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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李九龙)

此情可待成追忆
图片来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此情可待成追忆》中国当代作家李九龙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一)

天,灰蒙蒙的,就像老年人浑浊的眼睛。早已落光叶子的树木,迎着寒风兀自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远处,似有山的轮廓。当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从各家房顶袅袅升起,四周便溢满了朴素而温暖的气息。望着窗外这灰暗的天色,无端的惆怅便在整个心扉弥漫开来。

这是公元2018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初十,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又是一个思念亲人的日子。原来,时间并不是抚平伤痕的柔荑,并不能让人忘记所有。相反,一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蛩音越来越清晰。

在家乡,逝者去世后的第一个忌日俗称“头周年”,第二、第三个忌日俗称“二周年”“三周年”。按老家习俗, 逝者头周年直系亲属小规模地过,二周年不过,三周年则请人设席大过。

过三周年民间俗称“圆周年”,意为逝者已圆满地转世到西天极乐世界, 孝子也圆满完成了守孝期。2500多年前,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派,以复兴周礼为宗旨,为传统孝道的合理性找到了人性的根基,他在《弟子规·入则孝》指出,“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无论父母生前或逝后,都应按照礼的规定来行孝。儒家提倡的孝文化,像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一直澎湃汹涌,历久弥新。

在每个周年里,民间都有一些忌讳和习俗,实为孝道内涵的延伸。譬如,逝者去世后第一年,直系亲属过大年不贴对联、不垒旺火,不糊花窗户,不响炮竹,只在大门上一左一右贴白麻纸写的“守孝”两个大字。逝者去世后的第二个大年, 直系亲属过大年可以糊蓝色或绿色窗花,贴蓝色或绿色对联,俗称素窗花、素对联,也可以垒旺火,发旺火,但忌响炮竹。老人们告诫,孝子如果放炮竹,逝者的坟头就会震开,对子孙后代不利。逝者去世后的第三个大年, 直系亲属既可以贴红对联,糊红窗花,又可以垒旺火,发旺火,响炮竹,一切都恢复正常。

给父亲“圆周年”,我们兄妹几个都结记着。腊月二十几,我跟大哥、二哥弟兄仨就合计了一下,来祭奠的亲戚、族人大概七八十人,在家里搭棚设宴挺不方便,一致同意把就餐地点定在了镇上的一家比较不错的饭店,早餐一桌380元的标准,午餐一桌680元的标准,八凉十热十八个菜,烟酒饮料东家自备。烟是芙蓉王,酒是红盖汾,饮料是罐装沙棘汁。这样的标准在村里属于很不错的水平。家乡素有空腹不上坟,过午不祭奠的习俗,因此,只要上坟,祭奠人必须吃过早饭,在早饭后至午饭前这段时间里进行。然后是定做纸扎。按照风俗,祭奠逝者的纸扎新房院、新车辆、金山、银山由儿子花钱来做,纸扎新衣服、新被褥由女儿花钱来做。这些都在年前安排就绪。饭店也在年前预定好。

从县城回村,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正月初十那天,我早早驾车从县城赶回村里。

村里的年味仍然很浓。家家户户大门上的红对联、红灯笼依然鲜艳夺目。“嘭——当!”清脆的二踢脚不时在半空中炸响,街道上白蓝相间的路灯矗立,水泥抹面的街巷干净整洁,邻街的墙面彩绘成了图文并茂的文化墙,成为村民接受文化熏陶、倡导文明风尚的“露天课堂”。两座高大漂亮的教学楼在村小学和初中原址上拔地而起,不仅操场宽敞,教室漂亮,而且还有多媒体教室,这在过去,想也不敢想。文化广场上,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村民们有的在自由活动体育器械,有的跟着音乐节拍欢快地跳健身秧歌。孩子们花衣闪闪,在广场上追逐嬉戏。感觉自从有了文化广场,村子才有了自己的文化心脏,村子也活泛起来。文化广场犹如一颗镶嵌在村庄中的明珠,成为新农村建设中的一抹亮丽色彩。

我先把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八叔接到饭店,然后去接其他行动不便的长辈。9点多,家人们以及三舅、几位表兄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一些平时不常见的亲戚们也陆续抵达。三哥、七哥两位堂兄远路风尘专门从朔州市赶回来。三哥、七哥于李氏家族之内,实为翘楚。尤其是三哥,从打工起家,经过多年艰苦创业,商海搏击,创立了以房地产开发为龙头,集建筑安装、铁合金冶炼、石材加工、预制加工、自产水泥、型材生产等相关链条产业为一体的集团公司,下设9个子公司,并涉足农牧、旅游开发等产业,年产值数亿元,是闻名遐迩的民营企业家,也是李氏家族的荣耀。三哥的功成名就给我们的启示是:无论你正在经历什么,都请不要轻言放弃。你所做的事情,也许暂时看不到成功,但不要灰心,你不是没有成长,而是在扎根。巨大的成功来自于超常的韧性,因为从来没有一种坚持会被辜负。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只要走过,就都算数。放弃不难,但坚持一定很酷。

