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故園之三 獻胙祭祖(何先學)
作品欣賞
水墨故園之三 獻胙祭祖
自祭灶開始,接踵而來的大的祭祀分別在年三十夜、大年初一晨和正月十五晨鄭重舉行。
記憶中的除夕大早,奶奶首要事便是煮臘肉和豬臉;爺爺幹嘛呢?我沒印象。因為爺爺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不做家務的;叔叔們照常上山打柴或做其它力氣活;我,啥也不做,流着哈喇子死死守着那口煮肉鍋。
肉煮好後,奶奶會盛一盆湯交給爺爺。爺爺掛了柴刀,端了湯盆來到田間地頭屬於自家的果樹前,抽出柴刀朝樹幹上輕輕比劃三下,然後舀了肉湯淋在樹幹上,嘴裡還念念有詞,大意是感謝該果樹去年的奉獻,並祈願它新年健康,結更多的果子。
奶奶忙完灶台,挑了潲桶餵豬——奶奶會在今天給豬食里多放一些米糠,還會放些鹽。奶奶對她餵的豬一直真心實意。殺年豬前幾天,她餵豬時,就會對它嘮叨,充溢着依依不捨,並會流着淚撫摸豬身。殺豬了,奶奶會接一碗豬血,一路「羅羅」地喚着豬來到圈門口,將一碗豬血淋在圈門上,以示記掛。
等爺爺祭完果樹回到家,叔叔們也都到家了。這時爺爺便在門前擺上几案,鋪陳各種祭品,將熟豬臉擺放中間,十分虔誠地燃香、燒紙、酹酒……祭祀先人。之後,嚴肅地告誡我們謹記,意思是不要等他們百歲了,在除夕日把包括他們在內的先祖忘記了。
受爺爺的影響,我在新疆的過年也是從祭祖開始的。自我成家,一直都是由祭祖開啟我的辭舊迎新模式,其他各項活動,必定是在此程序完成之後,再一一鋪開。但我最盼望能回鄉過年,在故鄉祭祀我的先祖和爺爺奶奶。
我兒子一歲多時——我離鄉三十二年那年,終於回去了過年。
年三十晨,我讓小叔叔備了肉,又帶了瓶五糧液,自然還有我從山下備來的冥幣、香和鞭炮。把堂弟們集合起來,在小叔叔的帶領下上山祭祀養育我的親人。從老屋到祖墳不遠,不過兩里多山路。然,只這兩里多路,竟把我和親人生生隔成兩個世界。
天,當然還是飄着冰冷的雨。
山道自是蜿蜒,崎嶇,濕滑。兩邊歪歪斜斜高高低低的柵欄圍着一園蔥鬱,白菜和蘿蔔都精神得了得,一些沒摘的橘子在樹上有些吊兒郎當的味道,甚至還自暴自棄地落下來鋪一地。山道裸露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石頭,一路走去並無台階。這是冬天,若是春日,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紅泥上會有油油的綠草,或是靜靜地自己笑着綻開的各色雜花。我的親人活着時候,在這條山道上流血流汗,跌跌倒倒地謀着艱難的生活。一旦閉眼,就會被他們養大的後代抬起,在淚水和跪拜中從這條路上走向永別。
——我的爺爺奶奶也是這樣劃上他們並未曾幸福過的一生的句號的。
我沿着山道,走過勞累了四季而現在和我的可愛的農民叔叔一樣歇息着的田畝,又彎進一片油茶林,祖墳靜默地展現在我的淚光中。
我先是立墳場前向我見過的和沒見過的先祖鞠了躬,然後為我的曾祖、爺爺奶奶、二爺爺二奶奶、小爺爺擺上祭品,燃香,斟酒,燒紙。之後,在群山迴蕩的鞭炮聲中跪在奶奶的墓碑前,把墓碑緊緊抱住,將墓碑上上下下親吻遍了,再將我的臉緊緊貼在墓碑上。這時,感覺奶奶曾經給我的愛、幸福和快樂從遙遠的過去,從膝下的黃土中汩汩湧來,注入我的全身。
