一件清代雍正的仿官瓷器——蘑菇形青瓷花瓶;三是那全套的根雕家俱,一架茶几,四把椅子。最奇是那四把椅子,椅窩子比洗腳盆還大,樹根的年輪在盆底清晰可見,而椅背的造型刁鑽古怪。店內雖有不少顧客,卻非常安靜,似乎一進入就被淨化了靈魂。我每次進店光顧一番,就要在那根雕椅上坐一會兒,一邊喝着免費的茶水,一邊向鑒玉師請教古玩的常識。
鑒玉師是個中等身材,白淨清瘦的中年男人。我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穿件靛青色長大褂,民國時期的那種款式,領、袖口處露出雪白襯衣,乾淨且清爽。據說他十幾歲就在這老店工作,是掌柜的義子。後來掌柜喪生,公私合營,風雲變幻,他仍然能站在老店的櫃檯邊實屬不易之人。他能講出店內每一件古玩字畫淵源流長的故事,比方那原木雕椅,它們是什麼樹,樹的年齡,年輪,何處採購而來,椅背奇形怪狀不是樹身被鋸斷掏空,而是樹老自然風化而成,恰如滄海桑田地理之變化。關於鎖堂府劉一儒的故事,也是他講給我聽的,我每次來店裡都饒有興趣聽他講解。感覺他就是一個活古董。
我站在百年老店的舊址上時,已是傍晚時分。或遠或近的燈光下,只見長長的施工圍擋將鎖堂街牢牢地關閉,那些黑洞洞的窗門,地面巨大的廢虛,像我們山區路邊剛剛塌方後,揚塵飛石,灰霧迷漫的情景,使我四顧茫然。其實,早在幾年前,四街八巷的居民區就已經被劃下紅線,開發商要在那地方建仿古文化城。但談何容易,從開發商角度講,與建設高樓相比利潤微薄;而老百姓何去何從?在這地段存在嚴重的三老問題,拆遷戶方面的工作極其緩慢,拖延數年。我沿着圍擋朝長江方向走去,沿途問了二三個尚未搬遷的釘子戶,終於有一戶人家認識百年老店的鑒玉師,但卻沒有他的聯繫方式。我只好通過電話,找市裡的一個文友幫忙打聽。
我沒有心思找地方吃飯,問了一家便捷酒店,出示身份證住了進去, 躺在鬆軟的席夢思床上,手裡捏着玉鐲輾轉難眠。20年前,我與那個人——余正英的交往接觸片段地、重複地、交叉地在我腦子裡出現,我以為,早已經忘記了自己人生中那段隱秘的、神不知鬼不覺的苟且,現在,玉鐲卻把記憶深處的情景一幕幕搬到我跟前,清晰可見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2
每個人的成長都離不開他(她)從小生活的環境,我本是深山老嶺長大的女孩子,在家裡是老大,下有小弟小妹。打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父親是個瘸子,幹不了沉重的農活兒,家庭里里外外擔子幾乎全在母親一個人身上。雖然農村普遍重男輕女,父母卻認為我聰明,含辛茹苦讓我讀書。那時候,我家離鄉村小學有幾十里路,學校沒有設住讀,起初,母親每天送我從家裡走到學校,天不亮就起床,摸黑才回到家,吃的是鹹菜拌包穀飯。這樣的日子,伴隨着我整個少年時期;這樣的艱難,讓我很小就有一個夙願,將來報考師範大學,當一名鄉村教師,大山里多一名鄉村教師,山裡的孩子就少走一段路程。後來我如願以償考上了省里的師範大學。在大學裡,我與一山之隔的老鄉,品學兼優的沈冬青相識相戀。戀愛總是甜蜜的,四年大學生活,浪漫與夢幻,就像夜空中下過一場場流星雨。沈冬青也是大山里出身的孩子,他也要幫助弟弟上大學,雙雙家庭貧窮寒酸,我倆都希望今後能夠改變命運。於是大學畢業後,沈冬青奔南方一家創業公司去打工,我則實現理想被分配到鄉村中學教書育人。兩年後我倆結婚,說好了三五年內不要孩子,各自先奔前程。
我在志願書上這樣填寫:「願意在最艱苦的地方當一名鄉村教師!」我如願被分配到了來興縣一個偏僻的鄉村。那所民辦初級中學設在三面環山,一面臨板車路的山坳子裡,那是過去砍樹大煉鋼鐵後的遺址,一併排幾間陳舊的平房。由於周圍人煙稀少,空曠荒涼,冬天顯得特別寒冷,凜冽的西北風從破舊的玻璃窗縫隙處鑽進教室,從口腔和脖子灌進體內,我就會被冷得好一陣子顫抖,發出咳嗽的聲音,可別說孩子們坐在教室里有多憋屈! 我下鄉的第一個冬天,有一段時間,竟然有半數學生因為感冒了不能來上學。
四鄰八鄉160個學生,總共三個老師,一個校長兼教學。我教初一、初二跨年級的語言和作文,每周就有14節課,還帶數學、化學、物理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校長長年生病,讓我負責,教務、教學、家訪、生活安排一系列的繁雜工作,重擔都在我的肩上。初進山的那幾年,我全身心地投入,自然,語文統考,我們在全縣總是名列前茅,我連年都被評為出席縣市裡的優秀教師。我作為優秀教師站在領獎台上的第三個年頭,榮幸地接受時任教育局局長的余正英給我頒獎,那是我第一次與他近距離接觸。之前,我的同事鄭枝枝最愛議論這個男人了,說他英俊偉岸,說他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畢業生,五、六年時間完成三級跳,坐在了教育局一把手的位置上;說他多才多藝,交誼舞跳得可好,哦,還說交誼舞中數華爾茲跳得最好。我說:「枝枝,你好像是聯邦調查局的人!」
枝枝頗為得意,「誰不喜歡自己的上司英俊瀟灑。」
我說:「莫非你想嫁給他?」
枝枝說:「人家早是乘龍快婿了!
我說:「好似你與他跳過一曲?」
枝枝說:「我想有一天能與他跳一曲。」
「不過噯……」枝枝欲言又止。
我不解地望着枝枝。
枝枝壓低了聲音,略顯神秘地說:「聽人說他老婆是兔唇!」
「可能嗎?」我表示懷疑。
「他丈人老頭兒是地委行署專員,說他相中的是老頭兒,你說,不可能嗎?」枝枝反問。
許多事情,第一次的印象應該是最難忘的,那天余正英親自給我頒獎的情景和細節,本來記憶猶深,但後來發生的事情,使我無數次回想,他握着我的手時,雙眼緊瞅着我,眼神曖昧,握手的時間好似有點兒長,分開時還將一雙緊握的手搖了搖,能感覺我倆都有點兒激動,以至我走下台後,下意識地把那隻被他握過的右手朝臉上按去,臉蛋上竟按出了一點兒濕潤。
沒多久,余正英帶着縣裡,鄉鎮裡的幹部們下來檢查工作,校長特意找村子裡的那個壯年獵戶弄來一隻獾子,一隻野雞,找村子裡專門整席的廚子做了美味佳肴。我和枝枝平時並不喝酒,但那頓飯,我倆都替體弱多病的校長效力,至少都喝了半斤八兩,54度白酒,喝高了。聽說泡菜水解酒,等領導們走後,我倆拚命地喝泡菜水,我還是止不住嘔吐眩暈,我吐得一塌糊塗,之後人事不省可嚇壞了校長。
不過那天我醒酒後,從床上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收購幾隻野雞送給余局長,因為我醉眼矇矓中,心眼兒里老是晃蕩着鎮長的那雙鷂眼,其實他什麼也沒對我說,我若不多想,也就不當回事,想多了,果真就是件事兒。是吃飯的時候,余正英坐上席,鎮長偏要推我坐局長旁邊,他就坐在了我的旁邊。鎮長看出:余正英用筷子夾起野雞朝嘴裡餵時,總說好吃。於是鎮長對我說:「小徐,局長喜歡這碟子菜呢!」鎮長含蓄地將野雞說成「這碟子菜」。說着,他用筷子在燒雞的火鍋爐邊敲了幾下。
鎮長這是在暗示我,讓我餵話給余正英。我不善於阿諛奉承,但我心裡牢牢記住了,我得給余正英餵野雞。
時值「小雪鵝毛片片飛」的立冬季節,要弄幾隻野雞實在不容易,我還是找到那僅有的老壯兩個獵戶家裡。其壯年獵戶剛剛得子,老婆正坐月子。他的女兒就是我的學生,只因右手生得六根手指頭,他以女兒殘疾為由,獲批生育第二子。也是不巧,那天我去他家,發現他剛打回的一隻野雞被關在籠子裡。我向他說明來意,他說:「我守了一個多月,才守得一隻正生蛋的母雞,前幾天被校長弄去了,今天你又上門,遲幾步,這雞就下鍋了!」
我說:「大家都反映學校環境差,這不都是為孩子們好嘛!」
他手指一間裡屋,「您知道,我老婆奶水不夠,等着喝這湯!」
我隨之鑽進月母子屋裡,看看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說兩句恭賀得子的話。她正坐在床頭邊餵奶,臉上還沒有恢復正常的血色。她與我說了二句話,便扒開嬰兒的嘴巴,弄得嬰兒「哇哇」地哭。她用一雙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用力擠出幾滴乳白色的奶水讓我看,見那母乳清淡如水,我於心不忍,換了個話題,「哦,你女兒的作文有長進,這周我準備當範文在班上講評。」
月母子聽到這話,臉上現出一絲愉悅的紅暈,「徐老師,我這女兒有點兒笨,多虧了您!」她把獵人丈夫喚進房,對他說:「剛才你們在外面說話,我都聽見了,把這野雞拿給徐老師辦事兒去吧,殺只家雞我吃也行!」
原來那隻母雞腿部受了傷,我給它抹了白藥,包紮好了後,並同從另一家收購的野雞進貢,讓枝枝專程去了一趟縣教育局。
自然,那頓酒我們沒有白喝,我們請求遷移學校,余正英當即拍板,鎮長們連連點頭哈腰,並且當面作出口頭檢查,說他們沒有做好工作。後來的雞也沒有白送。不到半年時間,我們學校新遷到大隊部去了,教室是一併排新建的平房,周圍有衛生所、小賣部、大隊會議室,走出校園就跨上柏油公路。遷居時正值春暖花開,我們用剩下的磚瓦豎起一堵牆,又嫌牆面太單調,弄來幾枝爬山月季栽在牆下。
不久,余正英又下來檢查工作,那次他沒讓鄉鎮領導去迎接,只帶了三個人,都是他的下屬。因為交通方便,他們上午就到了學校。中餐的飯桌上,照樣是幾種野味,我和枝枝照樣陪他喝酒,不過,我再不敢喝高了,我看出余局興致很高,萬一喝高了,反倒敗了領導的興致。酒足飯飽,我和枝枝陪他參觀了嶄新的教室和房舍,他走近那爬滿月季花的紅磚牆時,突然拉了拉我的手,然後把我朝他懷裡攬了一下。枝枝就在我身邊,他帶來的下屬正從教室里走出來,他不敢有更大的動作,只是對我說:「'忽見花紅繞壁牆……』你給我出下句。」他一拉一攬的細微動作,鬧得我心慌神亂,更不知他需要什麼樣的下句,一時不知所云。沒想跟上來的枝枝竟搶着對出了下句,「一莖獨秀滿庭芳」
要說枝枝出的下句還行,也是迎合他的。他卻生氣地擺擺手,「你猴急、冒尖,不好,不好!」
他借着酒興放肆地批評人。枝枝被他嗆得噘起了嘴,卻不敢出聲。我沒有揣摩好他的意圖之前,真不好對出下句。當時看來,在這件事上他並沒有生我的氣,而我卻好一段時間忐忑不安。
鄉教育組的幹部知道局長下基層來了,趕過來陪同他,並在另一個地方安排晚餐。鄉幹部們的眼睛比誰都厲害,那組長和鎮長一樣,好似看出余正英眼裡對我的曖昧,讓我陪局長一截。這下我沒法兒推脫,那伙兒陪同中只有我一個女人,難得我與他走一塊兒的時候,他悄悄對我說:「若說你是那月季,枝枝只能是月季根邊的小碎花!」
我當時感慨地想:這人不過平常庸人!
從那次余正英到我們這裡來過後,二個月內發生了幾件事,先是半個月後的暑假期,我參加了縣教育局的一次會議。我記得,到縣裡的頭天晚上,余正英就從BB機里呼我,我用賓館房間電話打過去,他關切地問:「安排住下了嗎?」這種關心問候是否超出了上下級關係?我問自己。可是一回到學校,工作異常緊張,經常批改作業本到夜深,倒上床就發出細微的鼾聲,沒半點兒時間想歪心思。
那次會議我僅待了一天,就找鄉教育組請了假,匆匆趕回婆家與丈夫團聚。丈夫除了回家團年,頂多在我的假期里再回家一次,呆上三四天時間,那時我們還沒有在縣裡買房,就住我公婆家。
也是那個夏天,剛開學沒幾天,縣教育局辦公室通知我,讓我當天吃晚飯前趕到縣人民招待所,過去陪陪上面來的領導。不巧得很,那天我家訪,凌晨就上路了。前幾天下了兩場暴風雨,我的一個女學生沒來上學,她是受到暴風雨的阻擋返回了家?還是過河時被猛漲的洪水捲走了?若不及時家訪,我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寧。我走到另一個大隊部時,同時打出去兩個電話,一個是打給縣裡的,一個是打給枝枝的,讓枝枝代我去一趟縣裡。事後我才知道,那天枝枝陪上面來的領導,也陪余正英跳舞了,枝枝實現了她的願望,我卻做了一件大傻事。
還是那個夏天,應該是夏秋之交了,住在學校里的我,半夜被電話鈴聲吵醒了。我們的校長生病後,學校里的一切工作都由我負責。為了解決幾個路途較遠的孩子住讀問題,我把自己住的小房間讓給孩子們,然後把窄小的單人鋪搬到辦公室,學校里唯一的電話機就擱在我床頭,這樣休息工作兩不誤。我從電話里聽見余正英的聲音,「是我……是我……我想你!」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竟不知昨夜是夢還是真!我是一個單純且愚笨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夢醒時分,一切都為時已晚!