9点半正式开饭。丰盛的饭菜很快摆满了餐桌。在觥筹交错中,大家用完了餐,然后乘车回到村里。十几年前,全国实施的农村公路“村村通”工程使家乡的村路、街巷都得到硬化,出村公路四通八达,极大地方便了乡亲们的出行。准备去坟地的亲戚们都聚集在村南的马路口,十几辆小轿车在马路边一字排开。排行十六的堂兄金奎把自己的工具车开来,众人一起把各种纸扎装上车,侄儿剑峰自告奋勇,冒着寒风站在车厢护住纸扎。大家乘车向坟地疾驰。

坟地位于七八里外的繁峙县杏园乡小沙村村南,是祖坟,埋葬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等先人。坟地一亩上下,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坟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耕地,坟地前面是繁代大渠,后面是马鬃山麓,完全符合“前有照,后有靠”的墓葬风水,也符合“坐满朝空”的最佳地貌。几年前,事业有成的三哥出资买下了这块坟地,特意差人在坟地种了草坪,每年派工人专程从朔州市开回水车浇两次水,雇人薅两次杂草。经过一番精心侍弄,草坪第二年已经长得郁郁葱葱。每当暮春及夏秋两季,坟地像一块绿色的大地毯,平展展地呈现出一片赏心悦目的翠绿。现在尽管春寒料峭,也有星星点点的绿草钻出地皮探头探脑,给坟地平添了几分生机。

早春的坟地,一片萧瑟和宁静。我们先把水果、供馍、供菜等供品摆放在父亲坟前的小方桌上,然后上香。烧元宝。烧冥币。烧纸扎。焚烧纸扎时,突然起风了,火苗被西北风刮得呼呼作响,顺风向窜出去的火舌瞬间把草坪舔舐了一大片,暗绿色的草坪变成了焦黑,大家都说:“可惜了,可惜了。”三哥说,土里的草根不碍事,烧不死,草的生命力极强,天气暖和时,照绿不误。

烧完纸扎后,几位堂兄铲起黄土把灰烬埋住,然后在父亲坟前铺开一块大苫布,我们兄妹四个跪成一排先给父亲磕头,虔诚地祝愿父亲在天堂远离疾病和痛苦,护佑家嗣永兴。随后三哥招呼其他亲属们也依次磕头。大家对坟地里的其他先人也进行了祭奠。

风未停。清冷的风在坟地卷起了尘土,纸灰绕着父亲的坟头不断打旋儿。如同我们对父亲的依依不舍。

(二)

凝视着父亲的坟茔,我泪眼朦胧,思绪回到了2012年。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窗外,天寒地冻,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刮得屋外的电线也尖利地吹起了哨子。我正在单位赶写材料,大哥打来电话,说:“咱爹昨天擦玻璃摔坏腿了。”我顿时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材料也写不下去了,急切地问“要紧么要紧么?”我不相信身体那么硬朗的父亲会出事。

原来小年就要到了,民间一直流传着“小年到,吃麻糖,洗澡剃头扫扫房”的谚语。按照传统习俗,小年前的大扫除也叫“扫房”“掸尘”。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扫房擦窗,清洗衣物,刷洗锅瓢,实施干净彻底的卫生大扫除。据《吕氏春秋》记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前扫尘的习俗。按照民间说法,“尘”与“陈”谐音,所以“扫尘”也叫“扫陈”。年节扫尘有“除旧布新”的含义,扫尘蕴含了人们“推陈出新”“辞旧迎新”“破旧立新”的愿望和期盼,其用意就是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去。这一风俗反映了劳动人民爱清洁、讲卫生的传统,寄寓了人们美好的期盼,一直传承至今。

过新年,大扫除是一项大过程,要把屋子里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清理干净,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借着春节的喜气,遵循“房顶--墙面--地面”由高处向低处打扫的原则,把家里平时很少打扫的地方清理干净,用清新的环境和喜悦的心情迎接新年到来,是春节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

