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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中國當代作家林省東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不知自哪一年起,父親從外地物色上了一頭大水牛牯,買了回來由我母親放養。我清晰記起它的時候,大概已經八九歲了。

初夏的季節,村前大壩上的柑果園已經是綠葉婆娑,地瓜苗伴着嫩綠的青草長得茁壯。父親從外地回來,家裡吃了頓美味的早餐,我邀上童伴去大壩放大水牛牯。

它是一頭四鄉聞名的牛,一身灰色,毛稀而不長,寬額,面膛飽滿,鼻口端正,兩眼有神而帶厚者之風,兩角粗壯方中帶圓,自額角舒展而出,中正而形近半月,角梢不顯尖利;蹄似砣盤,四腳如柱,行走大地回聲;兩臀若壁,尾似股鞭;腰窩很淺,背如羅蓋,寬綽可坐兩三個小孩,大人兩腳不能自然跨騎。

我當時只及它肚間,伸手都摸不到它的背板。它很安穩很通人性,放它在哪就在哪吃。我很自豪,甚至有點得意,只顧與同伴玩耍。不知不覺,它吃到了地瓜地里。我給嚇了一跳,忙跑過去扯牛繩。它頓偏着頭吃得狼吞虎咽的,不肯鬆口。我扯了根地瓜藤,貼近它的頭趕打。不防它抖動了幾下,一頭將我撩了起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已從半空中重重地掉了下來。我感覺腰部有點痛,忙爬起捂住肚子驚慌失措跑回家。家裡給嚇壞了,忙細細查看了幾遍,沒有什麼傷痕,慶幸沒有給牛角撩上。我卻因此畏懼了它幾分,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靠近它。

剛開始這牛都是母親去放,後來家裡事多,爺爺接了去放。他經常起得很早,吃了早飯帶上斗笠就把它放到很遠的山裡,給它找上好草,每次都讓它吃得肚滿腰圓才回來。姐妹有時也去放,我不懂做家務,去放得最多。除了禮拜節日去放,常常下午一放學回來,就牽它到村前村後去補個飽。

母親常說「放牛有玩,放馬有騎,放羊跌破膝頭皮」,因為放牛可以看看書,我正貪看連環畫,也就特別喜歡去放牛。母親不介意我的喜好,常常就多給我幾個小錢,讓我趁便也買點柿子或其他什麼的。可惜,她不知道,我一看起連環畫來,就顧不上把牛放到多草的小水溝去,時時的只把它困在平坦的禿草坪上,急得它總東張西望,有時氣得我乾脆找了磚頭或石塊拴在它嘴邊。它似乎知道體諒我,很少抗議,只是可憐的吃着那貼着地皮的禿草。倒是我每次惡作劇之後,心裡充滿了愧疚和不安,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個殘虐它的罪人,總希望找個機會像爺爺一樣給它找上一片好草,給它一個贖罪般的補償。

終於有一個禮拜天,我跟村里大哥哥們一塊進山放牛。我滿懷希望,隨大哥哥們趕着雜七雜八的牛去了偏僻的龍背底,將牛趕進山坳,守在山口盡情玩耍,等候着牛吃飽歸來。過了中午,牛陸陸續續出來了。不料我的大水牛牯一直沒有出來,我有點着急,大哥哥們分頭幫我進山去找。忙了半天,沒有找着。大家放棄了努力,慢慢蹭着出了山坳。我又急又怕,兩眼都噙滿了淚花,不敢一個人留下來,膽戰心驚的跟着回家。

走到半路,忽有人說我爺爺來了。我大吃一驚,抬頭一看,爺爺拄着他自製的長煙斗,兩眼眺望着前方,高瘦的身影焦急地穿梭在曲折的山路上。一會轉過山頭,快步走過來。他們緊張地叫了他一聲,不敢多說話。我呆若木雞似的停住了腳步,爺爺徑直走了過來。我以為已是大難臨頭,做好着接受爺爺懲罰的準備。爺爺從沒打過我,甚至沒有罵過我,但這一回,我註定會被氣急了的爺爺打一頓罵一場。他伸出了手,我微微地閉上了眼。一隻手摟住了我的後背,一隻手卻輕輕摸着我的頭,我聽到爺爺小聲問牛的事,忙睜開眼,抬頭看見的卻是爺爺潮濕的雙眼,頓時聲淚俱下,點點頭「嗯」了聲,就一頭撲到爺爺身上。爺爺沒有說話,拉上我的手往家走。我正奇怪爺爺怎麼知道我丟了牛和沒責怪我,又怎麼不去找牛,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爺爺見我疑惑,告訴我說那牛蠻,但通人性,已自己回到家裡了。

回到家我才知道,原來牛翻過了高高的山崗,走到了離家一里多地的村子,找了頭牛格鬥,被附近村子的舅爺看見,把牛送回了家。爺爺怕我給嚇着了,問了村里人知道我們的去處,風急火燎進山找我。