3
枝枝被上調到縣一中去了。這件事讓我感到突然,納悶,憤懣,按規定,在鄉下基層工作的教師,首先要滿五年以上,教學效果在縣裡排列前十名,調動申請報告按程序從鄉鎮打上去。我完全符合條件並早已遞上報告,而枝枝晚我一年進校,才在基層工作四年,僅憑這一條就不夠資格,這件於枝枝違規操作的事,對我顯然不公平。
人最怕陷入困惑與茫然之中,我想不明白,傷心欲絕,夜晚難眠,上課走神,對學生的愛及工作熱情,在逐漸地地發生着變化,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對學生髮一通脾氣,事後察覺自己情緒不對頭,把學生當出氣筒,便覺得不應該而有所收斂。但過一段時間,我又不自覺地讓情緒冒了頭,如此惡性循環,我帶的幾個班語文課成績明顯下降了。
自從枝枝被調到縣一中後,我倆就產生隔閡,斷了聯繫,我厭惡她,她好似在迴避着我。冤家路窄,有一次我倆在縣城裡相遇,她提着一大袋水果從超市里剛剛走出來,她眼尖先與我打招呼,熱情地說:「都快兩年了,各忙各的,今天我姐妹倆大街上遇着多好!走,找個好地方說會兒話。」她把我帶到依湖而築的「蘇家小院」。院主本姓蘇,要玩點兒文化,以蘇小小自居。正門橫空一排琉璃瓦,門楣下貼有一幅蘇小小撫琴的印刷畫。以前我和枝枝曾經來過兩次,每次都上二樓敞式包房,從座位上可觀賞下面楊柳依依,碧水漾漾的美景,我倆的話題自然落在蘇小小身上,談與她相關的男人們,談與她命運相似的女人們。女人們在好學上進的青春年代,大概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或以榜樣,或以效仿,總愛從別的女人身上去探究,並流露出自己的觀念、看法。我和枝枝,曾經就拿歷史上的另外三個歌妓——柳如是、李師師、陳圓圓與蘇小小作比較,儘管那三個在朝廷中的活動能量都很大,甚至在改變歷史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我倆喜歡蘇小小還是相對一致的,她不畏權貴,不近富豪,寫出《同心歌》那樣的千古絕唱,真是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那天我倆落座後,枝枝拿過桌面上的點菜薄,讓我點菜。我說,這裡我可陌生了,推給了她。她點好菜叫過服務員送單後,我倆一時竟找不出話說。我望向窗外好一會兒,才側過頭來對她說: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更分紅白,還需青眼看!」
這是蘇小小謝絕江觀察使孟浪即興而作的詩,我意在枝枝身上,怕她不明白,接着說:「過去我們所受教育,現在我們教育孩子們,不都是說女人要自強、自立、自愛嗎?匪夷所思!」
枝枝狠狠地剜我一眼,快人快語,「姐,莫非,你以為我委身余局了吧?你誤判、冤枉了我!」
「是嗎?」我反問。
「當然是。」枝枝說:「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余局他是喜歡你的嗎?」
「枝枝你別提'喜歡』這兩個字,戳我心口窩呢!」
枝枝不依不撓,「姐,在這縣城裡,你才貌出眾,余局不盯你,盯誰?而我這副苦麥子,就算會拋媚眼、遞秋波、賣弄風情,人家不理睬你,豈不自討沒趣,就像那次,你讓我頂替你去陪領導跳舞,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人家不請我,我也不會主動去請領導,坐哪兒安靜地喝茶。
枝枝這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難道是我把枝枝想歪了?可是我倆的根底互相都清楚,她動用了什麼關係被提前調到縣裡?
「噯!」枝枝嘆了一口氣,「姐,這兩年你真的好憔悴了!我知道你心裡橫着一根扁擔,喉管里卡着一根剌,心下不忍,實話跟你說吧,我老公找了余局。」
我茅塞頓開,「事情就這麼簡單?我是否也讓老公回來找一下余局?」
「姐,這兩年我倆雖然沒來往,但我心裡還擱着你,有些事情,就是一個想法,說白了是觀念,要是觀念上過了那道坎,說簡單,就簡單!可是人家看上了你的時候,你不合作是什麼結果,旁觀者清,我看余局是跟你拗上了!」
枝枝這話真誠,我忽然有點兒感動,「妹你是知道的,我和沈冬青是同學感情,那樣的事兒我很難接受。我讓沈冬青回來也去找余正英……這幾年他每年加工資,我們找得起!」
「姐,你還不明白,'余——正——英』他要的是人,不是錢!」
我沒料到枝枝會這麼直白地告訴我,並且,好似她與余正英也有隱怨似的,咬牙切齒地說出他名字。
「哦,他要的也不完全是人,是他的權威,你想想,我們縣長大人擺不平的事,余局能擺平,這縣裡他就是老大,一言九鼎,說一不二,沒人敢與他過不去!」
「夠了,夠了!」我好似突然遭遇煙幕彈,被炸得暈頭轉向,定了定神,我說:「枝枝,我們不能這樣去想,他是我們的領導,他解決了我們的學校遷址 ,他為我們基層,特別是農村那些就學困難的家庭做了不少工作,他讓不能讀書的孩子們讀上了書……」
我們走出「蘇家小院」時,天空中正在飄着朦朦細雨,街燈亮了,地面濕了。我和枝枝分手後,一個人淋着雨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裡穿行,小小縣城,三條大街,五條小巷,我卻總也走不出去,枝枝、余正英、交替重疊在我腦子裡,余正英是模糊的,我看不清;枝枝明亮一點,她胖了,燙了頭髮,腳蹬不沾泥的高跟鞋,她的變化不僅僅是外表,兩年時間,光陰迅速地把一個丫頭片子改變成一個思想精闢、語言犀利,老成精明的中年婦女!我眼睛裡一片迷霧,心裡一片茫然,我的衣裳早被雨水淋濕了,不禁一陣子寒顫。
4
一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坐在縣教 育局 局長余正英的辦公室里。
我迫切請求調動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沈冬青的母親,我婆婆她幾次中風,雖然她患病後生活勉強能自理,但做事情手腳很不方便。為了犯病時能及時進出醫院,沈冬青特意回家在縣城裡買了一套房。婆婆一個人住縣城裡,萬一鬧出一次大中風乃至癱瘓,我今後怎麼面對他母子倆?說實話,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婆婆,我不會去找余正英,我想我夠條件了,今年不解決,明年總會解決吧!
我第二次去找余正英,又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我已經在基層工作了七年。第二年的上調名單中仍然沒有我的名字。
縣教 育局是二棟四層樓的、造型別致,塗着淡黃色外牆的小樓房,樓房內有一個小院,院內有五棵百年老核桃樹。這幾棵樹原本是來興縣的標誌性風景。它們被圈進教育局後,有人就歸功於余正英的本事,人們又說在余正英手下,幾乎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他在來興縣的威望很快就樹立起來了。大概是局長嫌辦公室太寬敞反而顯得空洞吧,在室內二分之一的地方,豎立着一道厚實的木質雕花屏風。
只有挪出一個星期日,我才能回到縣城辦自己的事。那個星期日的下午非常安靜,整整一個下午,教育局樓房裡幾乎沒有聽到一次腳步聲,余正英辦公桌上的電話也沒有發生一次顫動。唯有材質為黃花梨的屏風、寬大的辦公桌從赤紫的色澤中泄露出一陣陣好聞的暗香。辦公桌臨窗,我倆隔桌咫尺。從我坐下的那一時刻起,他不說話,我也不吭聲,因為婆婆需要人照顧,我需要他同情之類的話,應該說的,我早已說過了。我倆都只拿眼睛瞅着對方。可是,我心裡鼓搗得厲害着呢!
我在心裡說:「余局長,你知道我幾次醉酒嗎?那是為我的學生,山區的孩子們創造一個好的教學環境。但也是為您,從第一次我倆見面,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也不知怎麼的,您在我心裡就有了份量,我羨慕您,敬佩你,尊敬您,願意為您而努力工作。事實上您也看到,這些年我的業績突出。你對我的關切我不是沒有感覺,只是每一次我可能應召來到您身邊時,陰差陽錯,好像冥冥中有一隻巨大的手伸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知道那隻手究竟是誰,是我們沒有走攏的緣分,還是我丈夫隔着千山萬水,巴心巴肝地在望着我?
哦,我幾次想告訴您,那天喝酒時,您說您母親患有內風濕,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回家裡翻箱倒櫃找出幾本中草藥書,那是我爺爺給人治病用過的書籍。那個寒假,深山老嶺里的風像刀片一樣尖銳,哪怕是戴着帽子,它們也會鑽進腦袋,撕扯耳朵。我三番五次進山,為您母親尋找一種草藥偏方。之後我把這草藥的名字告訴了您,您卻毫不經意,還說什麼您不相信偏方。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您,您會認為我有討好之嫌,或許還會認為我在扯彌天大謊。難道您余正英,要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真實!」
我不眨眼地望着他時,心底里涌動着委屈、難過、指責、憤恨——余正英,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一枚印章橫攔在我們中間啊?
所有的話到嘴邊都吞回了肚,一個聲音阻攔我——「我看余局是跟你拗上了!」那麼,我倆就互相瞅着對方拗下去吧!也不知瞅了多長時間,余正英眨眼睛了,或者說他耷拉下了眼皮子,他沒有道理,他是撐不住的。為掩飾他內心這細微動作的失敗,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緩慢地拉開了窗簾,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顯得衰老,笨拙,這使我的嘴角牽起了冷笑的漩渦,也使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寬大窗簾的狀態和顏色,它們是墨綠色的天鵝絨,絨面上挑出彎彎的,碧綠的細徑,細徑一直垂至地面,就像人踩出的一條小道。原本窗簾是合攏的,他把它們拉開了,又合攏了;合攏了,又拉開了,好像在重複着一種遊戲。那是傍晚時分,他拉開的時候,見到窗外的夕陽,我心裡就亮堂;他合攏的時候,屋子裡一下子暗淡下來,我屏住呼吸,感到深重的壓抑。後來,他終於讓窗簾完全合攏,他走到我身邊,用一雙手捧起我的手。我無法動彈,也不想動彈。可是,當他打算牽引着我的手朝他身體的敏感部位遊走下去時,我突然委婉地推開了他,「你的手太涼了,生鐵一樣涼!」
所有的交流和溝通,都已經在肢體運動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倆各自回到座位上,進行着下一輪的對望。
這一次,我不眨眼地望着余正英時,腦子裡只有婆婆一個人在對我默默訴說。我每周才回一次縣城的家,每次我出門,她都要送到樓梯口,然後她孤獨地在家裡盼着我。最近她總說腿軟,我就給她弄了根拐棍。事情就發生在頭一天,她跟以往一樣送我到樓梯口,用一隻手按在梯道的扶攔上,另一隻手柱着拐棍對我說:「晚上少批作文本,早點兒睡覺啊!」
我說:「媽,您進房去,進房去啊!」
她還在說:「看你眼圈老是黑的,就知道你睡不好!」
我繼續說:「媽,您進去啊,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放心好啦!」她不進房,直到房門關閉,我是不會回頭走路的。很多時候,我們婆媳倆一上一下相隔着一二層梯道互相囑咐。頭天,我剛回頭下梯,就聽見「咣當」一聲,拐棍跌落到了我的腳邊,婆婆栽倒了。我幾步衝上去扶起婆婆,把她背到床上,給她量血壓,翻眼皮,捏搬四肢,做中風檢查操,確定了是腿的問題,才算鬆了口氣。這次有驚無險的事故提醒我,回到婆婆身邊,照顧她老人家,已經是我需要解決工作調動的當務之急!
之前,沈冬青給我的來信中說:
「親愛的心童,自從知道母親中風後,我就牽掛着她老人家。我這邊主要問題是,我們五人小團隊正在攻關一個項目,明年底若能順利拿下這個項目,我會回到你們身邊。我的工作今後可以從電腦上做,從此我們一家人團聚,生下一個胖小子,過上安穩幸福的小康生活。照顧好我們的老娘,冬青拜託你了!
