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路阳华)
作品欣赏
牧羊女
南村和北村的交界处,有一口自民国时就生生不息的泉眼,泉水汩汩地冒出来,从山上坠下,坠成一条清瘦的瀑布,坠入了山下那条绵延的小溪。小溪横穿南北两村,溪水清澈透明,把两岸滋养得油绿油绿,把村里的女人也滋养得齿白肤细。
谁也说不清,牧羊女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总之,南村有人进山时,才发现在瀑布对面的石山下,多了一群羊和一个放羊的女人。
那天,南村的人看见她时,她正坐在溪边用梳子蘸着水梳头。乌黑的长发如一面细密的黑瀑,垂在洒满阳光的溪面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看她侧着身子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发。在她身后,几十只羊正悠闲地卧在草地上晒太阳,远远望去,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莲。
女人梳好头准备离开时,那几个人才赶紧上前攀谈。这才发现,女人并不好看,至少,和那头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秀发并不匹配。她的皮肤又黑又糙,布满沟沟壑壑,瘦巴巴的身子藏在一件起满毛球的宽大的腈纶褂子里,一条看不出本色的裤子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脚上趿拉着一双大得跟不住脚的胶鞋。但,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如卧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羊的眼神。她的神情也是和善的,那张刻满了岁月风尘的脸庞上,仍然透露出依稀的秀丽。
女人淡淡地向他们笑着,只说自己是北村来的,便转身回到了羊圈。羊圈非常简单,几根树枝埋在地上,三根铁丝围了一圈。女人住的也很简单,几根树枝埋在地上,几根铁丝缠了一缠。与羊圈不同的是,女人的铁丝架上多了块油布,搭成了个可以容身的人字棚。棚里面,一条破旧的棉被、一口铁锅、一副碗筷、一个小木箱,就是女人所有的家当。
白天,羊上了山,她就在山下。晚上羊睡在圈里,她睡在棚里。
羊圈背后便是石山。临近山底的岩壁上,有一个一人多宽的崖洞,远远望去,就如一个悬棺。刮风下雨的时候,女人就会抱着她的家当躲进那崖洞里。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自那以后,女人便成了南村人的一个疑问。可是,南村人只知道她死了男人,有一个在县城上高二的女儿。让南村人奇怪的是,女人居然是一腔四川口音,而且,她才三十六岁!根本不是她们猜测的五十岁! 这着实让南村的女人们都大吃一惊。南村并不大,和北村一样,因了那条溪水的滋养,村子里的女人个个头发乌黑,牙齿洁白,皮肤虽然略黑了些,但却很紧致,根本看不出岁月那把杀猪刀的痕迹。是什么让这个年仅三十六岁的女人如此沧桑呢?
但,女人的嘴就如两扇厚厚的门板,把所有南村人想知道的秘密都关在了门里。也有好心人会给她送来一些吃食。第一次,女人红了眼圈,腿一弯跪了下去,吓得那个送她吃食的南村汉子一把拽住她,连连说着:“使不起,使不起。”在南村人眼里,一点吃喝简直不算什么,哪值得人家行如此大礼呢! 往后,慢慢地熟悉了,女人便不再下跪,但总要深深地鞠上一躬。渐渐的,南村人似乎有了个习惯,但凡要经过这里,总要给女人带点东西,哪怕是一个馒头,也要带过来。
2
清晨 ,女人打开羊圈,羊们撒着欢跑出来,在头羊的带领下跑上山去。女人蹲在羊圈里,把羊粪一粒粒地捡出来,和麦秆搅在一起,捂在羊圈旁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女人的心里是温暖的,快乐的。那些好心的南村人在温暖了她的同时,也让她深深地不安,她无力回报这些温暖,只能把这些羊粪一点点地收集起来,沤成天然农肥,送给那些帮助过她的南村人。对她来说,这是唯一能做到的最好的报答了。
做完这些,女人就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木梳,去溪边梳头洗脸。那是她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她把头发散开,用梳子一点点地梳通,然后再拢在一起,手指在发中灵活的穿梭,如一个个快乐跳动的音符。
吃饭,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碗莜面糊糊就是一顿饭,一碗泉水,一个冷馒头,也是一顿饭。那几块石头垒成的灶火,通常是冷清的。只有女儿来时,这个简易的石灶里才会飘起烟火热闹一番。但,女儿并不常来,在别人享受假期和青春的时候,她总是在宿舍里发奋。自她记事起,母亲就在她心中烙下了一个目标:考上川大! 她知道,那是母亲一生的期望,她必须实现这个目标,来回报母亲的辛劳。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女儿便会用攒下的饭票给母亲送来几十个馒头。每次走时,她也总会冲着羊圈和母亲工工整整地磕三个响头。
其实,羊并不求得到什么回报,羊毛长得再好,肉长得再肥,也还是只需要日复一日的青草。羊也从不抱怨,望着人们身上的羊绒衣服,眼神总是纯洁的。因为它知道,自己来到世上就是来奉献自己的。
女人把心思都放在羊身上,她和羊说话,让羊听懂了她的语言。她就是个移动的羊圈,无论羊在哪里,只要女人“哦,咯咯咯”一喊,羊们就会“咩咩咩”地回应着,撒着蹄欢快地跑回女人身边。就像是玩了一天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唤声就会满心欢喜地跑回家去。每一个黄昏,那一声声“哦,咯咯咯……咩咩咩……”交织成一首美妙的交响乐,在山谷中跌宕起伏,碰撞激荡。那个时段,也是山谷中最温情、最饱满的时段了。
夜晚,村里的人都聚在一起,东家长李家短扎堆儿闲聊,女人则在漆黑的羊圈里和羊一起看星星。天热的时候,女人便会在她和羊的身旁燃起艾草绳子。天凉的时候,羊也懂得女人的心思,体贴地依偎在女人身旁,用自己的毛为她取暖。
月圆之夜,女人抱着小羊羔听着哗哗的流水声,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在她的家乡也有这么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那时的她常和同学们挽着裤腿在溪里捉蝌蚪。妈妈也总会在月圆的时候给她打各种各样的月饼。如果,如果那天不和父母吵架,如果不赌气跑出家,如果不遇到那个该死的人贩子,如果不听信那个人贩子的谎话……
想着想着,女人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小羊懂事地抬起头,咩咩地和女人说话,用自己的头努力地去蹭着女人的脸,试图擦掉女人脸上的泪水。女人紧紧抱住小羊,把脸贴在小羊头上,哭着说:“你要记住,你的外婆叫何莉,你的外公叫李毅刚,你一定要考上川大,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啊!”