我出生不久,就像一片過早凋零的葉子,飄啊飄啊,沒有哪一片土地接受我。是我四十多歲的奶奶淚流滿面張開她的雙臂接住了我。她拖着多病的瘦小身軀在四處透風的寒夜,五六次七八次的起床,用紅薯餵養我。我活了下來,可是奶奶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了。直至患下了可怕的子宮下垂和嚴重的哮喘。才五十多,奶奶就去世了。聽我小叔叔說,奶奶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還沒有成家的小叔叔,和遠在新疆的我。
我有了奶奶,就有了最美好的童年;奶奶有了我,就把血液化成淚水流了個乾乾淨淨。在我十四歲之前,我的每時每刻都不離開奶奶,如果身邊沒有奶奶的影子,我必定會嚎啕大哭。喜歡每天早上起床奶奶給我扣扣子時,我將自己的臉摩挲奶奶的臉龐——奶奶清瘦的臉上沒有肉,只是一層皮。晚上必定和奶奶睡,起初和奶奶睡一頭,大些了,我依奶奶腳睡。我的每夜都是用手指輕輕拎奶奶的腳趾,或抱着奶奶沒有一點肉的小腿進入五彩斑斕的夢鄉的。奶奶一到夏天就會渾身起痱子——現在想來,那不是痱子,應該是皮膚病——奇癢,奶奶就瞅空坐甬道口起風處,脫下她一直穿着的綴滿補丁的斜襟大褂,把正在門前小河裡捉螃蟹或在河邊稻田裡抓青蛙的我喚來給她抓癢——這是我唯一可以為奶奶出力的地方,也是我今生唯一給過奶奶的報答!奶奶一邊享受着一邊吩咐我使勁抓。奶奶的脊背就這樣在整個夏天都是布滿着血印子,並且,每次抓癢都是皮屑飛揚。
奶奶多半是在深夜哮喘得睡不着,就起來靠着窗戶很吃力地喘,形如一頭疲倦的老牛,喉嚨和胸膛里好像有一架破舊的風箱。我常常在奶奶痛苦的咳喘中醒來,也靠着奶奶冰涼的身體不睡。奶奶會擁着我歉疚地說:孫孫,奶奶沒有用啊,又把你吵醒了!
山村的夜多麼靜啊,但間或一聲孤淒的犬吠,或是一聲夜鳥的哀鳴,就會如刀一樣劃破夜的靜。而這時,奶奶就會摩挲我的頭說:乖孫,我苦命的孫孫,奶奶死了你咋辦呀!我聽了就會緊緊抱着奶奶的腿哭:奶奶不死的!奶奶不死的!每天早晨,如果小叔叔不在家,奶奶就會喚我鏟了爐灰去把她昨夜咳出的痰掩上,再用鏟子鏟淨。每當我做完這些,奶奶就會從懷裡拿出一小塊砂糖或別的什麼東西犒勞我。
我天生好吃,我的每天多半時間都花在找吃的功夫上。下河摸蝦撈魚捉螃蟹,得手了就生嚼;上山吃花吃果吃葉子吃草根吃蟲子。至於家裡的糙米飯和沒油的小菜,我是不愛吃的。奶奶很會持家,每個月她只需二兩油,往往是將鍋燒紅了,用一柄小鐵勺往鍋里滴幾滴油就把菜炒了;炒過菜的鍋底,奶奶會將米飯倒進去用小火炒香給叔叔們吃,再將鍋巴剷出給我吃。夏天的餿菜,奶奶會用一點米粉打成糊,自己大碗大碗吃下,而把新鮮米飯給爺爺叔叔和我吃。奶奶一輩子沒上過桌子,總是窩在灶膛無聲地把一日三餐咽下。若是有肉的日子,奶奶會給每個叔叔分一塊,給我就不只是一塊了,她自己則挑一小塊,還要把肉皮和瘦肉小心翼翼咬下來放我碗裡。要是遇見叔叔們不滿的眼光,奶奶會說孫孫小,又沒有爹娘,你們都要緊着他。
奶奶從來沒去過十五里路以外的地方,也從沒坐過車。奶奶沒有照過相,所以,我的今日腦子裡留存的還是十四歲離開她時的樣子。
我十六歲也就是我跟隨父親到新疆第二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子裡實驗火藥和爆炸。正當我為隨着爆炸騰起一朵蘑菇煙並且把紙糊的頂棚燒着而又驚又怕又得意時,父親從外面拿着一封電報進來了。父親先是面對我的科研成果大發雷霆,繼而淚流滿面把電報甩給我:你奶奶去世了,你還在家做壞事,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呀!