……」
儘快調回縣城,我不能讓婆婆有任何閃失,讓丈夫有所失望,我輕輕咬了咬嘴唇,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最後一次對望,是我眨眼睛了,是我耷拉下了眼皮子,是我宣告了自己的失敗。我站起身的時候,朝余局遞過去一個冷笑,既而,我嘲笑着自己,兩步跨到了窗簾邊,猛地拉開了那墨綠色天鵝絨的窗簾,轉過身來,在傍晚桔紅色的明亮中,瘋子樣地望着他冷笑。既而,我用摧枯拉朽般的勁兒,關閉了窗簾,「忽剌剌」,窗簾被關閉的聲音很誇張,撕破了辦公室里的安靜與黑暗。我看見他笑了,很模糊的笑,他整個的表情都是模糊的,甚至無動於衷的!和心靈發出的內容產生極大差異的是,他的動作就像射出的劍一樣飛速且敏捷,之後在我的回憶中只能這樣解釋:他等待着這一時刻的到來,他自信這一時刻會到來,他從窗簾邊一把攔腰將我抱起來,然後幾步跨到屏風內。
當他把我放倒在那寬大的沙發上,讓我的腦袋先跌落在沙發的一頭,那隻雪白的枕頭上時,我突然問自己:剛才的行為是否有幾分賭氣的衝動?他口腔和鼻孔里發出的氣息,瞬間與我身體內的氣息融合,它們會變成一種怎樣的魂靈呢?他的身體正在朝着我如山倒下,我用力撐開他,「余局,我們不好在這個時間,在這樣的心情下……」我能感覺自己,與他商量的口氣極其溫柔。可是,可是我說過,我是一個單純、愚笨的女人!或許,我的話音還在狹窄、黑暗的屏風內迴蕩吧,我的衣裳已經被他三二下扒光,而他,他肚臍邊一條褐紫色的疤痕呈現在我眼前。 我,不要看……我騰出一隻抓撓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是突起的肉坎子,在我眼裡它是一道污黑的溝壑,我用身體與他交換——它會留在我的記憶中,今後我和沈冬青親密之時,恐怕我繞不過去這道坎,況且它會在我心裡鐫刻下「苟且」兩個字,頓時,我的淚水從兩邊的眼角流淌下來,我還看見了枕頭兩邊的一片黑濕,我流着淚對他說:「余局,我需要避孕套……」說這句話時,想到我和沈冬青做愛,我倆大三就開始親密,因為窮困,為生存打拚,如今我倆近八年分居兩地,天水各一方,好不容易他回一次家,每次做愛,我倆都小心翼翼地用避孕套。那會兒,哪裡容得我再繼續哀求,他那個部件像一條硬生生的鋼棍,已經插入我體內。
我的淚水,與我身體內流出的液體融合在一塊兒,變成褐紫色的堅冰。
臨到從余正英辦公室里退出。我走到門口了,突然反轉身,從擱在他辦公桌上的日曆本上撕下一張彩色圖紙,那頁頂上,有一串血紅的阿拉伯字——尤以6月15日最醒目。
余正英把臉湊向我,「心童,扇我幾巴掌好啦,別拿黃道吉日出氣!」
那個夜晚,我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那被堅冰包圍的環境,以後只要一想起那夜,那窗簾,那沙發,那枕頭,它們都似乎成了我苟且的幫凶。
5
從我回家後,若娜就沒有去市里上班,陪伴着我有近十天了。催她去上班,她說,有意把公休假留着陪媽玩呢。我母女倆每天爬山,逛街,我從超市提回大包小袋,為女兒做些她喜歡吃的菜。她的胃口非常好,我每頓做四菜一湯,有葷有素,都被她吃得乾乾淨淨。現在我倆出門時,她很少像小時候那樣拽着我的胳膊,有時她走在我前面,我就疑心地盯着她的身體,她的腰更粗了,她的臀部更大了,她的肚子腆起來了!她還有嘔吐現象,有兩次,她吃飯的時候端着碗往電視櫃邊去,藉口說欣賞「世界地理」,結果剛走到沙發茶機邊,她就擱下手中的碗,捂住了自己的嘴,原來她是繞道去衛生間。難道她真是懷孕了嗎?她沒有男朋友,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那隻玉鐲,與她身體的變化究竟是什麼關係?假設玩真的——有一個往婚姻道路上攜手相行的男朋友,她應該坦誠地告訴我一切;她不告訴我,這裡面的問題豈不是嚴重? 想到玉鐲,我就會聯想到余正英。但是,若娜、余正英、玉鐲,這三者在我腦子裡剛一冒頭,我就會拚命按捺下去,罵自己胡思亂想,簡直是個瘋子!
過兩天,若娜向我宣布一重大消息:「媽,我要去美國了!」
我望着寶貝女兒,瞠目結舌,本能地把她的身體從上至下掃視一遍,「娜娜,你在給媽出題目——智力急轉彎!公派,還是自費?」
「當然是公派喲!」
「幾時去?去多久?」
「下周,十天半個月……說不準。」若娜支吾。
「去什麼地方?買往返機票了嗎?
「去西雅圖。只買了單程票。」
「西——雅——圖」?我的大腦細胞飛速運轉,出現關鍵詞——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月子中心」等等,若非女兒去坐月子?我仍然不允許自己去懷疑並質問女兒,在沒有查清楚玉鐲之前,即便女兒用謊言在欺騙我,我也不能輕易揭穿它,我寧願先欺騙自己——根本不可能的事!我靈機一動,「娜娜,還有幾天準備時間,可以幫媽補張飛機票嗎?媽想去。」若娜沒有想到我來這一招,慌亂地說:「媽,就算能買到飛機票,我倆也不坐一架飛機。就算我倆先後到西雅圖,也不像我們小鎮隨便約個地方就可見面;就算你能去,我要工作,誰帶你玩兒?你不會英語,寸步難行!」
我望着若娜的臉,沉默無語,然後拿起手機,點開了一條微信,那是我朋友發來的鑒玉師的電話號碼。若娜說她明天、後天都呆市里,我正好再次從她柜子里取出那隻玉鐲,根據這個號碼去求證於鑒玉師,他90多高齡了吧?幸好他還活着。
懷孕四個月的女人體形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至今我不陌生。我懷着若娜時,幾乎每天都要撫摸、檢查自己的肚子,看它是不是癟下去了,16副墮胎藥沒有讓它癟下去,相反,它越來越膨脹,就像呼呼幾下子吹大的氣球,我挺着個大肚子的日子,過得漫長且驚心動魄!藥物無效,若娜這個小東西,還偏偏要提前從娘肚子裡鑽出來,不足七個月,她呱呱墜地。自然,她被婦產科醫生提起來,告訴我,「是個女孩兒。」我不知哪兒來的力量,一下子從產床上坐起來,「她,胳膊腿腿都齊全嗎?」醫生覺得我提出這個問題很奇怪,先是吃驚的表情,然後才笑了笑說:「你放心吧!」接着,醫生就讓護士把嬰兒送進了保溫箱。10天後,護士把她抱給躺在病床上的我。沈冬青彎下腰,低下頭,和我一起好好地瞅着這個不應該來到世界的弱小生命,她僅有2公斤重量,40多厘米長度,尖削削的小腦袋,額頭布滿皺紋,手腳像小雞爪子。沈冬青幽默地說:「馬克思脫胎!」。然而馬上,這個小生命給予我們的奇蹟發生了,她閉着的雙眼睜開了,好清亮的兩顆眼珠子,在眼眶子裡就像會輕輕滑動的藍色寶石,向左邊滑過來,看見了她的媽媽;向右邊滑過來,看見了她的爸爸。那一瞬間,我感到了生命的不可思議,感到了做新生母親的安慰,我因產後出血而蒼白的臉微微發燙,一陣陣泛出產婦興奮的紅暈。
很多年輕夫婦提前給孩子取好名字。但我沒有給她取名。生產時我非常疼痛,頭髮全部被汗水濕透,我發出悽厲的、掙扎的呼喊聲,「不要……不要……」我不要疼痛,更不想要這個孩子,我還想到前不久,人們在街頭巷尾紛紛議論說,一個人販子盜賊,從醫院婦產科保溫箱裡抱走了一個嬰兒,這種事情若發生在我身上,未嘗不是解脫。而那會兒,嬰兒那雙生來就會對父母說話的眼睛,一下子掃除我積壓在心頭的所有陰雲,孩子沒有罪!我親了一下孩子的小臉蛋兒,對沈冬青說:「我餓了,快去打雞蛋!」
沈冬青高興得跳起來,連聲說:「好、好、好,我去打雞蛋!」
那年月,醫院裡,哪怕是婦產科也不准燒爐子。沈冬青雙手抱着煤油爐子往外走。我趴在床頭打開了玻璃窗,看見天空中在飄着絨毛般的小雪,住院部外面的地下已經是一片雪白。沈冬青從小巧精緻的火柴盒裡取出幾根簽,然後劃火柴,劃了一次又一次,都被風雪給熄滅了。後來,他把自己的身體蜷縮成了貓形,將打火機和爐子移至胸口窩才點燃。我透過窗玻璃遠遠地望見,他用兩個雞蛋在輕輕碰撞,蛋黃流出,這才讓身體仰躺下來,把嬰兒朝自己懷裡摟了一下。突然,胸部又有了脹脹的井噴般的感覺,我伸手去摸,摸出了滿手白花花的濕潤,趕緊把乳頭塞進嬰兒嘴裡。
人說女大18變,這話用在我女兒若娜身上一點兒不錯。若娜好像是在一個清晨突然變得美麗的,那年她讀大二,有一天她說要去參加同學派對,清晨起床後就呆衛生間收拾打扮了好一會兒,從裡邊走出來時,哇,「好漂亮!」這三個字我沒喊出聲,反倒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着女兒。因為曾經與余正英違心的親密接觸,我只恨自己生不為男,若娜小時候,我就把她當男孩兒在裝扮,給她剪小分頭,夏天不給她買裙子,她長大後,也不允許她塗指抹粉。我得承認,當時我的表情很快就轉變了,若娜說:「媽你皺眉頭幹嘛,難道我這樣子丑嗎?」我笑了,「不,娜娜很美!」她穿一條緊身的、藏青色的連衣裙,小胸脯挺拔,臀部豐滿,身材更顯得亭亭玉立;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假髮戴上,是披肩長發,波浪微卷,金黃色的發質,把她的下額襯托得稍微瘦削,說話時,那雙丹鳳眼間的睫毛忽閃忽閃;嘴唇和雙手十指指甲,用的是同一種紅顏色塗抹點綴。我在心裡說,真是一個現代版的美女!
後來,若娜就蓄起自然的長髮,用她的話說,那天是戴給媽看一下,讓媽幫忙參考,女兒蓄長發好不好看。
過一年,若娜讀大三,被飛翔集團聘請做車模。飛翔原是廣東一家新型的大型企業,主產品牌「飛翔」。僅僅二至三年時間,此品牌在國產中就擠身於前四名,僅次於眾泰、長安等,又因為此集團是我市招商引資的重點項目之一,且已經產生了可觀的經濟效益,成了我市產業結構提升中的新寵。那天我陪女兒去觀賞本市規模空前的轎車展覽會,走進主會場,就看見偌大的背景廣告板,板面上列舉了「大眾」、「豐田」、「別克」等合資轎車的品牌,也列舉了名列前茅的國產品牌,「眾泰」「長安 」「廣汽傳祺」等。令我萬萬預料不及的是,我無論是低頭看板,還是昂頭望向稍遠處的視頻廣告,看見的都是女兒若娜的光輝形象,她長發垂肩,她穿一條短短的芭蕾裙,低胸寬裙,裸腿修長。她斜依在一輛酒紅的「飛翔」身邊。要說,比起那些刻意挺乳房,撅屁股,誇張地揚臂招手的女郎們,女兒的形象別有一番韻致,她的雙臂在胸前交叉,安靜、賢淑、自然。我注意到了那天會場上的許多細節,比如,所有參展轎車都要在視頻上過一遍,唯有女兒與飛翔停留的時間最長,其實這也無可非議,其它品牌都非本市產業,政 府要讓它扶搖直上九重天,帶頭搞活地方經濟。只是,會場上圍繞着若娜發生的一些事情,令我既驚喜,又擔憂。那天會議前後,都有人給若娜送來鮮花,還有人送條子。條子上寫的什麼,若娜始終沒有告訴我。而有一簇鮮花竟然是99朵粉紅玫瑰。誰送的?太驚人,若娜也沒告訴我。不過,那天她回家時,只帶回了一簇藍玫瑰,總共9朵花兒,她一見到我,就很高興的樣子,把花兒送到我的鼻子底下讓我聞,「香不香?」。這個送花人是誰,她當時就告訴我了,說是她的同學,高她三屆,已經從學校畢業,去阿里巴巴上海公司工作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誰也無法想象一夜成名的巨大收穫!至少我是感覺到了,女兒再也沒有安靜的時候,請她聚會、演講、做廣告等等無所不有。曾經有一個問題縈繞於我胸中,論學歷、論顏值、論攻關、論普通話,女兒在那一堆車模中並不算出眾,為什麼她做上了「飛翔」的車模,是有人為橫空出世的明星鋪路嗎?