腊月二十二那天,天气不错,无风,阳光暖融融的。临近中午的时候,窗户玻璃上那些虽不见笔墨勾勒,却巧夺天工、妙趣天成的冰花也渐渐融化了。一向闲不住的父亲帮母亲打扫完屋子后,母亲去做午饭,父亲踩一只小凳子独自在窗户外擦玻璃。一块玻璃还没有擦完,忽然一脚踩空,跌倒在台阶上,大腿磕在冰冷的水泥台阶棱子上,当时疼得爬不起来。母亲听见父亲的呼喊,着急慌忙地跑出来,把父亲搀扶到炕上。午饭父亲没吃几口就疼得放下了筷子。妈赶紧去村里的药店买了几贴膏药,给父亲贴上。

晚上睡觉时,一向硬骨头的父亲竟然“哎呦哎呦”直护疼,和衣将就了一夜。

一早,母亲就把大哥叫来。等褪下裤子查看伤情,发现父亲的大腿肿得吓人,大哥说:“啊呀,不好,恐怕骨头受制了,得赶紧去医院瞧瞧。”于是喊侄儿骑来摩托车,然后把父亲扶上去,侄儿驾驶,大哥坐后面抱住父亲,小心翼翼地送到距村二里地的太钢峨矿医院。大哥把父亲背到二楼的急诊室时,发现父亲疼得直冒冷汗,但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经过拍x光片,果然情况不妙,父亲竟然股骨头粉碎性骨折!比大家当初预料的不知严重多少倍!父亲这两天,尤其是在摩托车上的一路颠簸,父亲以惊人的毅力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折磨,真不敢去想,真不忍心去想。

大哥依次给二哥、姐和我打电话,要大家赶紧回去商量给父亲做手术事宜。我因为年底单位事忙实在走不开,就让妻子先赶了回去。

晚上,妻子来电话说,二哥已经跟大夫沟通好了手术方案,父亲体检后,血压有点高,待血压降下来后,准备腊月二十五动手术,由忻州市人民医院的骨科专家主刀,还说,你安心处理单位的事吧,副院长是我的同学,有事我会找他帮忙的。我说,那就辛苦你了,我加紧处理手头的工作,明天我就赶过去。

腊月二十五,公历是2013年2月5日。晴天。

上午9点30分,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推进手术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姐姐都在呢。

11点30分,妻子来电说,父亲手术很成功,安了两块钛合金钢板,用螺丝固定在了股骨上。父亲已经回到病房,麻药还未消退,父亲还在昏睡。护士给父亲输上了各种液体。朔州的三哥专程来医院探视,留下1万元慰问金。

妻子说,父亲一直睡到中午一点钟才醒来,吃了碗面条,说除了刀口有点疼,没别的感觉。

晚上,继续输液、输血浆,大哥和妻子留下来值班。大哥有糖尿病,妻子让大哥在陪侍床休息,她坐在椅子上照看液体,一夜都没有合眼。

我加班到半夜,终于把紧要的两个材料写好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向领导请假,办公室老尹说,赶紧走赶紧走,情况特殊,我让司机二毛送你,我顺便也去眊眊老人家。老尹是军人出身,在部队当过炮兵连长,转业后当过税务所长,说话干脆利落,办事雷厉风行,头脑活泛,善于化解各类矛盾,处理事情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老尹在单位有很高的威信,是机关大管家。虽然脾气有点急,说话有点冲,但绝对是个好人。我跟老尹共事多年,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老尹把我送到医院,留下两盒营养品,嘱咐了我几句就赶回单位了。望着老尹离去的背影,一种感动油然而生。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往往,重要的人越来越少,但留下来的会越来越重要。有的人走近了你,嵌入生命;有的人与你擦肩而过,山水不相逢。所以,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见过的人、走过的路、欣赏过的风景。

我赶到医院时,姐正在病房陪侍。姐吃苦耐劳,善良贤惠,像一头不求回报、默默耕耘的老黄牛。我知道姐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就对姐说,快过年了,姐你赶快回家安顿过年吧,这里的一切交给我了。姐把父亲每天应服的药片和注意事项嘱咐给我,把雾化器的使用方法告诉我就匆匆回去了。父亲入住的太钢峨矿医院在本地算条件比较不错的医院。病房宽敞明亮,干净卫生,两张病床,西面、南面都能照进阳光,暖气也烧得热乎乎的。从窗口可以望见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和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天上午、下午,值班医生和护士会按时来病房查看,叮嘱护理事项。这些白衣天使犹如冬日暖阳,让人倍感温馨和踏实。

父亲是大年三十办的出院手续。用医院的救护车送回到街口,我和二哥用担架把父亲抬回家,安顿在床上。正月初三那天,负责任的主治大夫登门为父亲换了药,重新包扎好,说父亲的刀口已经基本上愈合,恢复得很好。

从腊月二十六到正月初四的9天8夜里,我几乎没有合眼,一直陪侍在父亲身边。特别是夜里,父亲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起夜一次,父亲的每一声呻吟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一听见父亲床上有动静,我就赶紧起来,给父亲喂水喂饭,帮助父亲翻身、排便,更换尿不湿。

正月初四,大哥过来替下了我。当我回到家时,女儿惊叫:“哎呀爸爸,这些天你都熬出白头发了!”比之于难以报答的父亲的养育之恩,我白几根头发又算得了什么呢?