我聽說奶奶去世了,立即木然了,但悲痛卻遲遲不來,連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不久後的一天,我們班上同學聚會,我呆呆坐一會,突然放聲大哭:我想奶奶啊,我想奶奶啊!此事在我們礦上傳為笑談,一直到現在!
後來我從新疆去了長沙讀書,每到假期回鄉,我都要去奶奶墳上坐坐。若是暑假,我會在爺爺奶奶墳間躺一會,和他們說說話。當然,此事沒人知道。畢業回疆時,我從爺爺奶奶墳上帶回一抔黃土,做了木匣,上了朱漆,將土裝進去放家裡做念想。
對於爺爺奶奶,最讓我愧疚的是,他們沒有享上我的一丁點福。
跪拜完奶奶,我起身跪在爺爺的碑前,並為爺爺點了根香煙。爺爺生前最為節約,他若知道這一根煙就值幾塊錢,是要打我的。
爺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教過私塾,當過兵,練過武,會寫對子,會看時辰,懂天象,懂醫藥。爺爺總是不讓我玩刀,不讓我玩火。而那時我的玩具只有叔叔們砍柴的刀,我常常斜着眼看看爺爺有沒注意到我,只要有了機會,我就會玩刀,所以我的手指滿是傷痕,全都是兒時血和痛的記憶!
可是我的爺爺卻受盡了人間苦楚,被管制,被批鬥。老人家患有嚴重的痔瘡。最後,得肺癌去世!
爺爺平生最愛的就是油炸草魚,可惜老人家沒吃過幾次。爺爺好喝一口,可惜沒喝過好酒。爺爺的家教很嚴,他不允許我張大嘴大聲笑,不允許霸着路中間行走,不允許我站門中間,不允許我越過跟前的盤子揀菜,不允許蹺二郎腿……爺爺有很多的不允許,我只記住了一小部分,就已經是一個文明人了!
爺爺的節約一般人不能理解,比如,吃咸雞蛋要連殼吃掉;比如,吃紅薯不得剝皮;比如,吃了油炸的東西,要舔淨手指。等等,都不是我的杜撰!爺爺為我們何家培養了第一個大學生。他老人家不但把他的從小沒了娘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爺爺養育成人,還和我奶奶一起把他送進了大學,使之成為了我們那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據叔叔後來告訴我,爺爺臨終之際,叔叔們在田間勞作,爺爺忍受着劇烈的疼痛,拄着杖將他的幾個小孫子喚進屋子裡,又把門關好,然後躺倒在竹椅上無言地辭別了人間……
小叔一再催我起身回去,我只得又一次在爺爺奶奶墓碑前磕了頭,起身。這時,一對鳥從祖墳後的山林里飛起,在我頭頂盤旋幾圈,翩翩飛進霧中。我想,那應該是我爺爺奶奶的信使吧!或者,就是老人家?
祭祀先祖,將永遠是我辭舊迎新的第一程序。這種故鄉風俗,已經融入我的血脈 ![1]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