若娜的名字像流星一樣划過我們這個城市之時,有一個男人卻「賴」在我家裡不走了,這使我必須考慮自己的婚姻問題,無暇關注、關心女兒。這個男人是我的第二任丈夫。他是我的一個學生的遠房舅舅,早在十年前,他從福建來我們縣走親戚,一次偶然機會,他替代學生的父母來開家長會,認識了我。之後,我倆書信來往十年之久,我承諾過他,等女兒快畢業時我們再見面,這樣他先過來了,我們互相也產生了「這雙鞋合腳」的情感,女兒大本還沒畢業,我就遠嫁他鄉了。
直到噩運降臨,我曾有過短暫的後悔——不應該遠離女兒。
6
現在,可以說說這隻玉鐲與我的關係了。
我被調到縣一中大約兩周後,余正英約我見面,見面地點是他在縣城裡剛買的第二套房內。之前他沒說去哪兒,我也沒問去哪兒,只是埋着頭,相隔着一段距離跟着他走。
進房後我四下環顧,那是普通的兩室一廳,吊頂、吊燈、四壁散發出淡黃色乳膠漆氣味,整個房間裡唯有一張席夢思的雙人床,床邊擺有一單人沙發椅。進房後他關上門。我就斜依在門邊站着。他說:「心童,我不是色狼,不會吃了你,站那裡幹嘛?」
他見我紋絲不動的樣子,就走到我跟前來了,先是給我賠禮道歉,請我原諒他那天的魯蠻。
我冷冷地說:「不必,你手握的印章生效了,我倆扯平了!」
「你別這樣說,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其實我約你出來,是想好好跟你談談的。」他退回到沙發邊。站立着,手扶在沙發椅背上。
「那就談吧,我洗耳恭聽!」
余正英捏滅了指頭間的半根煙頭。我印象中,他原來是不抽煙的。
「心童,我們鄉音難改是吧?我老家是茅坪縣扁簍公社朝裡頭走最遠的一個大隊,山高水遠,那地方除了種苞谷,就是挖土豆,硬扎扎的勞動力一天還做不到十個公分。有報道說一家五口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它,指的就是我們那山旮旯里。我家三兄弟,我在家裡是老二,我哥大我八歲,年輕時長得一表人材,又是文革前的高中生。那年月,高中生在我們鄉村里就是狀元郎。於是好事上門,公社書記要招他為附馬,我哥去見了書記的女兒沒相中,說她丑。從此我哥就倒霉運了,參軍、招工、提干都卡着我哥,一年又一年,我哥白花花的青春,好端端的前程就這麼給浪費掉了!我是修水利出來的,那年月每家出一個硬勞力上水利。我哥剛結婚,捨不得甩下媳婦,16歲的我搶了這個指標,在水利工地上,我寫詩作文,居然還登上了報紙。
沒想我後來進入縣文化局後,也攤上了和哥一樣的好事兒。我這樣跟你說吧,我的婚姻是我們的縣長大人作媒,我的老婆是誰的女兒,我想你是知道的。常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丈人家招女婿往井下搜,還讓縣長當任務完成,縣長相中了我。起初我想找理由推掉,沒哥那份勇氣,我不過是窮山溝溝里一種田人,一隻腳踏在機關的門坎上,一隻腳踏在黃泥巴土地上,總不能跟哥一樣,讓人家一腳把你踢回山溝溝里去,識相,認命,管她疤子還是癩子,我得順着杆子朝上爬。要說,我老婆雖然是先天兔唇,但動了手術後沒留下明顯的缺陷,樣子看上去並不醜,只是我跟她在一起,哪怕赤膊條胯的,也找不到感覺。她在市里上班,我每周回去一次,與她睡一次覺,我就在心裡跟岳丈大人匯報一次:我完成任務了!我們有女兒後,我半個月才回去一次,有時的確是工作忙,有時不過是找藉口,我寧願一個人呆縣城裡。在縣城的空房裡,我經常看見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就是你!說句實在話,我第一次站在台上給你頌獎時,發現你的臉紅得像朵雲,我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把這朵雲摘下來!你應該記得,我半夜三更給你打過電話吧?我憋得慌,和你說幾句話,把那事兒解決了,我才可以輕鬆睡一覺了!」
我是個心地善良且柔弱的女人,記得他說着以上這番話時,就在仔細地觀察我的表情,我當時確實有點兒心動,這個細節他一定看在眼裡,他才逼近了我幾步,以至我們互相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但他變得克制、禮貌了,他要牽我的手,我沒有把手遞給他。他輕嘆一聲,又退回到沙發邊,「心童,別生我的氣了,人總是會衝動的,就算我犯了錯,下不為例好嗎?對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我會調市里去得到提拔的。你替我,也替你自己想想,婚姻上我不幸福;難道你守活寡,你幸福嗎?事業上,我是說今後,我們的路都還長着呢!」
我琢磨着他這句話有暗示,仍然冷冷地說:「預祝您前程錦繡!」
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倆都沉默了,房子裡安靜極了。他又點燃了一支煙,煙霧在新房的上空縈繞,好似在緩和一下房內尷尬的氣氛。
同樣,他沒有抽完那支煙,打開窗戶,半截子香煙被扔向窗外。迴轉身,他從黑色手提公文包里掏出一把鑰匙,還有一隻玉鐲,他把這兩樣東西朝我眼下晃了晃,它們觸碰在一塊兒發出輕脆的聲響,讓我感到吃驚,我甚至還在朦朧地猜測着他的意圖時,他已經拿起了我的一隻手,把兩樣東西塞進我的手心窩裡,「這房子,你是它的主人!」他抬眼朝房門處望了一下,接着低下頭,從我手裡拿回玉鐲,「讓我給你戴上它。」
記得女人們曾經議論過,「一個男人能夠給很多錢你,那可能是真喜歡你!」
余正英對我如此大方,反倒讓我惶恐不安,感到沈冬青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又要牽起我的手,要給我戴到手腕上去的時候,我輕輕地推開了他。這下有點兒激怒了他,「心童,你……不領我的情嗎?」
說實話,之前那種被他強姦的感覺正在冰雪融化,灰飛煙滅。有個念頭在我腦子裡忽忽閃過,這房子,這玉鐲真昂貴!無疑,在這小縣城裡,他是女人們眼中的帥哥。但在這小縣城裡,我毫不懷疑,他僅有這一套新房,這一隻玉鐲,現在他將這新房和玉鐲送給我!如果說女人不愛虛榮,不愛人之所愛的男人,那是假話。如果去愛?我的心已經顫抖,甚至不敢朝這方面想下去,我怎麼可以背叛沈冬青呢?!我知道,他常常凌晨二點還沒有睡覺,第二天照常上班。我曾問他為什麼經常熬夜?他說,我們五人承包的項目,得晚上才能加班干,白天要正常工作。關於玉鐲,有一次他說,我想給你買只玉鐲,看了不少都嫌低劣,戴這玩藝兒要捨得花錢,等我掙夠了錢,給你買緬甸的翡翠,綠色的,通透的那種好玉。要說沈冬青的工資,顯然比余正英高,一個買不起,一個送得起,令我想到,這玉鐲多半是別人送給余正英的。但轉念,曾經,我們為解決學校遷移,經我做工作,那獵戶不是把自己剛打回的野雞餵給了余正英嗎?那婦人坐月子,自己捨不得吃,給我送給領導吃,這樣的事情,早已由此及彼,司空見慣,見怪不怪!聯想到這些,我隱隱地替沈冬青感到委屈,我的眼圈濕潤了。不過那短暫時刻,我仍然感覺自己走到了某種臨界點,一邊,我內心裡滿是怯懼和羞辱;一邊,我感到做一個漂亮女人的滿足和榮耀。一時間,五味雜陳像亂麻難於理清,他的給予讓我措手不及,是否接受這種給予,我猶豫不決。
而他,卻與我倆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恰恰相反,他果斷、自信、強勢,他肢體舉動都在顯示着這些信號,他抬起我的下頜,瞪圓了眼睛瞅着我。他的眼神,他的手,他的胸脯,他口腔里哈出的氣息不再是涼的,而是燙灼的,一種瞬間要將你包圍,融化了的熱度 。
我抬起胳膊,扒開了他的手掌,我的動作變得緩慢而溫柔。或許正是這樣的緩慢與溫柔,給了他暗示的鼓勵,他再次要給我戴上玉鐲。說不清當時心情堵在哪道坎兒上,我再次輕輕地推開了他。我推開他的時候,一輪光圈在我眼裡耀眼地閃過,我承認自己無法拒絕那光與色,以及它們象徵權力、財富,向上攀躍的的誘惑,我一把搶過玉鐲,事後,我無數次回憶這個本能動作,羞惡自己不過是一個低俗的女人!
余正英笑了,笑得很爽朗,他笑着說:「我能夠征服你一次,不能征服你十次!」他顯得輕鬆地轉過身,把新房四下里環顧了一下,「這房子,你是主人,我等待主人召喚!」說完,他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他果斷、自信、強勢地走了出去,他沒有回頭。
而我,目送他的背影好長時間,「哼!欲擒故縱!」
留下我一個人在房子裡,我把玉鐲拿手中摩挲個夠,然後走到窗戶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湊向陽光,借着光仔細地觀察它的光澤、內里的棉柳,由那幾條飄構成的、好似一條泛着波浪的河流圖案,它在我眼裡,作為一個純物資的玩件或者飾品,我愛不釋手!好久以來,我都想有一隻像這樣高檔的玉鐲,應該說,我如願以償了!
7
我把玉鐲帶回了家,找了塊紅綢布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它。第二天清晨,我就搭上了通往市區的中巴車,我要去百年老店找那個鑒玉師,請他鑑定一下這隻玉鐲的來歷和價值。
到A市後,我剛走到百年老店門口,鑒玉師從裡面的房間迎了出來,他穿一件白色長大褂飄然而至,仿佛仙道之人。我們已經熟悉了,他尊稱我「徐老師,久違了!」沒寒喧兩句,我便從包里掏出玉鐲請他鑑定一下。他接過玉鐲在手中掂了掂,接着用一根細繩索將玉鐲懸吊,從玻璃櫃檯裡邊拿出一隻可能是同樣品質的鐲子,讓它倆輕輕碰撞,於是,我聽見音樂般清脆悅耳的聲響。然後,他擰亮了櫃檯上那盞小巧玲瓏的強光燈,把玉鐲湊近燈光。燈光把玉鐲照亮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像是被觸電般地縮回了雙手,臉色陡變,少年般的青筋爬上他的額頭,顯得憤怒的樣子望着我:
「這玉鐲是你的嗎?」
我一時不知所措。
「是別人送給你的嗎?」
我感覺自己的臉發燙,燙到了脖子根。我不願在自己尊敬的人面前撒謊,紅着臉點了點頭。
他緊瞅着我,好像看一個小偷。好一會兒,他才重重嘆了一聲:「徐……老師,我倆已經認識了是嗎?請原諒我剛才態度不好!因為這隻玉鐲曾是我們老店收藏了二十多年的珍寶,前兩年不得已才賣給一個商人。」
他又嚴肅地把我看了看,「既然物已易主,我本不必多問,現在你需要鑑定,我就告訴你吧,這隻玉鐲是緬甸翡翠,介於冰、水兩種類之間;它原質屬於千年老坑。有史可究,現如今廠家要節約成本,全做成了匾形鐲。但它通體圓潤,可見年代久遠!不過,它也有瑕疵,有沙粒兒大小的兩處貓屎色。如果把它作為商品買賣,價格會受影響,但是作為藝術欣賞,它不會破壞整個玉鐲的審美價值。」
我想探得一個真相,「既是您店收藏,必有典當之人?」
他說:「當然,人養玉三年,玉養人一生。玉有靈性,《紅樓夢》中賈寶玉生而銜玉,叫'通靈寶玉』便是此理。這隻玉鐲之特殊在於,它原本很普通,是佩戴者使它逐漸成長得通透無比!」
我感到玄妙且神秘,「是這樣嗎?那麼之前它的主人是誰?」
鑒玉師意味深長地說:「她出身名門世家,自幼讀書,她賢良淑雅,婉約溫潤——是這樣的一個女人!」鑒玉師說着,再次把玉鐲湊向強光燈下,並指給我看,「'論玉必論底』,這隻玉鐲的底很特殊,它內部的棉柳細微,這一條一條像波浪的翠綠是飄花,飄花斷續地延伸,不仔細觀察,它們就連接成了玉體中的一條溪河。這條溪河般的玉質通透明亮,就是我們所說的水頭。你注意拿它與我這櫃檯里的玉飾比較一下,我這裡個別玉飾價格昂貴。但論水頭,沒有一件能超過它!知道為什麼嗎?水頭是她養出來的,她的品質、溫度、氣息,與玉合而為一。」
「她……她是誰?」問號只在我心裡打轉,未能發聲。
隔一會兒我才問:「它曾經的買進賣出都是您經手嗎?」
鑒玉師沉吟片刻,「鎖堂街的四街八巷,以物作證,是有故事收藏在我們百年老店的。世事無常,一般情況下,老店鑒物不論史,論史不論人,有些話說得,有些話說不得的!」
我心裡有事,比較敏感,很在乎鑒玉師對我的態度,發現他和以前對待我有區別,以前我在他眼裡,是一個純粹的,對事物追根溯源的學生娃。但那天,玉鐲拉開了我與他的距離,他的話明顯少多了,每說一句話都謹慎,好像我是什麼領導,不敢得罪,敬而遠之的樣子。在我離開老店之前,有那麼一小會兒,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我不主動向他提出問題,他也不理睬我,兩人都感覺到了被對方冷落。後來,他索性走到老店門口,眺望着鎖堂街的下街頭,臉上的表情凝重。我隨着他的視野望過去,望見了鎖堂府那兩側高高聳立的牆頂,牆頂上的飛檐翹角,翹角上的五六個走獸。醒目的是:翹角上長有一棵梧桐樹,還有一些小草從磚瓦的縫隙處鑽出。這是老街的一道自然風景,哪怕是在高聳入雲的天空,只要有一點兒土壤,它就能生長樹木野草!遠眺着那棵樹,樹枝在傍晚將至的烏灰色雲端中隱隱約約,讓人產生探究與遐想,我正自感慨,忽聽背後有聲音:「質本潔來還潔去!」
我掉頭朝鑒玉師望去,發現他的臉,在暗淡的光線下是那麼削瘦,蒼老,我想在他面前大哭一場,然後把自己心中的委屈、恥辱、糾結一古腦兒地倒給他,緩緩地向他傾訴,於是我朝他走過去。他卻朝我揮揮手,「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應該還能搭上最後一班車。」 我什麼也沒說,掉頭朝車站跑去。天色已黑,街燈亮了,我搭上了回縣城裡的最後一趟班車。汽車在山道上一路顛簸,我滿腦子裡的想法一路打着架。後來,好像穿越了很久的黑暗,縣城裡的燈光,若一片群星那樣映入我眼帘時,我想明天我該怎麼辦?下車後,一個人在夜霧下行走,恍惚中, 鑒玉師的那句話不停地從我背後傳來,「質本潔來還潔去!」讓我相信精神靈魂的存在和引導。
第二天,我給余正英打電話,說要與他見個面。電話里聽得出,他意外地高興,「我的新房女主人,沒想到你比我更迫切!」
我說:「余局長,我們見面地點不是在新房,而是在您的辦公室!」
「辦公室,我沒聽錯吧,心童?再說,上班時間,人來人往的。」
「我稍稍耽誤你一會兒,可以嗎?」我鎮定、客氣地說,想想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我跟他怎麼解釋,才能讓他理性地接受呢?這是很讓我頭疼的事情。我擱下電話後很快就到達他辦公室了。那是仲夏時節,城市裡的辦公室恐怕都已經用上了空調,山區裡的氣溫往往比城市低10多度,涼爽宜人。他辦公室的門敞開着一條細長的縫隙,我進門後將門輕輕帶了一下,讓它仍然敞開着那條縫隙。要說余正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當我徑直走到他辦公桌前,從包里掏出玉鐲時,他對我此行的目的,或許已經猜中了七八分,他問:「怎麼,你不喜歡它?」
我老實地說:「昨天我去市里找人鑑定了,它價值昂貴,我不配,我害怕……」
他一時無語。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我趕緊拿起擱在桌面上的玉鐲朝他手裡塞去,「讓人看見對您不好!」他把玉鐲放進了抽屜,咬了咬牙,對我狠狠地說了一句話:「沈冬青,什麼魔法讓你這麼規矩?」果然有人敲門。我逃脫了對他退回玉鐲的解釋,心有餘悸地逃到樓下大院裡,站在那滿滿地結着青澀果實的核桃樹下,長長地哈出一口氣,他以後是否會明白呢?玉鐲本身就是最好的解釋!