问世间什么样的爱是永恒不变的?那无疑是父爱和母爱。

问世间什么样的爱是最无私的?那无疑是父爱和母爱

这份爱,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离不弃,陪伴着我们,如影随形。

父亲用他那宽阔的肩膀,默默地为每个儿女撑起一方天地,为儿女们遮风挡雨。

父亲住院治疗一个星期,共花费3万多元,要是在过去,肯定是一笔巨额开支。由于父亲参加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除了部分不在报销范围的药物,其他医疗费用报销比例达到90%,实实在在省下了一笔钱。开始于2008年的新农合采取个人缴费、集体扶持和政府资助的方式筹集资金,使过去农民“小病挨、大病拖、重病才往医院抬”的状况得到根本性改善,是一项真正意义上的民生工程、普惠工程。

父亲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赶上了一个伟大、变革的时代。

(三)

父亲在叔伯中排行老三,善良,孝顺,勤劳,淳朴,厚道,肯吃苦,干活不惜力,只会死受。年轻时在太原建筑公司当过几年工人,一辆满载青砖或砂灰的小平车推得既稳又快。“六二压”回村务农后,苦活累活抢着干,从不投机取巧,是公认的一把种地好手。

那时候乡镇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产大队,下设若干生产小队,男女劳力都叫社员。全村七百多户按街巷划片分为九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有三百多人。我们住在后街,是第三生产队。父亲是三队副队长,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从街头到巷尾,用打满街的嗓门喊:“出地唻——出地唻——”男劳力听见喊声就赶紧起床,拎起农具蹿出来。女劳力也随后起床准备早饭。除了下雨天,一般男劳力三出勤,女劳力两出勤。早几分钟出来的男劳力们就蹲在街头抽烟、聊天。待大伙到齐后,队长玉才叔和父亲就开始安排一天的营生,然后玉才叔和父亲各带一拨人下地劳动。整地。浇地。送粪。耕地。播种。间苗。锄草。追肥。喷药。收割。打场。日复一日,按照“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在土里刨食。社员靠工分吃饭,一般男劳力每天出满勤,记十分,女劳力不出早勤,每天记六分。男劳力有些急难险重的活儿,加计二到三分。比如晚上浇地。

我们村西是一条大河,五六十米宽,唤作峨河。一年四季,清凌凌的河水从南流到北。夏天,我们在河里快乐地摸鱼、玩水;冬季,我们在河床上滑冰、嬉戏,大人们凿开冰凌挑水。这条发源于五台山脉、由多支山泉蜿蜒流淌汇集的峨河,成为我们儿时的乐园。峨河全长约60公里,流域面积400平方公里,最后汇入滹沱河。在峨河、滹沱河的冲积作用下,家乡一带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冲积平原,地力肥沃,物产丰阜,农业生产条件较好,俗称“水地八村”。峨河之水,不仅是人畜饮用水的来源,更浇灌着两岸8万余亩良田,是乡亲们名副其实的“母亲河”“生命河”。浇地时,由峨河灌区管委会给各生产大队分配时间。比如通知某某生产大队几月几日几点至几月几日几点轮水浇地,在这个时间段某某生产大队再给某某生产小队分配时间,具体精确到几点几分。轮到浇地时间,哪怕三更半夜也得去浇,因为一旦错过这一轮浇地时间,下一轮还不知道啥时候呢。春季地干就不能下种。夏季庄稼受了旱,就会影响一年的收成。尽管浇地重要,但是社员们白天累了一天,浑身像散了架,晚上谁都想早点上炕,展展腰,睡个好觉,谁也不愿意去熬夜“喂蚊子”。可是地总得有人去浇。每逢晚上浇地,父亲不顾白天劳累,匆匆扒拉几口晚饭就提前赶过去。一来掌握生产队的浇地进度,二来看照水闸,防止有人“偷水”,同时也为多挣几个工分,秋后能多分几斤粮食,免得一大家子忍饥挨饿。

