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紅磚房(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父親的紅磚房
在我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養了半輩子鴨婆的父親決定要蓋一座房子。
我讀的學校有兩個名字:柏家坪去中學和舂陵中學。無論用哪個名字,都改變不了它是一所鄉村中學的事實,每周都要回家背米帶鹹菜。每次離家回校前,母親都要塞給我一塊錢兩塊錢零花錢。這些錢來自父親養鴨婆的收入。
父親最初養了四十多隻種鴨,慢慢擴充,到他決定蓋房子這一年,種鴨數量已經達到一百二十隻,每個早上,都要手提一個小籮筐到鴨窩撿蛋。一隻種鴨蛋五毛錢,每天收入百十來塊錢。我還稚氣地問父親什麼時候成為「萬元戶」,父親哼了哼,不以為然地說「萬元戶算什麼」。我自己都覺得家裡挺有錢的。
分家的時候,父親分到的是祖宅的前半部分,此外,還分到了房子西邊的一塊宅基地。
祖宅跟東干腳其它的房子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跟其它的房子一樣,都是石基泥牆黒瓦,大門兩側的廂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口字木格窗,窗子上面垂着一塊擋板。晚上睡覺的時候,放下擋板,時常能聽到擋板磕碰窗子發出的哐當聲。遇到大風大雨,還得找根麻繩,把窗葉子固定在窗格子上。村里各家各戶都這樣,不然,夜裡巷子裡一片噼里啪啦,怪嚇人的。我們的房子與其它房子不同的地方,是大門上的屋瓦兩側,不僅用泥瓦塑了獅頭,還刷了白灰。在東干腳,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標誌。古村平田院子的房子,門口兩檐屋瓦上面幾乎都立有獅頭。他們的房子是青磚瓦房,歲月在上面塗上了古樸。東干腳的房子都是黃泥磚,歲月在上面摳劃出了滄桑。東干腳是從平田院子分出來的。怎麼證明?我家屋檐上的獅頭,和平田院子的那些房檐上的獅頭一模一樣啊。
我上初二,一個人住黑咕隆咚的東廂房。
父親、母親帶着妹妹和弟弟住西廂房。
妹妹在長大,差一年就上初中。
弟弟在上長大,差一年也要上小三。
孩子們在長大,父親覺得四個人不能再擠在西廂房裡,便打起了那塊宅基地的主意。
其時,在農村已經興起了蓋紅磚瓦房的風潮,一點也不遜色當下在鄉村建兩層半別墅的潮流。青磚是柴火燒制,紅磚是煤火燒制,硬度和耐水性都比青磚好。紅磚房興開兩扇大窗,裝上玻璃,屋裡亮堂堂。父親在砌匠家喝酒,喝上頭了,在桌子上當即和砌匠達成口頭協議,把蓋房的紅磚包給了砌匠。這個砌匠,按輩分,我叫叔。應承下來後,也不含糊,找了取泥的地,就馬上行動起來。砸一個紅磚泥坯一分八厘錢。東干腳村的,勒桑里的,有氣力的年輕人帶了傢伙什,都來做磚掙錢。
父親仍是放他的鴨子。
門口的彎彎河道是父親放鴨子的場所,上上下下,一天幾個來回,一年不知道多少個來回。做磚的地方在井邊的莊稼地里。鴨子游到了附近的河裡,父親把趕鴨子的竹竿往後腰一橫,兩隻胳膊挽着,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踱到磚場,看着一垛一垛碼好的泥坯,泥坯四角端正,父親和做磚的年輕人打過招呼,轉過身,趕到河邊,照看他的鴨子。然而,他一臉的喜悅,在河水裡都看得到。
