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的風波(陳奮)
作品欣賞
豬的風波
三月的一天傍晚,我們收工回來,小南屯的兩個上海知青來買母豬。我們知青食堂養了五頭母豬,一頭公豬。六月以後,老鄉們都到我們這裡來買小豬,買母豬的卻絕無僅有。我們一邊安排他們到食堂吃飯,一邊碰頭磋商。大家都表示應給予幫助,決定以半價賣給他們一頭母豬。
吃過飯,我借來小推車去抓豬。母豬是從小餵大的,看見我們進豬圈,並不驚慌,反而在我腳邊磨蹭。我伸手安撫着一頭母豬,另一人拿着繩子去捆綁它的後腿。等到豬發覺了,後腿已捆綁好。豬嘶聲力竭地叫着,不一會,前腿也捆好了。幾個知青進來,大家合力把它抬到了小車上。
此時天已黑,但有積雪返光,月光清灑,趕路不成問題。只是到他們小南屯,要穿過縣城,由於中蘇關係緊張,縣城一到晚上就戒嚴。執勤的民兵看到我們拉着豬,一定會盤問,甚至還會扣押,以查清來源,這就要浪費一兩天的時間。於是我到宿舍拿了條棉褥子,蓋在豬身上。我告訴來買豬的兩個知青,有人盤問,就說大娘病了,上醫院看病。兩青年連連點頭稱是。
我拉着車,踩着嘎吱作響的積雪,向縣城走去。此時北風凜冽,捲起的雪花漫天飛舞,直往人身上扑打。我戴着狗皮帽,縮着脖子,彎着腰拉車。他們兩個把手攏在一起,插進棉襖袖子裡,側着身往前走。縣城邊上有個屯子,我們剛要穿過去,黑暗中傳來拉槍栓的聲響,接着一聲吆喝:「站住,幹什麼的?」
月光下出現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我連忙停下,解釋說大娘病了,上醫院。兩個民兵走了過來,雪亮的手電筒光照來照去,我忙用手遮住眼睛。他們見我們身穿黃顏色的軍棉襖,又是南腔北調,知道是上海知青。他們沒有盤問,只用手電筒照照小車。母豬比較肥,像小土堆似的。他們沒有疑心,估計是個胖大娘,穿棉襖棉褲,再蜷縮着,不就像肥豬的外形?這樣,他們也就沒有掀開棉褥子,怕寒氣沁入,會加重病情。高個子民兵只是用手推了推豬,豬在褥子裡哼哼地叫着,聲音悶沉沉的,有點像大娘發出來的呻吟。他揮揮手,我們拉着車就走。出城的時候如法炮製,說看病回來,也順利過關。當晚我們就把豬放進了豬圈裡,我就住在他們的集體宿舍里,省得回去還要接受哨卡的盤問。
第二天早上,我們剛到食堂吃飯,兩民兵就來了。高個子民兵看到我就叫道:「好小子,跟我們走一趟。」
原來,他們見我們沒回去,就起了疑心,因為晚上只有急診,沒有住院的。他們到醫院一問,並沒有三個知青帶大娘來看病。這事有些蹊蹺,他們就追查到此。我連忙作了說明,並帶他們看了豬。他們查看了豬圈旁邊的車和車上的褥子、繩子,相信了我的陳述,但對我說,他們要把我們三人和豬都帶走,以弄清事實真相。
他們拿着繩子,登上小車,跳進了豬圈,猛撲猛抓。豬嗷嗷地叫着,四處亂竄。俗話說「狗急跳牆」,豬被逼急了,也亂奔亂突,最後跳出一米高的豬圈。圍觀的十多個男知青見豬逃了出來,全都圍了上來。他們猛撲上去,有抱豬腰的,有抓豬腿的,還有抓豬尾巴的。豬連連發飆,拱翻了幾個人,撒腿就跑。我們一聲吶喊,奮力直追。豬在雪地里跑得比狗還快,我們一個個氣喘吁吁。豬竄出屯子,直往南山逃去。我們只得停止追趕,垂頭喪氣地回來。我安慰他們說,家豬跑不遠,我們沿着豬的爪印進山去找,一定能抓回來。知青們精神大振,有的去借捕鳥的網,有的準備繩索,也有的拿了幾根棍子,準備抓到豬後抬回來。兩民兵阻止了我,說要帶我們去接受審查。我說出了我們知青點的位置,讓他們自己去調查,我要去抓豬。兩民兵一想也對,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便悻悻而歸。
