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流淌在舊時光里的鄉愁(雷開艷)
作品欣賞
溫情,流淌在舊時光里的鄉愁
——讀彭定新散文集《與故鄉書》
初識彭定新先生的文字,是幾年前看到他的文章《送祝米》。質樸的語言,遠去的風俗,一下子打開了我有關送祝米的遙遠回憶。
那時我才剛上小學吧,幺姑生了小妹妹,父母挑了滿滿當當一挑禮,和等候在離幺姑家不遠的池塘邊上的雷氏親戚們會合。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給幺姑賀喜送禮去。姑爹是外省人,所以到了幺姑家,沒有男方女方的代表,你一段我一段的互相說着客套話,而是變成了支客師與女方娘家人你來我往,一套一套的說着恭維客氣話。女方這邊是母親出場。她與支客師你來我往的說了些啥我記不清,但那種熱鬧的場面,大家歡快的笑聲,卻給幼小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及至多年後看到彭定新先生的這篇文章,看到文中的那段男方的恭維話,女方的謙虛活,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男家:四路的親戚過了細,禮物裝得滿滿的,我今日只看娘屋的,免得一晚肉壅在飯碗裡。」
「女家:娘屋裡住在茅草窩,出門就要爬山坡,只出高粱洋芋和苕果,送的東西不得一說。」
「男家:高粱苕果是上等糧,月母子吃噠有營養,外孫兒長得聰明身體胖,將來考個狀元郎。」
「」女家:只怪娘家太寒薄,砂糖也沒稱幾多,毛衫沒有買幾件,雞蛋沒有攢幾個,油果子沒有炸幾根,只怕還是個嗝傢伙。」
「男家:家家說的太謙虛,樣樣送的是全的,雞蛋就有五百幾,紅糖就有幾撮箕,還有糯米和豬蹄,月母子吃噠補身體。」
這些質樸、押韻、通俗、風趣的語言讓我忍俊不禁,其實這些話考驗兩方代表的語言表達能力和應變能力。想來當年的母親與支客師說的話也大抵如此,否則客人們的笑聲怎麼那麼響亮與開懷呢?
所以文字真是個好東西,它能把一切久遠的事情記錄下來,即使我們的記憶力逐漸消退,但看到文字,那些消退的記憶會慢慢地重新找回來。
彭定新先生的文字把我們帶到他的故鄉曾家灣,與他一起重溫往事,那些漸漸遠去的人與事及曾經的風俗習慣。
我是70年代出生的,對他在文中所寫的一些舊事物尚不陌生,而且,如今讀來還饒有趣味。它們牽動我思想的某根神經,撥動我與故鄉有關的一根琴弦,並從心裡的某個地方悠悠奏響。
陰米子、炒麵、三月三,地米菜煮雞蛋、寶塔糖、牛軛頭、秧馬、牛鼻桊、茆子、草葽子等等,每一樣都能喚醒我乾涸的思維
它們先是一個個探頭探腦地在我的腦海里出現,慢慢的越來越清晰,而後一股腦兒地全部鮮活地在我的腦海里跳躍、翻轉。
陰米子和炒麵嚷嚷着比誰更香,雞蛋與地米菜吵個沒完,明明自己都能吃,為什麼偏要兩個一起煮?牛鼻桊與牛軛頭爭論着誰的作用更大?秧馬帶着它的主人,屏住呼吸偷聽它們的辯論,主人咧着嘴笑。吃了寶塔糖的小孩子撅着屁股大喊,屁股里長蟲了!草葽子和茆子像是還沒睡醒,它們惺忪着睡眼慢騰騰地聽着看着它們的吵鬧,並不言語,它們不善於用語言表達,力量與結實是它們的武器。
它們一個個本來是在文字里安靜地待着,可許多的文字組合起來後,它們便變得不老實,鬧騰騰地在我的記憶里翻江倒海。