也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我去A市,再也不登門百年老店,從此與鑒玉師斷了聯繫。20年後,我托文友幫忙,終於找到了鑒玉師的電話,於是我登門拜訪。
原來鑒玉師就住在四街八巷的一條小巷子裡,屬於早已划過紅線即將拆遷的大雜院。他一個人,住在二樓那非常陳舊的,老式木地板的二居室里。他打開房門,站在門口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發須全白且枯燥,雙眼深凹且無神,算起來他大約96歲高齡,能這般活着已經很不錯!他把我讓進陋室,寒喧兩句後,我問他是否還認識我,他把我看了又看,想了想才說:「你姓徐吧?哦,那隻玉鐲……」我趕忙拿出玉鐲,請他再次鑑別。既然這件東西是百年老店的珍藏品,他應該與上次一樣,一眼認出,哪怕立即表現出他的憤怒及指責。可是我失望了,他說他人老眼花看東西不行了!他說,曹老在電話里已經介紹了我。要不是朋友找到文學大家曹老,曹老又拜託他,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接受別人來他家的,人老不中用,沒法兒幫助別人了!
當時,我心中一陣陣痛楚,斗轉星移!他老了,不久他將作古;我們都一樣,時間可以磨蝕去一切嗎?包括歷史的真相!
我從鑒玉師家裡出來,和20年前一樣,是萬家燈亮的時候 ,我趕搭了最後一輛車,過去是普通的班車,現在是舒適的大巴罷了。行速把城市遠遠地甩到身後,公路兩邊的山岩、莊稼、樹木都隱身於巨大黑鍋一樣的夜靄中。儘管車廂內的視屏中,不斷更換着短小的廣告和節目,車上的人們,幾乎全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有人在打鼾,有人竟說起了含糊不清的夢話。我的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自從發現這隻玉鐲後,我常常在深夜裡睜着老大的眼睛想問題,我想總有一種排除女兒、余正英和玉鐲這三者關係的可能性,事實上,我想到了很多可能性,但是思維仍然纏繞不盡地回到這三者打轉轉。我想累了,便下意識控制自己把注意力往視屏上引,那裡邊正在上演某部科幻片冒險的片段,張揚人類進入機器人時代的戰爭及魔法。我奇怪自己,一個從來不愛科幻的人,在那短暫的時刻,居然能被片子裡天花亂墜卻摸不着頭腦的情節吸引住,產生些許想象力:我們人類性意識,是否正在圍繞着某種主流意識,急劇退回到滿足於動物本能感官的層面上去,而另一面,科技迅猛發達,預言某某輝煌年代,機器人全面取代人類,這兩種傾向把人的內核——屬於精神層面的情感、情愛、情調給擠壓、碾碎;我們在書本中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人,一對人,一群人他們(她們)以鮮活的形象去影響一群群人。最可怕的是,人們拿起手機,放棄了書本,手機上零零碎碎、雜七雜八,支言片語硝煙塵上,讓人們永遠也無法靜下心來,去從書本中獲得純真的情感,堅強的意志,高尚的精神,虔誠的信仰……我想得頭疼了,望着前方,前方像永遠穿越不盡的黑夜的遂道。我微閉了雙眼,讓自己歇一會兒,遂道就這樣在前方延伸不盡。人們都在黑暗中昏睡,好似醒來就會有痛苦,至少,現在我是痛苦的,我不要醒來,不要醒來多好啊!
8
6月15號,我女兒若娜就要離開我,飛向美國西雅圖,她說她先去武漢,在武漢天河機場轉國際航班,她離家僅剩一周時間了!她心情愉快,積極地準備着,去了理髮店,買回了一隻漂亮的旅行箱,還買回了一堆美甲的產品,什麼打底油、指甲油、亮甲油嘍。要說,若娜不是太愛打扮的女孩兒,她從不塗指抹粉。但口紅和美甲是必須的。一般情況下,她喜歡穿一身黑色衣裳,嘴唇和十指指甲塗上同樣石榴紅。從美學角度上講,她這個樣子是無可挑剔的,莊重、典雅且大方。
若娜把那些美甲的小玩藝提到餐桌上,她先在桌面鋪上一塊白布,而後將它們嘩啦啦地倒在布面上,回頭嘻嘻地笑着對我說:「媽,我好幾個月沒有美甲了,這回飛海外,還是臭美一下子。」
「好幾個月?」我的印象中,若娜從大二開始,幾乎沒有間斷過美甲,為什麼好幾個月沒有美甲?從這裡開始跟她談嗎?不,我們母女倆的談話,將是我倆之間最嚴肅、認真、至關重要,甚至危險的一次談話。當了半輩子老師的我,把這次談話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堂課,首先是要備課,在多次背課中,我每次都警戒自己,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人的所有行為都出自於某一個想法,我曾想: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悲喜劇,你不知哪一天,悲劇或者喜劇降臨到你的頭上,當它們降臨的時候,你怎麼沉着應對,你想:別人的災難就是我的災難;而我的災難,是在替別人承載一份痛苦。我有過這種經歷,這麼想,或多或少給自己減了壓。
若娜從什麼時候開始居家美甲的呢?我曾觀察過她美甲的全過程,那第一道程序是修理干皮,豈止是干皮,她要把以前的色料痕跡完全去掉,得用銼刀磨礪,一次又一次地磨,直到把十根手指頭上的指甲磨得煞白,毫無血色,令我想起農村被殺的豬,人們將它在滾滾開水裡燙過,拔掉豬毛後露出慘不忍睹的死皮。看女兒美甲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十分細緻、繁雜的活兒,修整、拋光、上底油,淺三層,深三層地塗抹指甲油,完了還有什麼亮甲、包邊、滴露快干、烘烤……我曾問過女兒:哪來這麼多時間和閒心美甲?她告訴我說:「媽你知道的,我做'飛翔』車模一夜竄紅,大三就開始掙錢了,車模、人體模、服裝模特兒,還有打廣告等等,女兒就靠這身段兒,顏值掙錢呢!」孩子大了,許多事情得尊重她自己的選擇。但我對她的命運前程仍然無不擔憂,我勸她珍惜機會看個好單位,比方廣播電視局、電視台、圖書館這樣一些與她專業對口的單位。她竟於不屑的口氣說:「媽呀,我去這些單位不是小菜一碟嗎?」
記得她說這話時,大咧咧的口氣,讓我目瞪口呆。
現在還沒跟女兒談話呢,我自己倒有幾分莫名的緊張,為了讓心情儘量松馳,我下意識地朝窗外望去。窗邊有一棵粗壯且高高的梧桐,窗下有一棚架葡萄樹。每年這個季節,葡萄結籽了,引來一些小鳥兒啄食,就像這會兒,三、五隻小鳥有的正在貪吃,有的酒足飯飽的樣子,安歇在葡萄架上。突然間,它們好像受了什麼驚嚇,全朝着稍遠處一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樹枝上飛去。我的眼光跟隨着它們將去躲避的安全窩,落在了那棵樹冠邊,發現天空好像一下子變成灰暗了,上午還出了太陽,可那會兒,東南邊的烏雲黑壓壓地滾過來,這天說變,就變天了!仲夏季節的暴雨要來了,驚雷要響了!
我說:「娜娜,我要跟你談事,談完事你再塗指甲好不好?」
若娜說:「媽,從你回家後,我倆不是天天都在一起嗎?有什麼事兒這么正兒八經的?」
我說:「娜娜,你要到美國去了,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老娘!有一件事兒,你要跟老娘說真話。娜娜,你從小長大,只撒過三次謊,第一次是你剛讀初中,11歲多的時候,你關在自己房裡往臉上抹脂粉,出房後被我一眼識破,問你,你說你沒有擦胭脂,還說哪兒來錢買胭脂。我拿一塊打濕的白毛巾給你揩臉,毛巾上留下一塊紅印記;第二次是逃學,初中二年級時,你跟另外兩個女同學跑到市里去玩,還自己在市里找賓館住了一夜;第三次是……」
若娜打斷我的話,「媽你重溫我小時候的芝麻趣事,讓我帶去美國呀,當炒胡豆嚼呀?又酥又香,脆崩崩哦!」她說着還作了個怪象。
女兒毫不在乎的態度,抑或她有意迴避什麼。
我嚴正地說:「娜娜,一天早晨,我給你找添暖的衣裳,在你抽屜里發現一隻玉鐲,請你告訴我,是誰送你玉鐲?」
若娜的臉一下子白了,一下子又紅了,「一個男朋友罷了。」
「這個男朋友是誰?」
「媽,我已經是成年人了,誰沒有自己的隱私?我可以保密嗎?」
「娜娜,你可以有隱私,可以保密。但你得明白,在這世上,你只有一個永遠愛着你,疼着你,護着你,為你而生死不顧的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媽媽!你心裡有事兒,今天不對媽媽說,明天也會對媽媽說,逃不脫的!」
若娜低了一下頭,她有意認錯卻不好意思時總這樣,然後她抓起桌子上的銼刀去磨指甲,心不在焉地磨啊磨。
我不吭聲,耐心地等待。
好一會兒,若娜放下銼刀對我說:「媽您說得對,這事兒我遲早得跟你說,遲說不如早說了,這隻玉鐲是一個年長男人送我的,他的名字叫余正英,他是我們A市政協主席,去年剛退休。」
「余——正——英!」 自從發現玉鐲後,這個名字就在我腦子裡跑成了兩條相反的路線,一個余正英不斷朝我腦子裡鑽,另一個余正英被我拚命地趕跑,此刻,他卻牢固地站立在我腦子中央了。儘管之前已經有所猜疑,那會兒仍然如五雷轟頂,腦子空白,眼前一片黑茫茫。唯有一點兒意志,讓我用一雙手掌撐着桌面,不讓自己從桌邊癱倒下去。「余——正——英!」我沒有怒吼,但是提高了嗓音對女兒說:「男,漢族,1957年3月生,某某縣人,1982年參加工作,某省師大畢業,經濟學碩士。曾任來興縣教 育局 局 長、A市計經 委主任、副 市 長、市 長。主管城建、公安等多年,於市政 協主席 位上退休。」
「媽,您認識余正英?」
「豈止認識!」我咬牙切齒。
突然天空中閃過一道電光,烏雲壓過來了,窗外的梧桐枝葉在風中搖擺不定,風吹不散烏雲,雨像黃豆般的顆粒砸下來,窗門的玻璃面板頓時像被人宰殺似的發出尖銳的呼叫,汗水和眼淚遍布了玻璃的面孔。我的眼光投向女兒的身體,聚焦在她的肚皮上,我被燒灼的雙眼血紅,血紅的雙眼穿透她的衣裳,看見了她那正在膨脹的肚皮上每一根細紋,我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克制,就像一輛即將失控的汽車,朝着女兒橫衝直撞過去,「娜娜,你去美國……西雅圖……月子中心……」 我沒有直截問:「娜娜,你懷孕了?」是我心理上不斷暗示的結果,我一直在逃避這殘酷的現實。
沒想到我女兒,她托盤而出,「媽,我是懷孕了,是他的,余正英。」
「天啊!遭孽!這種荒誕真會發生在我的身上?這種羞辱要我來承擔?我是一個教師,孩子們的老師,太諷剌了!」我的心聲要飛出心窩,在劇烈變幻的夜空中去探索。
「轟隆隆……轟隆隆……」聲聲炸雷,幾道電光把黑夜撕裂了,既而它們絞纏一團,形成一個血紅的、燃燒的火球,瞬間,火球分裂了,天空中又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窗外的梧桐樹,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折斷了,它沒有痛跌到地下,而是垂死掙扎般地懸掛在樹冠間,樹葉在風雨中瑟瑟顫抖着。
「需要鎮定!」我暗示自己,拿起餐桌上的茶杯去倒茶。當我端着倒滿開水的茶杯朝女兒走去的時候,又是一聲更響的炸雷。我腳下踩着地雷似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要飛起來,杯水從我手中甩潑出去。
「媽,你怎麼啦,怎麼啦?」女兒飛撲進我懷裡,「媽,你燙着了嗎?」她拉起我的手撫摸,掀起我的衣裳要檢查。
9
那一下子,女兒親昵的動作讓我回到一種幻覺,不,那是真實回憶中的一幕幕:女嬰九個月的時候,臉蛋兒紅嘟嘟,一雙小拳頭也是紅嘟嘟的。每每我把她抱進懷裡吃奶時,她就會伸張開小手,先用小手在我的胸前扒啦扒啦的,好似在尋找乳頭的方向,也不知為什麼,她喜歡閉着眼,用手去扒啦,大概每個孩子都有他們自己的習慣吧。她找到了乳頭,才將臉一頭扎向懷裡。她銜住乳頭猛吮一口,鬆了乳頭朝我笑,很調皮的樣子。如此三個回合後,她才安安靜靜地埋在我懷裡,一口一口地吮吸母汁。那時候我常想,這孩子長大後是個倔強的性子呢,我吃許多中藥都打不掉她,她偏要來這世界走一遭!她在我肚子裡伸胳膊彈腿腿時,我常常低頭,瞄着自己越來越大的肚子問:「孩子你是誰呢?讓我無可奈何你啊!你要來見見這人世間的陽光,可以,得有一個條件,千萬別因為我打胎而報復我,長個塌鼻子歪嘴、神痴腦呆呢!這孩子好爭氣,她非但不殘不醜,一天天越長越可愛!