月亮躲进了云层,溪流也好似在呜咽,女人悲怆的哭声在寂静漆黑的山谷久久回旋。小羊也哭着,用颤抖的“咩咩”声回应着。
二十年了,女人始终把父母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藏在心里。自被卖到北村,她便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她知道真正的自己在来到北村那天就已经死了,后来的她不过是那个名字下的行尸走肉。是女儿的降临给了她一股力量,支撑着她走过一个个黑暗的日子。她执着着一个信念,哪怕是割肉卖血,也要让女儿考上川大,考回家乡,她要和女儿一起走出这深山!
3
一天夜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女人逼进了崖洞。天还没亮,她便听到羊圈里传来一阵咩咩的低鸣声,一声紧跟一声,如一声声哭泣,直扎人心。女人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快步向羊圈跑去。
羊们不安地走动着,羊圈里一片骚乱。女人快速清点了一遍羊群,“……四十,四十五!”少了十五只! 女人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一只只地数了一遍,“四十,四十五!”还是少十五只!女人只觉得脑中一根根神经在断裂,就如昨夜的闪电,迅猛而激烈。她惊慌失措地跑出羊圈,使劲地冲着那座陡峭的石山,“哦,咯咯咯,哦,咯咯咯”的喊着,试图唤回那些贪玩的离群的羊。羊们齐刷刷地站在羊圈里,隔着冰冷的铁丝围栏,冲着远方咩咩地叫着,那声音悲怆苍凉,如泣如诉,响彻山谷。
悲痛的哭声惊动了正在附近田地里劳作的村民。两边村里的人赶来时,女人已哭不出泪来。她呆呆地坐在羊圈地上,神情恍惚,目光呆怔,两只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裸露的那只脚沾满泥污,脚底渗出一道道血水。地上蓄积了一夜的雨水浸湿了她的裤子,她也浑然不觉,口中仍在不住地数着,“四十,四十五,四十,四十五……”
羊圈的地上凌乱不堪,雨水、羊粪、还有被践踏的小草,仍然残留着昨夜的罪恶。
“唉,苦命人呐!她前辈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老天爷要这么对她!”北村的几个女人找到她跑丢的鞋,红着眼圈叹着气把她扶回到棚屋里。
“她一个女人家,咋地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放羊来了?家里头人就能放下心?”南村人终于向北村人问起这个困扰了他们很久的疑问。
“哎,她哪有什么家人呐!她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的!一直想要跑来,每次逮回来就往死里打,你不看门牙都被打掉了呢!这是后来有了孩子,她才不跑了。”
另一个北村妇女接过话说:“人贩子都精着呢,卖的时候就告诉那家,制服这种女人就得皮鞭、棍子、孩子,他们知道女人一生孩子,你打都打不走了!”
南村人听得目瞪口呆。
“唉,她在老婆子手里还不如一条狗好活呢! 主要是她也没再给人家生个男娃。不过,谁知道是男人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呢,反正,她是成了替罪羊,受下罪了!”
“好在他男人后来对她还不错,这两年在工地上干活也挣了点钱,好不容易好活几天吧,这男人好好的就摔死了。”
“哎,听说,工地上赔的钱全进了她大伯子口袋里了,她是一分也没要上呐!”北村的一个妇女压低声音悄悄地说。
“你有没有听说,她老婆子还要把她闺女嫁出去呢!哎呦,你不知道她一下子凶的,跟个看羊狗似的,说是她闺女一定是要上什么川大,她还说,谁敢打她闺女主意,她就和谁拼命呢! ”
“可不是么,这女人以前在老家念过书,比咱们有文化。为了供闺女上学,这不连窑洞也卖了,买了羊来这放羊来了。可怜家的,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了。”说到此,北村人唏嘘着,一副无奈的神情。
南村人听着,心里像被根绳子拽着似的揪得发慌,半天才愤愤地从牙根里蹦出一句:“这狗日的偷羊的,日他祖宗八辈不得好死!”
4
女人更加干瘦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去溪边梳头洗脸。羊们似乎也有了心事,总是静静地卧在羊圈里,透过冰冷的铁丝网漠然地望着远方。
南村人自发组织了一次捐款,五块、十块、二十……还有人专程跑到乡里买回来一套养羊的书籍。当人们把这些花花绿绿的钱和新崭崭的书递到女人眼前时,女人又一次嚎啕大哭,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多少人上前去拽,都拽不起来。
这以后,她就像一只饿羊,拼命地在书里汲取着营养和力量,然后把这些营养转化为乳汁,哺育着她的羊羔。羊们也配合着她,把自己吃得又肥又壮,毛也愈发的雪白细密。
春天来临的时候,羊圈里又多了几只羊羔,它们冲出羊圈往前奔跑的样子,自由欢快,充满活力。就像那条永不止息的小溪,跳跃着,向东奔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