鬧騰後,吹吹西溝乾淨清冽的自然風,品嘗中華獼猴桃、宜昌橙、大葉茶、木姜子。隨着季節更迭,欣賞宜昌的市花百合,到五峰後河去看紅花玉蘭,西陵峽賞蠟梅。好不愜意。毫無疑問,作者在寫這些的時候,一定是飽覽了這些景色,品嘗了那些美食,而後才有這些溫情的文字,並向讀者一一訴說。
是的,溫情。這是我讀完整本書後給我最大的感動。如果說我讀周凌雲先生的文字,讀出了他的安靜;讀元辰先生的文字,讀出了他的調皮;黃榮久先生的文字,讀出了他的理性;朱白丹先生的文字,讀出了他的率性;劉艷老師的文字,讀出了她的知性;呂孝春老師的文字,讀出了他的冷靜;那麼,我讀彭定新先生的文字,則讀出了他的溫情。所有的與故鄉有關的,無論是人、舊事物,還是舊風俗,無論是落後的還是進步的,他的文字始終有一種溫情在裡面。溫情的懷想,溫情的看待,溫情的展望。這是一種胸懷,一種睿智,一種我以深情待世界的坦蕩。
舉例說明。
他寫人: 「如果不懂事的孩子叫她孫啞巴,她立馬就會變臉,有時一巴掌扇過來,打得小孩子哇哇直哭。」
「幺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了掙到八個工分,向滿工十分靠攏。他什麼事都做,什麼活都干,年年出滿勤,沒有人心疼,也沒有人憐惜,好像他天生就是為農活而生,為農活而長。」
「她把雞蛋、茶裝入一個大陶缽里,另一個大瓷碗反扣着,用一條香香的絲巾把兩個薄碗纏繞起來,放進花背簍里。她特地換了一件小花襖,背起花背簍,向兩斗坵那邊的李家屋場走去。」
他寫景:《曾家灣軼事》中,「家鄉總是在自己的潛意識裡那麼清晰可感地糾纏,像一棵百年老樹,既根深蒂固,又枝繁葉茂。」
在《祖母的巴扇》里,「夏天的夜晚是寂靜的,童年的夏天充滿幻想。我們仰望星空,滿天的星星數也數不清,有的星星不動,有的星星走動。我們一直盯着走動的星星看,它和不動的星星撞架嗎?但總是看不見撞在一起。」「月亮躲進山那邊去了,山漸漸起了霧,露珠也上了涼床,我們也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
讀着這些文字,隱隱約約,一種傷感從心底升起,隨之而來的,是心裡的濕與暖,它們溫柔但有力地撞擊我們的胸懷。
抱雞母,任務豬,的確良,三月三抽茅氈,挖泥鰍……又如先前一般,在我的腦海里急速地轉動。它們或跑着,或跳着,或鬧着,嚷着,哭着,笑着。一個個爭先恐後要與我爭論、訴說。
我按捺住它們。把那隻不聽話的抱雞母捉回去,硬塞進雞窩,把雞籠門關上一大半,不讓它飛出來。看幫忙的大伯叔叔們把那頭「準保夠了稱的豬」從豬欄里拉出來,綁在兜杆子上。和姐姐到後山上抽茅氈,天黑了還沒回家,急得母親與大媽到處尋找,喊聲傳得老遠。「艷子,英子,你們兩丫頭跑哪兒去了?」大人們忙着整秧田,小孩子們則忙着在秧溝里挖泥鰍,手上、臉上、衣服上全部是泥巴,大人們難得不責怪我們,看到泥鰍滑溜溜地從我們手中溜跑,還會哈哈大笑。第一次穿上的確良襯衣,我把村子跑了個遍。
那些久遠的往事啊,被作者的文字撩撥得清晰無比。忽而嘴角含笑,忽而眉頭暗鎖,一聲唏噓。那個年代留給我們太多的記憶。雖然與作者,與我,感受、經歷、記憶的深淺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它們都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了不滅的痕跡。即使如今的孩子們已感陌生,但又有什麼關係呢?文字記錄給懂它的人看,文字也給不懂的人打開了一扇歷史的窗。