窗外急風驟雨,室內那短暫的時刻,嬰兒若娜回來了,帶來片刻的寧靜,寧靜會轉瞬即逝。啊,錯、錯、錯——女兒有什麼錯?我有什麼錯?命運把這荒誕的災難降臨在我母女頭上,命運為什麼——把這毀滅性的諷剌拋給我?對我母女如此不公!突然,又是幾道閃電划過夜空,它們離我那麼近,好像要劃破玻璃窗鑽進房,像一柄柄尖利的劍,直剌向我的心臟。我還沒來得及辨別它們的真實意圖時,它們朝着另一個方向飛去了,那是什麼地方?我的心緒,相隨它們漸漸隱去而游離,那是遙遠的小山村,那是我實現人生理想的落腳地,那是我青春年華的塗色板。雖然那個時期的生活極為艱苦,工作極為勞累。但退休以後,總愛沉緬於那段日子裡,並獲得欣慰、愉悅感。自然,生活有遐疵,偶爾想起幾件事不順心,或有歉疚,比如找獵人要野雞那事兒,人家老婆坐月子得喝雞湯,獵人才專門去打野雞。好不容易捕獵一隻野雞,卻被我要來送給余正英,還美其名曰:「這不都是為孩子們好!」他憑什麼要給你?他的孩子在你這個班。有些事情,是我們大家都在朝着一個方向走,一步一步地走來,已經走了很長很長時間!
「遭孽!」這兩個字不斷地雷劈我。我是一個教師,職業生涯告訴我,學生的求知慾就像細流涓涓不斷,老師就得不斷學習,探究事物的本質,把自己變成冰雪和雨水去滋潤學生,這是一個互動的過程。現在,我居然能夠想起:我是一個教師!我該怎麼辦?讓自己瘋狂?我不要,不要!克制、冷靜、我需要探究事件發生、發展的本質。這麼想,我說:「娜娜,我想先聽你談談。」
若娜一直是個乖孩子,她早已經收拾好甩碎在地下的陶瓷杯,扔到垃圾桶,找出另一隻陶瓷杯,為我泡好了茶。她把茶杯遞給我,心靜、閒散,好像外面風和日麗,屋裡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只是,她對我說話時還是低下了頭,眼睛不好意思望着我,「媽,娜娜知道你會生氣的,娜娜沒有正兒八經地找個好男人談戀愛、結婚,按照常規的路子走,娜娜錯了,對不起您!」
「娜娜,你什麼時候認識余正英的,在什麼地方,他用什麼辦法迷惑了你?他可是……可是做你父親的人!」
「媽,你審女兒,像審犯人似的!你以為我容易嗎?從小就沒有爸爸,一個低層鄉妞兒,讀書沒用,與學霸無緣,混個三類大學,現在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你知道嗎?況且……」女兒畏怯地望我一眼,「我從媽媽您身上,看到了不幸運、不公平。在女兒心目中,媽媽是優秀的,華師大畢業,過去在我們縣裡能挑出幾個人?寥若星辰。您教了大半輩子書,從來就是起早貪黑,可是您的收入,只能勉強供我倆吃飯穿衣;我家的住房,還是七十年代末的。初中時,我們班上好幾個同學家里富得流油,兩相比較,我家寒酸貧困,你是知道的,課堂上你還對我們講:「不為五斗米折腰。」這些觀念早已經過時了,聽起來就累,還有點兒假,同學們在一塊兒,更喜歡議論誰誰的父親在哪兒開了礦,誰誰的母親開餐館拉客,耍潑攔大街招攬生意。
我認識余正英,恐怕是一般女孩兒望塵莫及。你記得那次市里舉行的轎車展覽會,其實在那之前,我就認識余正英了,我代表學校參加過市里舉辦的文藝晚會,在台上唱了一支歌,從台上下來就有人給我遞條子。那天晚上,我就坐進了遞條者的豪車,進入豪華賓館陪他們的老闆吃飯喝酒。媽,我給您說這些幹嘛?這與您的教育格格不入,你別惡毒地埋怨女兒啊!從那時起,我走進了另一類人生圈子,同時與二個老闆交往……我也曾有過迷茫、徘徊、厭煩,也許是頭腦簡單,不像您有那麼重的傳統美德包袱,適應了,就習慣了,女孩子在人眼裡不過是小貓小狗而已!想想,我也得到了,如今,女人都在衡量自身價值和男人所擁有的物資價值,一頭豬換一隻羊,斤斤兩兩都要擰出水來。
像余正英這樣的領導,我哪有機會接觸? 還不是第一個老闆把我介紹給他,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易,我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明顯的,自從我認識余正英後,其他電話鈴少了,耳根倒清靜了。在這市里,余正英是大拇指,鎮得住人。也罷,多少事兒不用自己操心,有人給撐着,想出名嗎?他就給你策劃一展覽會,讓你一夜成名,在這地方上,我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名模。媽您不知道,那一周我就收穫了八張單子,有做廣告的,有請我去歌廳唱歌的,有畫家請我作人體藝術的,居然還有請我去講座的,規定的題目是:《大學生的成功之路》。哇,我竊笑,可是過兩天站在講台上,我人模狗樣兒,冠冕堂皇,竟然贏得了台下一片片鼓掌聲。」
我苦笑,抱起一杯茶水朝肚子裡灌去,灌得太猛連茶葉都咽下去了,結果被嗆着,大聲地咳嗽。
若娜說:「媽你別激動啊!」她倒是自若地提起電動開水壺,往我杯里摻着水。我拍着胸,下意識地望一眼窗外,雨點小了,電閃雷鳴暫時罷休,唯有那根被折斷的梧桐樹枝倒懸在樹冠間,枝葉仍然在風中瑟瑟顫抖,那是我冷笑的抖動:社會真是一個大學堂啊!教師我十年無法樹人,女兒踏入社會三二年時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若娜說:「媽,我心裡也窩囊,想找個人訴說,這會兒您是我媽,也是我閨蜜來着。你若不愛聽,聽着難受,我不講了好不好?」
「你講,你講!」 我忍耐情緒,就像一個中彈的戰士,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讓醫生從他體內把子彈掏出。而女兒的真實,我得聽下去,聽下去才能看見這一層層面紗裡面的真實內容。
「媽呀,現在我是個混蛋,是吧?我自己就這麼想。我小時候,社會上就流傳: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這話一點兒不假! 但往開處想,我外婆老家您是清楚的,男孩子跑到山西去當煤黑子;女孩子,就說二丫、三丫,陳家兩丫頭跑到東莞去,讓千人騎,萬人壓的事兒,村子裡有幾人不知道。頭幾年她們回家還顯擺,給大家發壓歲錢。平常,村人一副副麻木面孔,她們把紅包往人手裡一塞,有誰嫌錢髒,嫌錢臭?包里裝個五塊錢,就買人喜笑顏開。這幾年她姐妹倆沒回家,是被抓了還是被宰了,連個信兒都沒有。爹死了,媽也差不多哭瞎了眼睛。媽,女兒把這些事都看眼裡,怎能沒個想法呢!這個余正英,當爸的人,他捨得給我,您一輩子掙不來的東西——房子、車子、鐲子,他都給我了!將來在美國生下個孩子是他的,他在那邊早買了房,帶保姆過去養,這都說好了的。我還是一單身女。他已經退了,很快就會老去,我回不回國,都可以對他說拜拜!然後我再考慮談一次戀愛。媽,女兒沒有按常規的路子走,也是無奈,您幹了幾十年,都退休了,還在從牙齒縫裡省錢當房奴,窮困——點點滴滴在女兒心裡能不生根發芽嗎?」
房子、車子、鐲子——這幾個由金錢堆積的名詞,在我腦子裡縈繞着,迴旋着,響徹着,後邊女兒還說了什麼話我幾乎沒聽進去。為了給自己鬆綁,我下意識地又把雙眼投向窗外,瓢潑陣雨再次襲擊窗門,窗臉上的雨跡混亂不堪,是挖苦的笑顏,還是痛苦的眼淚?「房子、車子、鐲子!」這幾個名詞終於從我嘴裡吐出,不是憤怒地吐出,而是喃喃地吐出,也許當時一副腦呆的樣子吧!
不然,女兒不會那樣平靜,為了證實它們的存在,她轉身進房去,從她的衣櫥抽屜里拿來一串鑰匙,她提着鑰匙給我看,「媽,我出國之前,您搬到我在市裡的新房去住吧!」
女兒這一舉動,竟然重合了二十年前余正英提着鑰匙的那一幕,天啦,你要粉碎我?
「房子、車子、鐲子,都是他余正英給你買下的?」我終於大聲地喊出。
「媽,我們有了房子,您不用再省錢,今後不管是什麼情況,我都不會拋下您……」
「啪!」地一聲,「奴才!他是誰?他……他……他是……做你父親的人!」我用力過猛,女兒臉上頓時泛起一隻手掌的紅印,女兒手中的鑰匙被震悚甩得老遠。我無法繼續面對女兒在這房子裡呆下去了,我不管不顧,我要冒着電閃雷劈,傾盆大雨跑出去。我剛打開房門,又一聲炸雷響起,房門好像受到巨大的驚嚇,只聽「哐當」一聲,它自動閉合了。那瞬間,九個月的女嬰被一雙飛來的巨手送進我懷裡,她的小手手正在空中扒啦着呢!她在尋找乳汁。
「啊,女兒有什麼錯?」我心裡大聲地責問。不論她的父親是誰,她是我心尖尖上掉下的一塊肉,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這樣失態地跑出去,她會跟着追出去,她會從六樓往下沖,然後摔跤流產,她會被大雨淋透,然後死掉……我從門口轉身,衝到餐桌邊,抓起桌上的手機這才又跑出去。
霹靂震耳,閃電交織,好象巨大的妖魔在黑夜中伸出無數雙手張牙舞爪。街上沒有行人,唯有我一個人迎着暴風雨,一個勁地跑啊跑。我跑進一家準備打烊的餐館裡,給那男主人說:「借個光好嗎?」我全身被淋得濕透的樣子,嚇得他倒縮幾步。我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走半路上下雨了,我沒帶傘。打擾一下,我發個短信好嗎?」 萬幸,我的手機可以濕水,得到他的允許,我擰乾衣裳的一角,把手機擦拭乾淨後,給若娜發了一條短信:「娜娜,是我不好,不冷靜。你不要找我,照顧好自己。」我想在外面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坐一會兒。我謝過了男主人,朝着一個地方衝去,哪是我明天的棲身之處。
10
名叫鳥窩的公墓距離城鎮約莫三十餘里,以前,我從自家窗口能夠望得見這個公墓,望見了公墓,我就望見了沈冬青。前些年,縣城要擴建才拆遷到較遠的地方。鳥窩是一個已經容納了近千人的盆地,它周圍遍布茂密的松柏,它們都是在歷史變遷、大災大難中有幸保存下來的原始生態景觀,其間還有些樹木是二至三百年高壽。每年我帶着若娜來給沈冬青上墳,遇到有風的日子,從高坡上,遠遠地就能望見一大片森林,像冬季長江江水般碧綠,松濤柏浪涌流,濤聲陣陣,清明前後踏青之時,帶給人別樣的審美安慰。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長時間,是否穿越了高速公路,是否橫跨了鐵軌?一路黑暗中,我跌跌撞撞,一隻鞋被泥巴拔掉丟失了,我也不知道,索性脫了另一隻鞋提在手中。離墓地越近,天地越接近亘古,偶爾一盞路燈,才使我找到一點兒感覺,快到墓地了。路燈被遠遠地甩在身後,我也不擰亮手機燈泡照明。那會兒雨停了,人獲得了暫時的輕鬆,心已經飛離,不在乎人世間的任何事物,瞎沖瞎撞地闖進松柏森林裡。平常沒有用腳步丈量過森林有多大,那會兒,我在森林裡轉去轉來走不出樹木的遮擋,一棵棵樹木相隔着我僅有兩步之遙,前後左右都是樹,我被松柏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樹團團地包圍住了。抬一下頭,發現樹冠們雖然也是黑色,像一座座小山,像一團團烏雲,但它們和夜色還是有一點兒區別的,暴雨過後的夜色是寶藍的,而樹冠映在天空中黑得發亮。後來我轉暈了,不小心摔倒在地下,是一片積水的黃泥巴坑地,坑裡蓄着些腐葉。我幾次嘗試爬起來,身泛力困爬不起來,我乾脆仰躺在坑地里,讓身體的一半浸泡在土壤和水份里。而身邊的一個小土包包,或許是沒錢買墓的窮人,將死人偷偷埋葬的地方?那時候,我非但沒有一點恐懼,反倒覺得,這樣躺在大自然懷抱里,永遠安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摁亮了手機燈泡,朝着天上照去,居然照出了離我最近樹冠上的葉片,和更高處的樹枝,被雨水洗淨的葉片又綠又亮,它們正在抖落身上的露珠,點點滴滴灑在我的胸脯上。不知是遠還是近,蟬鳴聲聲,鳥啼清脆……這環境,好像我是躺在兒時的搖籃,飛鳥的巢穴,抑或是一葉小舟里隨意飄流。自然,我是任思緒漂流,想人本是一坨黃泥巴,神捏成個人形兒,吹口氣,他(她)便活了,因此,我在這非常時刻,躺在土壤里才會產生滋潤,寧靜,異樣的感受。又想人性的貪婪,已經不斷在製造和延續着殺戮,不論他有意無意,以什麼形式介入,貪婪沒有止境,殺戮就會殘酷地延續。
離沈冬青咫尺之隔了,如果靈魂也能聽得見心跳的話,我相信他能聽見我心跳的聲音。他是在我生下若娜大半年以後回到家鄉的,那年,他完全可以帶着我遠走他鄉,如果是那樣,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完全可以和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他是個孝子,婆婆年紀大了,又患有血栓的毛病,雙腿一蹬,黃泉路奔的事隨時都會發生,婆婆不願離鄉,就由着她老人家罷了!不過他回到家鄉的頭兩年,是我們小家庭老少三代終於團聚,相對快樂的一段日子。那年,他在公司里的五人小組項目已經完成,帶回一點兒分紅的錢。他的工作可在家裡做,每個月往返飛一次,每次他都給小若娜帶回一堆堆小玩具,逗得若娜一連串地 「爸爸」叫個不停,正值呀呀學語的小女孩兒,直撩得沈冬青笑哈哈,開心了得。只怪若娜一點兒都不像沈冬青,這自然引起旁人的閒話。沈冬青把若娜抱街巷裡遛躂,遇到熟人,幾乎人人都要夸,這孩子,小美人胚子。有人誇過孩子後,接下來就對沈冬青說:「她一點兒也不像你啊?」當然,沈冬青並不醜,但他是細長眼。若娜一雙眼睛又圓又亮,眼白還是蔚藍色的,眼神兒與冬青就更搭不上邊了。起初,沈冬青還對人笑說:「不像我好哇,你看她多漂亮!」後來說的人多了,沈冬青就皺眉頭納悶兒了,其實,從孩子一出生他就納悶,並且是婆婆先對他提出的疑問。那年夏末他回來過一次,冬季孩子就誕生了,屈指算來僅僅才四個多月,即便是早產,懷胎四個月的孩子也不會呱呱墜地!不過,新生兒帶給這個家庭的溫暖和麻煩太多了,養育一個孩子,特別是三歲以前,一家子人圍着她都轉不過來,哪兒有功夫去顧及其它的事兒?