我們準備妥當後,十幾個男知青就沿着豬的爪印搜索前進。翻過山頭,只見半山腰的白雪皚皚處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知道豬跑累了,在那裡休息。等我們走近了一看,喜出望外,母豬邊上還有頭壯碩的野公豬。此處避風,陽光和煦,兩頭豬正趴着休息。我們大喜,拉着大網,一邊五人,另外幾人拿着棍子,包抄過去。
豬渾然不覺,我們兩邊一合攏,交叉而過,將豬兜在了網裡。因野豬兇猛,大家不敢去捆綁,拿棍子的青年狠命地砸下去,想把野豬打暈或打死了再說。野豬被打醒了,猛地竄起來,咆哮着,狼奔豕突。母豬也驚跳起來,兩豬頂着網向前竄,把拉網的拖得東倒西歪。我們攥着網不鬆手,棍子接連不斷地砸下去,打斷了幾根,卻奈何不了野豬。野豬皮粗肉厚,渾不在意,反激發了它的凶性,挺着獠牙,朝着拿棍子的人猛衝,大家只得後退。野公豬和母豬向前猛跑,網被拉得直直的,可謂豬突豨勇。它們又沖又撞,又撕又咬。那捕鳥的網本來就不太結實,終於被撕開了一個大洞,兩豬逃了出來。拿棍子的趕緊追上去擊打,兩豬逃下山坡,向對面跑去。對面是逶迤的群山,逶迤遙遠。
我們無可奈何地看着兩豬翻山越嶺而去,只得無精打采地回去。豬是抓不回來了,即使跟蹤爪印而去,也得在山裡轉幾天。其間如果下一場大雪,那就無處覓蹤跡。即使不下雪,大風颳起漫天的雪花也會把豬的爪印遮蓋住。追蹤是徒勞的,損失已成事實。始作俑者是那兩個民兵,我想到了索賠。我把這想法跟大家一說,知青們都同意。於是,我跟兩個買豬的青年拉着車向公社武裝部走去。
武裝部長是個溫和而又不乏嚴厲的人,他聽了我們的陳述,說他已聽了兩民兵的匯報。他認為錯在我們,把豬冒充大娘,他們執行公務,當然要查個水落石出。至於豬跑了,是個意外,責仼不在他們。部長的分析,鞭辟入裡,我們聽了,無言以對,只有唯唯諾諾,自認倒霉。
出來後,天空一片湛藍,只是我心裡還有些陰霾。把豬冒充大娘的主意是我出的,小南屯的知青們卻遭了無妄之災。我覺得很過意不去,便邀請兩知青到我們隊裡去,看看能不能再抓頭母豬。他倆喜出望外,只是表示出來匆忙,沒帶錢。我知道知青們平時也沒什麼錢,就告訴他們先欠着,到年底分紅再說。
回到隊裡,正是午飯時分,知青們正在食堂吃飯。我把情況一說,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已是銀貨兩訖,出了問題,概不負責。也有的說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們應該幫助他們。議論到最後,大家都同意再按半價賣給他們一頭母豬。
吃過飯,我們三人又拉着豬上路。大白天就無需棉被遮掩,我們堂而皇之地走着。此時,我的心情已如天空一樣晴朗。小南屯知青雖丟了一頭豬,但以一頭豬的價格買了兩頭,並無損失。我們看起來吃虧,但豬是從小養大的,賣多賣少,都是一個賺。不斤斤計較,反顯示出我們的高風亮節。我們都心情愉快地走着,談笑風生。北國風光,銀裝素裹,但在陽光下也有濃淡之分。濃郁處似重彩潑墨,淡雅處如羽翼薄紗。我們邊欣賞邊聊,極為歡暢。
快到縣城時,那兩個民兵走了過來,說正要來找我們。原來他們從部長那裡得知事情的經過,他們一人拿出十元錢,說豬跑了,表示點心意。我們堅決不收,十元錢當時可以買100斤小麥,是農民家庭一個月的伙食費。兩民兵見我們不收,扔下錢就走。我撿起錢,追上去堵住他們說:這錢我們不能要,你們執行公務,沒錯。兩民兵還是不肯收,我發急了,表示如果不收,他們走到哪,我跟到哪。兩民兵互相看了一眼,接過了錢,高個子說:好小子,夠哥們意思,有空咱們喝一盅。我連連點頭,揮手向他們告別。
我重新拉起車,一陣風颳過,捲起的積雪像是一層白紗,閃着金色,嬌姿嫵媚。這是首清新的詩,又是幅典雅的畫。我們迎着陽光,踩着積雪,朝縣城走去。[1]
作者簡介
陳奮,上海天山中學67屆初中畢業,1970年7月去黑龍江孫吳縣興北公社西南屯插隊落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