讀一個作家的文字,感悟着他的感悟,領會着他的所想,同樣也知曉他的喜好。
彭定新先生對植物學一定有很濃的興趣,並且所懂頗多。讀他的有關植物方面的散文,我的這種感覺尤甚。前面提到的《中華獼猴桃的宜昌情結》、《探究宜昌橙》、《宜昌大葉茶》、《紅花玉蘭》、《雲裳仙子》、《西陵蠟梅》等給我普及了一番與宜昌有關的植物方面的知識。其實,這其中的有些文章之前已看過,那時讀後給我留下了一種印象,這是一個植物學方面的專家。作為一個宜昌人,懂得與宜昌有關的植物學知識是很有必要的。宜昌作為一個發展中的城市,本土經濟植物、本土文化都是提升城市形象與發展本土經濟的重要方面。我們需要這樣的文化學者。
大凡寫作者,都離不開故鄉這個話題。彭定新先生亦是如此。小時候,我們都有故鄉,可長大後,故鄉並不一定存在。曾家灣就是一個如今只存在於作者的記憶中,現實已不復存在的地方了。這是一個只有十六戶人家的小村莊。「十六戶人家就像一個石榴隔,彼此之間離不得,來往密切,親如一家。」我非常喜歡這句話。它的語言平淡無奇,但它背後所隱藏的親情與那種鄰里關係是我喜歡的。無論有無血緣,處久了就有情了。我相信,一個地方有什麼樣的民風,出什麼樣的人才。我想彭定新先生的溫情與從小生活在曾家灣這樣的環境是有關的。
對他而言,曾家灣永遠不會消失,因為這裡有太多親情的延續與質樸鄉情的懷念。祖母的巴扇、糖罐,父親的扁擔,母親的槤枷、麻藍、姨媽的凝清茶、施世界的世界,喬爺的背簍,許菊花的兩斗坵……他們與它們,都與曾家灣緊密相融,不可分。他的每篇文章,都是他對故鄉說的情話。
他所寫的事物有年代感,但他的語言卻非老舊。馮漢斌先生在前言中提出「彭氏寫作法」,說他的散文風格,用兩個關鍵詞概括,一個定,一個新,定中出新,新里更定。我很認同這個觀點,我在讀這本文集之前,讀過他的十多篇文章,給我的印象是,善於寫植物方面的散文,寫他那個年代的事物、風俗。語言質樸,有勁道。當我讀完這本文集之後,對他的語言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即使所寫是一件舊事物,他也能從舊的東西中提煉出新的色彩。
比如他寫《草葽子》。「草葽子是歷史記憶的結繩。那個年代的記憶永遠難以磨滅,打一個結繩,把心拴住,就永遠把故鄉與生命連為一體了。」「成熟的葉子形狀像一隻海螺,把海螺串起來,一提一提地懸掛在挑樑上,呼喚一年一度的收穫季節。」寫《茆子》,「隨着肉被一小塊一小塊割走,茆子的生命也一步一步走向終結。」
讀他的文章,像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聊過去,聊將來,聊家長里短,聊世間萬物。時間就這樣悄然流淌。我們在這樣的舊時光里,溫情地打撈他的鄉愁,順帶也把我們自己的鄉愁懷想一番。
彭定新,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就職於宜昌市總工會。長期從事政策研究、黨務和行政工作。愛好文字和攝影。著有散文集《與故鄉書》。 [1]
作者簡介
雷開艷,網名晨曦,夷陵區作協會員,賣花之餘,塗鴉文字,朗誦詩文,近年來,有數篇文章發表在夷陵**、夷陵作家、新三峽、江山文學網、中國作家網等多家文學網站,多篇朗誦作品發於各網絡平台,自詡是一個在文學與朗誦邊緣行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