若娜二歲多的時候,有一天,沈冬青抱着孩子從外面回家,他走到我跟前,「心童,人都說這孩子不像我,你說呢,她像我嗎?」他半開玩笑地問,眼睛直直地瞅着我。
我是個不會撒謊的女人,那會兒要對丈夫撒謊,一時心慌臉紅。我以為過去了的事情就永遠過去了,誰知歲月掩蓋不了真像,但我還是強硬地說:「誰說每一個孩子必須是父親模型里倒出來的?」為避免他以後再次提起這事兒,我顯得非常不高興,屁股一扭,鑽進了廚房。這人世間,哪怕最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都逃不過愛你的人!沈冬青哪能不敏感?過段日子,他又提起若娜不像他的事兒,還說,要不我們去做個親子鑑定,好堵住無聊之人的嘴,仍然是半開玩笑的方式。如此三番五次,我心承受不了對他的謊言,有一天我終於告訴他說:「若娜不是你的女兒。」
他聽後沉默半響才問:「她的父親是誰?」
我慎重地說:「這個,我能對你保密嗎?」
他不置可否,提出另一問題,「你與他,現在還有來往嗎?」
「沒有。」我果斷地回答他。
「他知道若娜是他的女兒嗎?」
「不知道,我們只有一次接觸,從此再沒見過面。」
為了讓沈冬青放心,我向他承認,這是我犯下的嚴重錯誤,請他原諒我,並告訴他,這個人早已經離開縣城,我和若娜永遠也不會與他見面。我們沒吵也沒鬧,但自那以後,看起來,沈冬青和以前一樣愛抱着若娜遛街,照樣給她買玩具,逗着孩子玩兒。可是,變化是明顯的,他的語言既少又簡短,我倆的親昵不再那麼自然,哪怕是在床上,不僅沒有了過去的纏綿繾綣,而且互相動作都僵硬,他甚至於出現早泄現象。若娜五歲那年,沈冬青感覺身體不適,去醫院一檢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可憐我丈夫——沈冬青堅持不看西醫,不動手術不化療。起初看中醫頂多吃了上十副中藥,他就再也不進醫院了,他對我說:「心童,我是幫不上你的忙了!今後你一個人擔子可重,我的老母親拜託給你,還有若娜這孩子要養育好,這條黃泉路,早晚,好歹我得走,眼下能省一分錢,我們就省一分錢好嗎?」記得,我們四外尋醫,找到民間傳為神醫的老中醫時,他給沈冬青拿脈、開藥以後,背着沈冬青問我,「你丈夫以前沒患肝炎,其它什麼毛病都沒有,很健康是嗎?他性格比較內向是嗎?」我佩服他犀利的眼光。他說:「你丈夫患癌,不排除長期抑鬱的情緒問題,他可能受到過一種強烈的情志刺激,超越了他心理的承載能力,損傷了他臟腑精氣,使氣機升降失常,氣血運行紊亂,導致氣滯血瘀,瘀久而固。」
可惜一切都無法挽回,老中醫告知我部分真像時,離沈冬青與世長辭僅相隔一個多月。我忽略得太多,沈冬青去世後,他抑鬱的樣子就銘刻在我的記憶中了,他一直都是個笑模樣兒,但後來的笑,卻不那麼真實,臉色暗淡,帶點兒苦笑。
我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大森林泥水坑裡,實在是太困了,之前夜夜輾轉難眠,想着沈冬青,不知不覺閉上了雙眼。迷迷糊糊中,他好像來到我的跟前,和我擠睡在泥水坑裡。我瞅着他的臉色心裡好疼好疼,我伸出手指去輕輕撫摸,一點一點,抹平他眼角因勞累而生出的細紋,一點一點,抹去他臉上的暗淡,於是,他臉上的細紋消失了,臉色明亮了,一個重生的沈冬青出現了,不,他睡在我身邊,緊緊地摟着我。我被夢中的欣喜和快慰驚醒了,醒來覺得這不是一場夢,而一切都是真的,伸手去抓,竟抓了一大把滴着水的黃泥坨坨,這是沈冬青從墳墓那邊稍給我的信物麼?好多年了,少有與沈冬青這麼親近的真實,真實中的甜蜜,如果說生活中的甜蜜可以鐫刻的話,那麼我相信,它已經刻進那片土地,於天地之間經久不散!那時候,天漸亮,狂風暴雨早已停歇,東方幾縷靛青色的晨曦從森林的上空穿透,照射在樹木和濕潤的土地上,借着黎明的光亮,我發現離泥坑一丈多遠的地方有一棵小樹,我從坑底慢慢地爬到樹邊,雙手抱着樹身站起來了。我將自己全身上下掃視幾眼,除了衣裳仍然濕着,居然沒有粘附上一條小蟲子,甚至一片腐葉都沒有,好像是經過了一夜洗禮,乾淨且清爽。最後我望着那方泥水坑對沈冬青說:「冬青你等着我啊!」
我磨磨蹭蹭找到沈冬青墳墓跟前時,太陽已經將那大片的墳墓照亮,經過雨水洗刷,沈冬青的墓碑整體還算乾淨,仔細看看,就發現他臉上淚痕斑斑,難道他知道了這荒誕不經的事情,居然發生在他親人的身上,他哭泣着呢!每年正月和清明,我都要帶着若娜來看看他。這是一座雙墳,深灰色的大理石石碑合二為一。每次我都帶着一塊雪白的抹布,或者是濕巾紙,把他的遺像抹得乾乾淨淨,纖毫無染,然後燒紙、插香點燭,磕頭祝願祈禱。那天我一如既往要給他擦臉,沒有帶抹布,我就找到墓地管理處,問他們清潔工弄了個水管子,擰開水龍頭朝着自己全身上下沖了個遍,一身水淋淋再來到他墓碑前,扯起被自來水沖乾淨的衣袖,把沈冬青的遺像抹了又抹,直抹得他照片上的眉毛一根根豎立起來,雙眼明亮,整個一活鮮鮮的沈冬青,然後我跪下來跟他說了一會兒話。本來,我們夫妻生為伉儷,死為愛鬼,平起平坐。但陰陽兩相隔,完全是我深重罪孽造成,因此近二十年來,我每每上墳都要給他下跪。那天我久久地跪在他面前,久久地跟他說着話,最後離開時,我走出一溜子墳墓了,快要上公路了,又跑回來跟他大聲地說:「冬青你等着我啊!」
11
6月15號,女兒若娜就要離開我,我必須趕在10號之前處理好一切事情。想清楚了自己和女兒的後路,一邊,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另一邊,這個叫心童的女人,正在發生着她今生根本性的變化,她有心機、有成府,她準備着最重要的兩件事,一件事是把若娜拜託給枝枝;另一件事是想方設法弄到殺死自己和余正英的武器。枝枝的丈夫是機關幹部,她調到縣二中沒兩年,隨丈夫上調到市直某機關工作,她也被安排到機關里了,工作閒散清靜。那幾年,他們夫婦帶着孩子回老家,或者我去市里總要見個面,這不即不離的友好關係一直保持着。我和枝枝電話邀約了在一家賓館見面,那天從傍晚開始,我倆談了個通宵。要說以前我倆在一塊兒,有幾次,她剛一提到余正英的名字,我立即轉移話題,聰明的枝枝見我不喜歡這個人,就再也不提他。而那晚,我把自己與余正英的關係,以及之後懷上孩子若娜,現在若娜懷上他的孩子,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她先是震驚、咒罵,後來不停地安慰、勸說我。
枝枝講了她所知道的余正英,她說A市換了好幾屆一把手,而余正英做副市長也好,市長也好,始終是不倒翁,地方上的土皇帝,跋扈得很啦!她說,你想想,社會由計劃經濟步入市場經濟的這二三十年裡,余正英都獨掌A市公檢法、建委等重要機構的大權,唯我獨霸!權利的階梯上,誰願走下坡路,人都朝上攀附,不擇手段,寵着他,巴結他的事兒無所不有!她說:「余正英有個親弟你知道吧?」見我搖頭,她說:「永富公司你知道吧?」我說:經常看見馬路邊的地盤,被拆遷後新築的圍牆上打着'永富公司……』的名兒,包括我們縣裡舊城改造,很多的!」她說:「這個公司從最開始批條子,到搞證券,拿地皮,只要有利可圖,無所不囊括,對,此公司還收購了好幾個大企業,其中鼎鼎聞名的浩江製藥廠,好自來百年紙廠。她說:「 一旦官商結合,財富豈能不滾滾而來。別說他養二奶三奶,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只有天知地知!」
我打斷她的話,「別說了!」我倆就這樣一直談到黎明時分,
臨別之時,我鄭重地把若娜拜託給她,我說,這是我自己作的孽,實在沒有臉面告訴孩子這個嚴酷的現實。我也給她講起狂風驟雨之夜,面對女兒,我幾次欲將真相告訴她,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肚。我請她,慢慢地把這個荒誕的故事講給若娜聽,然後帶着若娜去醫院,無論如何,要做掉腹中的孩子。清晨,我倆在賓館餐廳里吃早餐,我故作鎮定吃了不少東西,填了個肚飽腹圓。儘管這樣,枝枝還是看出了我的不安,走出賓館大門時,我倆分別東西,她再三叮嚀我,「你一定要往開處想,自己一定要保重啊!」
與余正英相約見面,是我之前想象困難,甚至於糟糕的一件事,我很清醒這一點,沒有找若娜要余正英的電話號碼,而是枝枝從他丈夫那兒要的號碼。弄得了電話號碼,我花一天時間跑遍A市尋找約會地點。在市郊的一條小河邊,有一家檔次較高的農家飯莊,飯莊周圍一面環水,另外兩面被拳頭般粗壯,高聳入雲的竹群團團蔟蔟地包圍着,門面全部用竹杆子扎就,室內也是排竹隔離開每一間小房子,整個環境可用一個「幽」字來說明,幽暗、幽靜、幽美。想到我的用心險惡,我稍加猶豫呢,在這裡豈不連累他人?但想,這是枝枝告訴我,她說這個叫「靜芳」的飯莊,是余正英休閒的一個根據地,我很快又通過其他渠道查證,這確實是余正英弟弟開的餐館,不張揚,但隱蔽;不豪華,但內里奢侈。再說,幾十年未曾與余正英見面,我區區螞蟻一隻,能撼動大樹嗎?只有說這個地方,或許還有可能性。那天,當我確定了這個地方後,從飯莊裡出來,呆立在小河邊,腦子裡滿是荊軻剌秦王的畫面,「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小河邊,夏風習習,葦草蕩蕩,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悲壯感在我胸腔里洶湧澎湃。
電話約見余正英,比我想象中要順利。為避免尷尬和被拒絕,我先給他發了短信,他沒有回覆。但我想,他總應該知道這個號碼不屬於騷擾類吧。當天我打過去,果然他接電話了,他問:「你是徐心童?」之後,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答應第二天傍晚在靜芳與我見面。
是我選擇對了地方嗎?關於他這沉默的空間,我更願意去思考,他在人生旅程中畫圈,起始於第一筆的人與事,是不容忘懷的,還是某種不可抗的外力使他正在進入反思階段?