蓋一座房子,需要的材料多的是。紅磚、水泥、石灰、河沙,大門、門框、門板、門斗,大梁、橫條,椽皮,鋼筋、玻璃,青瓦、明瓦……父親精於算計,樣樣都追求不虧人家,自己也不吃虧才好。然而,家裡的錢還是不夠開銷,還有九百多塊的缺口。蓋一座瓦房,所有費用五千不到。這讓我有些失望,萬元戶父親都不放在眼裡,家裡怎麼五千塊錢都不夠?父親沒有向我解釋,而是向四姨夫借了六百,向鴨匠借了二百,向小姨借了一百,自己東拼西湊了一個零頭,房子順利完工。做酒那天,父親跟小姨說:以後,老大結婚,不缺婚房了。
我才初二,父親想得可真遠。
父親蓋了房子,家裡開支捉襟見肘。
首先,我原來每周能從母親那裡得一兩塊錢的零花錢,現在,每周只能得一兩毛錢的零花錢。學校遷到新校區,有了學生食堂,一個月九塊錢伙食費。學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同學都吃食堂了,只有我們幾個「沒錢人」每周從家裡帶鹹菜到學校下飯。作為大個子青年,我時常感覺到自己矮了一截。可家裡情況更糟糕,連豬油都吃不上了。我開始懷疑父親這個決定,父親的臉上,已經沒有喜悅的光芒,變得凝重、堅毅。父親吃過苦,對我的質疑,他只有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看到母親在家裡翻箱倒櫃幫我找零用錢,我心裡有委屈和不滿,也毫無辦法。
房子建好後,很多年裡,都是毛坯房。
父親養鴨子掙了錢,要供我、妹妹、弟弟三個讀書,花費之後,幾乎剛好。
我也不再嫌棄,搬進了紅磚房。
此時的紅磚房,除了門窗俱全之外,屋裡一無所有,牆是毛坯,地是泥地,房間也沒有安裝樓板,遑論吊頂了,抬頭見瓦。每逢下大雨,還能感覺到水汽透過瓦片縫隙襲來。到了冬天,就像個冰窟窿。然而,我有了明亮的房間,妹妹有了明亮的房間,弟弟接了我原來住的東廂房,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生活還是那麼艱難,然而,父親除了養鴨子,還種田土;母親除了做家務之外,還養豬和一些雞,靠着這些的收入還清債務,供我們上學,有了結餘,買回水泥、石灰、沙子,讓我們自己動手,鋪地板,刷磚牆,把房子裡面做了簡單裝修。雖然很粗糙,父親在一邊卻不停誇獎我們:你們三個就要這樣,齊心合力,哪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紅磚瓦房在我們當地流行不到十年,便開始流行建鋼筋水泥平頂樓房,房頂可以曬東西。
期間,我跟父親沒少發生衝突。主要原因是我讀不下去,回到了家裡,銅不銅鐵不鐵的,幹啥啥不行,在一眾親人眼裡我成了茅廁里的石頭。父親氣得要和我切割,把新屋分給我,讓我獨家立火。在東干腳呆不下去,我只有跑。發誓不混出樣子,不回東干腳。而這一跑,三十年過去了,他鄉成家鄉,家鄉成他鄉了。
兩千年二月初一凌晨,和結腸癌、肺癌做了五年多鬥爭的父親熬不住,在黎明前閉上眼睛,一個人在黑暗裡走了。
三十年時間,紅磚瓦屋在高樓之間,像一塊補丁,黯然無色。而且,檐上瓦片經過風吹日曬,移位的移位,爆裂的爆裂,屋裡多處漏雨。母親說:你父親走了,這屋沒人管了。說這話的時候,母親有點落寞,甚至悽苦。少來夫妻老來伴,正是需要相互攙扶的時候,一隻手抽走了,她的頂樑柱折了。我跟她講這屋不能塌,我已經聯繫了瓦匠,天氣好一點,就來檢修。父親用盡一生之力留下的房子,他用來證明自己能力的房子,怎麼能塌呢?
父親吃苦受累一輩子,留下來的物件,唯有這座房子。
在霉味和潮濕的氣息里,我回到了父親的那個時代。正是父輩的篳路藍縷,臥薪嘗膽,甘願為梯,才有我們今天的吃喝不愁,葳蕤繁祉。這牆沾惹灰塵,結了蛛網,甚至有了很多裂紋。在這些交錯的線條中,我拼湊出了父親的臉,破碎,滄桑,果敢,堅毅。這是父親的房子,也是我們的魂。
在房子裡,往事並不遙遠,父親也沒走遠。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