僥倖躲過丟了牛的這一劫,家裡沒有擔心我會把牛丟掉,依舊讓我去放牛,我因此也不敢再讓牛離開自己的視線。殊不知,我緊貼着它卻惹出了場大禍。

十四歲那年的春夏時節,禾苗分株搶綠的時候,有個禮拜日,母親一早帶了兩個姐姐去十里開外的山裡種花生,我哄了小我五歲的三弟隨我去放牛。

那一天,天上上了雲,有點悶熱。我順着村邊的小溪讓牛吃兩旁的小草,趁便讓三弟坐在牛背上。一路蜻蜓在我們四周盤來舞去,燕子也時時飛竄下來掠過田野。我欣賞着這風景如畫的自然風光,只需留意牛不偷吃禾苗就可以了。隨着牛的步伐,我們慢慢地來到了靠山一邊的村後。那裡很僻靜,空曠的田野上沒有人。天陰暗了下來,增加了幾分村後的陰森。 我忽然想起這村裡的同學講起的村後的怪事,頓覺有股寒氣直襲背脊。我不敢在那逗留,不顧牛是否喜歡那裡的草,趕了它迅速橫過村後,從村的一頭穿過陌生而有幾分寒氣的牛欄小巷。

天下起了豆粒般的雨點,當我們逃出小巷來到機耕道上時,雨下大了。我夾着幾分還未消退的恐慌和避雨的焦急,只顧驅牛快步回家,卻忘了還坐在牛背上的三弟。大水牛牯突然中了邪似的發驚了,前蹦後跳亂了步法。三弟驚慌叫了聲「我怕!」即順着牛脖子滑了下去。我給嚇得丟了半個魂魄,上前一把揪住牛鼻針。它倏的安靜了下來,三弟從牛脖子下竄了出來,跑到道旁,悽慘地叫道:「我的手!」我驚恐失措撇下牛沖了過去,一眼看見三弟斷折了右前臂,頓給雷劈了似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臉都僵了。我試圖幫他接回去,痛得他幾乎叫不出聲來。我停止了自己的蠢動,向四周尋找能救助我的人。雨下得很大,我終於透過濃密的雨簾,看見了一個從山裡匆匆趕回的人影。我使盡力氣不停地呼喊,雨聲太大,那人沒有聽着,徑直穿過了離我們幾十米遠的十字路口。我絕望了。

牛一直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四周沒有一個人,再怎麼不幸,我都只能默默承受,靠自己挺過去。我攙扶起瑟瑟發抖淒涼哭泣的三弟,示意似的牽動了一下牛繩。它仿佛像頭知道人間哀戚的生靈,看懂了我的意思知道自己惹了禍,眼裡噙滿了淚,默默地跟在我們兄弟後面,好像在護送我們兄弟回家。

村裡的大人們都出田工去了,我跑了整個村子,終於找到了個大叔,他幫我把三弟送去了衛生院。

家裡當時正值多事之秋。母親她們回到家驚慌了一場,爺爺、父親趕回家也着急了一番。他們都以為是牛中了邪,沒有怪罪我多事,只忙着三弟的治療。我沒有理由去怨恨我的牛,心裡卻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懊悔。

然而,卻因牛在我最孤苦無依,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無聲地替我分擔了痛苦,成了我背後的依靠,我似乎讀懂了它的內心,也更希望與它相伴。

大概是它生來就強悍的緣故,買來時就已經是一頭閹了的牛。但雄風不讓猛牛,許多好鬥的公牛見了它都繞避三分。偶爾角斗,沉穩而多居上風。耙田耕地,大步流星,村里只有最得力的男人才有資格駕馭它。

它是一頭身帶靈氣的生靈,在它還在村子的最後日子裡,有一天晚上,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它撩開欄門出了村子。我陪母親和姐姐,順着它獨一無二的腳印在幾百米遠的村子找到了它。它仿佛在對我們訴說它的屈辱,母親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天,它在外面遇到了一頭用眼神挑戰它的公牛。不想它記了下來,趁着雨天跑了出去,奇蹟般地找到了那牛的住處,昂然佇立門前,等待決一雌雄。

牛為民耕,一生不倦。常聽人說,牛是一家一村風水。它雄風依舊的時候,我去了外地住校讀書,不知什麼時候,村裡有人說它老了,把它賣了。村子仿佛也就這時起,漸漸衰落了下來,近十年的風光一去不再。

我似心有失落,幾十年走南闖北,總留意着身邊走過的水牛。但至今還沒見過類似陪伴我度過少年的一頭,就連翻遍網絡圖片,也沒找到它的模樣。然而,它巋然不屈的偉岸和寬厚祥和的靈性,已經深深地永遠烙印到了我的心底。[1]

作者簡介

林省東,1965年生,廣東翁源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