12
第二天傍晚,我提前四十分鐘到達靜芳。站在門口迎接引領我的服務員問我要哪個包房,我站在通道的中央指向裡邊。她把我引到甩尾的房間,然後手捧點茶薄,問我要茶,要飲料,還是要酒。我看時間還早,說先上個衛生間。她又把我引領到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我把整個環境和場面大略看了一下,再看時間,那會兒5.30分,一般好一點兒的飯莊,在這該吃飯的時候,來客應該是比較多的。最後,我抬頭望一眼天花板,飯莊使用的是中央空調,凡有客人,房門必關。而我僅發現二三個包間,竹扎的房門是關閉着的,我心下暗暗慶幸。
余正英很準時,引領小姐把他帶到包間時,剛好6點整。他在我對面坐下後,我感到吃驚,他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個腦滿腸肥的男人,他的臉瘦得尖削削,雙肩也癟下去了,高檔品牌t恤衫,遮掩不了肩胛骨的凸起。他的頭髮花白,前額及至半個腦瓜子無發,像被推土機碾平了似的。他怎麼會是這副模樣兒?荒淫無度!這讓我即刻把唐太祖朱溫睡兒媳聯想起來。而我的女兒若娜,他怎麼睡得下去啊!這麼想,我的心尖尖就像被毒蛇噬咬般疼痛,我們幾乎沒有寒喧,因為他剛一坐下,眼光就落到那一對高腳玻璃酒杯上了,兩隻杯子裡都盛着一樣的半杯紅葡萄酒。他端起其中的一隻杯子對我說:「徐心童,喧賓奪主,不對呀!在這裡,是我點單,我買單。」
他站起身來拉開竹門,要去招來服務員,幾乎同時,我也站了起來,驚惶失措,我想,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白慘慘吧!如果……我會搶了兩杯酒倒掉,然後直白地告訴他,我今天想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此,我還害怕什麼呢?躺在大森林土壤里的那一夜,那是多麼愜意與安寧,我已經徹底厭世,渴望那樣永久的,靈魂的安息!事後我想,我的害怕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意識,從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周圍的人與事,有形無形地影響着我們,既定在我們意識中難於更改的思維模式,他們就是在高處玩弄着繩索,隨時套住你的脖子,你的思想。是的,他們永遠是在高處,我們永遠是在地下,我們必須仰望,由此仰望而生出的從命,乃至奴顏卑膝,這一步步地走來,拿我個人來說,寧可犧牲月母子的及時需要,也要攔劫那個獵人剛打回的野母雞,這不是走出了第一步嗎?你能送雞,難道就不能送人嗎?這是互動而形成的一種規則,就是當下社會泛濫的詞彙——潛規則。可怕的是我們明知故犯!我們社會經濟在世界上暢通無阻並迅速發達的今天,意識上的陳腐、惡臭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經過冷漠、麻木的認可過渡後,變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在年輕人那裡形成言不由衷的默認值,這是那個暴風雨之夜,女兒若娜給我上的一堂大課。人生、社會、歷史,叫我們怎麼去書寫?如果說,我非要為自己——準備犯罪的行為找到一種合理的解釋,我是杞人憂天!我已無法饒恕自己,面對女兒,我還能從心理上走回去,走到講堂上對社會說,我將為明天的進步殉道嗎?我的卑微,讓我最終可以確定的只是一個現實且簡單的目的——女兒必須墮胎。
余正英招來服務員,要了幾盤點心和水果。
想我剛才的驚慌,被他戲弄的感覺不由而升。事情已經不容轉彎抹角,我單刀直入,「余正英,我今天請你來,是要跟你提起一個人——鄧若娜!」
「鄧若娜——你認識她?」
「她是我女兒。」
「什麼?你再說一遍,她是你女兒?省市名模、大學畢業生、芳齡20,身段高挑、臉蛋漂亮。」
我想我的雙眼已經在開始燃燒,但他沒有察覺到。
他說:「徐心童,難不成你也和某人一樣,吃醋敲詐我,看看,你已經很老了!」
「余正英……」我十分嚴厲地說:「鄧若娜,她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親生女兒!」
他突然愣住了,愣成了一隻木偶。但一會兒,他從座位上蹦了起來,「徐心童,你開國際玩笑!要麼你發瘋了!若娜她真是我的女兒,20年了,你為什麼,為什麼從來就沒有找過我?如今什麼時代?網絡覆蓋,人肉搜索……不,她決不可能是我女兒!」
「對鄧若娜,你進行過人肉搜索嗎?你跟她在一起,有過幾句交流與溝通?恐怕和對待其她女人們一樣,你看見的只是她們光鮮的肉體,才落入這步境地!」,這話是基於我自己與他接觸的體驗。
「徐心童,你到底什麼目的,攤開了說吧,誰讓我過去喜歡你,現在又喜歡上若娜了呢!」
我不願再跟他糾纏,我要儘快了結一樁事。我從包里掏出玉鐲拿給他看,「這隻玉鐲,是20年前我退還給你,現在,它躺在若娜的衣櫃抽屜里。」
他要搶過玉鐲,我緊緊地抓牢了它,胳膊縮回到自己腹下。
顯然,他是一眼認出了玉鐲,「原來你和若娜是母女倆?」他這樣問的時候聲音低了下來,可是很快他調整了自己,稍稍提高了聲音,「我睡了你們母女倆,那又怎樣?但憑什麼說若娜是我的女兒?我記得,我倆僅僅一次,不可能,決不可能!況且,我已經給了若娜很多、很大的補償!」
「余正英,你,喪盡天良!我不得不揭底,「鄧若娜她……你的親生女兒,懷上了你的孩子!」
「是的,若娜懷上了我的孩子,我已經安排好送她去西雅圖,我在美國給她買了房,還以高價給她找了保姆,陪同她去美國生產,好好照顧她。現在半路里殺出程咬金。想破壞我們的好事嗎?那我問你拿出親子鑑定書來……」
「余正英!」我喝斥住了他,你以為我血口噴人?那麼被毀滅的是我自己和女兒,你以為我編造謊言?那麼天打雷劈的是我自己和女兒!天下有這樣的傻逼嗎?」 說完,我從包里掏出一個陳舊的藍色日記本,那是我小學時用過的本子,裡面密密麻麻,沒有一張頁面是空着的,布滿我讀初中時的字跡 。那一次,我從余正英辦公室里出來,手裡還捏着那張日曆表,我就那樣把它一直捏回了家,然後從抽屜里拿出這個本子,不經意地把日曆表夾了進去。這次來與余正英約會,我突然想起它,於是就把它帶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若娜的出生證。日曆表上很清楚,是6月15號,而今天也是6月15號,起於此而始於此,偶爾,還是不謀而合?我臉上浮現出一絲揶揄的笑。
我把兩樣東西一起遞給他,「你還記得這張日曆嗎?哼,黃道吉日!這裡還有若娜的出生證,你看好了,她是第二年元月底出生。早產一個月,是因為我吃了打胎的中藥。」
他這才幡然醒悟,拿起兩樣東西仔細地看,看着,他的手開始抽搐,起初有一點點,隨着他的眼睛盯死了兩張紙上的日期,他的手指抽搐得越來越厲害,之後,兩張紙先後從他的指頭縫中滑掉,接着,他一頭栽倒在餐桌上。於是,他稀疏花白的頭髮全部暴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像寒冬之季枯萎的亂草包,半青半黃的草們在凜冽的風中撲籟籟地顫慄,這讓我相信,他不會是中風或者心梗。我睥睨着身邊的這一堆肉想,脫離靈魂的肉身,不就是一堆垃圾嗎!?我發出幾聲冷笑。
我不知該怎麼辦,我的眼光落在那一雙高腳酒杯上,又下意識地投向竹排門,在酒杯和竹排門之間來回巡睃。如果那會兒進來一個服務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也許服務員認識他,一如既往不打擾他。可是,始終沒有一個服務員進來,整個靜芳安靜極了。周圍的物體與空間,不知是噴灑過了香精,還是野生竹林和花草們在盡情地揮灑芬芳,居然讓我聞到了淡淡的香味。我聳了聳鼻頭,努力呼吸、享受這大自然對我的最後賜予。
大概不到一刻鐘的光景,余正英抬起頭來了,雙手仍然在抖動着,不過輕微多了。他用抖動的手去抓杯,他居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杯杆,把杯端了起來。儘管一切都是精心設計,他那一下子,還是讓我的心就要飛出胸腔來,然後又憋進肉體裡,窒息了。他把杯里的酒瞄一眼,瞅着我說:「徐心童,你剛烈,我早就領教了!」他這才放下杯,「我見到若娜的第一眼,就想這孩子長得像你,你不肯給我的,她給我了!可我萬萬沒想到…… 嗨,實話告訴你,我已經進去兩次了,我是逃不脫懲罰的! 」
說着,他又把酒杯端在手中了,不似之前那樣規範的動作,而是五根手指都貼牢了杯底,「這是毒酒吧,你從哪兒弄來的毒藥?」他把杯子送到下頜邊,突然張大嘴巴,仰起頭,「咕咚、咕咚」|地朝自己口腔里灌起了酒。他幾乎是一口氣飲盡了杯里的酒,只聽「哐噹噹」幾聲,杯子從他手中甩出去,從餐桌重重地滾跌到地下,同時,他像一坨軟泥縮下去,癱倒在地上。外邊好像有什麼動靜,我驚懼萬分,趕緊抓杯在手,同樣是一下子,另一隻高腳杯里的酒全部被灌到我肚子裡去了。
分分鐘內,我的口腔、胸腔、腹腔內都有強烈的燒灼感,更伴有撕心裂肺,難於忍受的巨烈疼痛,我的手本能地揮舞在空中亂撲亂抓,我把玉鐲抓在手中了,也許是,玉鐲始終都沒有離開我的手心。疼痛感越強烈,玉鐲在我的手心裡就被捏得越緊,好像它能分解疼痛似的,我於掙扎中,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手心裡,玉鐲在我手心裡粉碎了。我在昏迷之前,看見了自己緊捏的拳頭,緊捏的變成碎玉的鐲子,鮮血從我的十根手指縫隙里流出來,碎玉像正在融化的堅冰,漸漸變成清洌洌的泉水。紅的血,綠的水,兩股液體一道從我的手心裡流出,交織在一起,流淌在我身邊的大地上,我想,我是帶着笑意昏迷過去的。
據說,人走到死亡的邊境線上,會進入一種無比美好的幻覺。事後,我無數次回想那個短暫卻奇妙的時刻——天旋地轉間,我頭頂上的竹排天花板,被分裂成無數的小板塊,它們毫無規則地流動着,互相撞擊着,撕裂着,而後又分散為一根根的竹棍。我騎在一方板塊的身上從空中墜落,隨着板塊的撞擊和撕裂,我尋找着最後的救命稻草,牢牢地抓住了一根竹棍,和它一起降臨到一條碧波蕩漾的小河。我被淹沒了,不知在河水中掙扎了多久,發現前方有一竹排,我努力向它泅去,終於爬上了竹排。竹排順河而下,前方雨霏霏,雲霏霏,雲雨處有一輪光環在漸漸升起,有歌聲也在裊裊升起——「質本潔來還潔去……」 歌詞單調,一詠三嘆,旋律優美,迴腸盪氣。竹排離光環近了,更近了,它在我眼裡更清晰了,原來那是玉鐲,一輪巨大的,通透、明亮的玉鐲在風中,在雨中,在雲霧中,在波濤中出世了!
13
6月15日:
靜芳竹式包房裡的異常情況,及時引起服務員的注意,他們呼來120。我和余正英雙雙被抬進醫院搶救,我倆都從死亡的邊境線上撿回了生命。
一個多月後:
我從A市日 報上獲悉余正英被雙開,移送司 法機關立案查處的重大消息。同時期的網絡上,關於余正英貪污腐化的現象出現幾種版本的說法,說他多年以來,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多家公司在企業改制、改變用地性質、返還土地出讓金等事項上提供幫助,直接或者通過其親屬及特定關係人非法收受其單位人員給予的錢財。自然,此案牽出與他相關的女人們,網絡上已經有12名女性被點名道姓,首先是他的妻子如何告發他,另外還有兩名女性,早在三個月前,那兩個女人就已經開始扮演余正英的原告角色。
靜芳事發後,A市日報記者首先採訪了我,我將事件的來龍去脈如實講述給記者。但很快就有相關單位暗示我:不要輕率接受記者採訪,可以身體不適推託。如此,不論紙質還是網絡媒體,都找不到靜芳事件的蛛絲馬跡,可謂滴水不漏!一邊,這讓我感到僥倖,我自己,我女兒若娜暫時不會捲入名譽的垃圾堆;一邊,我明白又困惑,不久,我會作為罪人站在法庭的被告人席位上,與余正英再見面嗎?所有這一切是否會昭然於世,意義在哪裡?[1]
作者簡介
冬如,本名劉抗美,女,湖北宜昌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