天,漆黑一片。满渠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承载着父亲和乡亲们的希冀。水渠两边的田野静悄悄的,仿佛能听见大地的心跳。远处时而有浇地人的手电光划破夜空。父亲扛着铁锹,忍着劈头盖脸的蚊虫叮咬,奔波在暗夜里,常常弄得满身泥水,一浇就是一整夜,直到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两眼布满红血丝的父亲,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放下铁锹,拿起锄头,照常出工不误,像一个铁打的汉子。

世上有一种骨头,比钢筋水泥还硬,那就是父亲。

我们村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有2000多口人,唤作佛光庄。因系佛教圣地五台山佛光寺庄产而得名。村南有一座寺庙,红墙碧瓦,古树参天,唤作佛光寺,寺内所有塑像“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悉数捣毁,后驻过部队,做过学校。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房屋修葺,神像重塑,现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历经浩劫的佛光寺始建于唐大中年间,明万历年间重修,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与东南方向的五台山佛光寺遥相呼应,成为姊妹寺。过去这里是五台山的西大门,远处的游客到五台山朝拜,环境优雅清净的佛光寺就成了信众心仪的驿站。

千年古刹佛光寺分前后两院。前院有老爷殿三间,河神殿一间。老爷殿悬山顶,隔扇窗雕刻精致。殿内新塑关公等像九尊。前院正中有南楼三间,分两层,底层新塑四大天王像四尊。二层木板铺地,塑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吕祖爷等像。其结构为单檐二层悬山顶。楼前有柏树两株,亭亭如盖,荫翳蔽日,虬枝龙爪,古老参天。院东西两侧各有一排枝繁叶茂、遒劲挺拔的青松翠柏。后院有大雄宝殿三间,悬山顶,殿内新塑高大华丽的释伽牟尼像。后院有东西配殿各四间,硬山顶,西配殿有地藏王等塑像,东配殿也有新塑像。后院中有小楼阁,旁边有经幢,高一米二。大雄宝殿东侧有禅堂九间,可供寺僧食宿和施舍斋饭。

佛光寺有流传数百年的一项民俗活动---冰雕节雪山会。每逢农历腊月初八,释迦牟尼成道纪念日,父亲和乡亲们要与僧侣们一道在寺内举办冰雕节雪山会,庆祝佛祖成道,祭祀祖先神灵,祈求丰收吉祥,传承“非遗”文化。届时,寺院还为广大信众施舍腊八祈福粥,送去佛门祝福。古人有诗云:“腊月八日粥,传自梵王国。七宝美调和,五味香掺入。用以供伊蒲,籍之作功德。僧民多好事,踵事增华饰。此风未汰除,歉岁尚沿袭。今晨或馈遗,啜这不能食。”当然,施粥只是一种形式,粥背后蕴含的佛教的广大悲智和良苦用心,才是这一碗粥的价值所在。腊八粥,是佛教接引民众、与众生结缘的最广泛的“善巧方便”。

佛光寺冰雕节雪山会最吸引人的还是美轮美奂、造型各异的冰雕艺术作品。那些全部出自民间艺人之手的冰雕艺术作品,或端庄淡雅,或拙扑凝重,或挺拔灵动,或拙巧赏心,成为赶会人们翘首企盼的一道精神大餐。

冰雕是一种雅俗共赏、赋抽象于具象之中、具极欣赏价值的一种造型艺术。它是以冰块为材料,通过雕、刻、锯、钻、塑、绘等多种工艺创造出的各种三维或二维的空间形象实体。同其他材料的雕塑一样,冰雕也分圆雕、浮雕和透雕三种。圆雕,又称立体造像,指不附着在任何背景上,完全独立的可以四面欣赏的冰雕。浮雕,即浅雕凸雕,在实体的表面上雕刻出具有背景的形象,也就是在平面上雕出凸起的形象,是介于圆雕和绘画之间的雕塑艺术。透雕,即镂空浮雕的背景,它介于圆雕与浮雕之间,空间感很强。与其他材质的雕塑一样,冰雕讲究工具使用、表面处理、刀痕刻迹,还要考虑冰的支撑性和变化性。但由于冰的无色、透明,具有折射光线的作用,因此雕刻出的形象立体感不强,形象不够鲜明。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心灵手巧的民间艺人们在造型时借鉴石雕和木雕的手法,强调体面关系,突出形体基本特征,力求轮廓鲜明。在此基础上,精雕细刻,或者实行两面雕刻,使线条互相相交,雕痕纵横交错,在光线反射作用下,尤显玲珑剔透。从而取得远观、近视俱佳的观赏效果

父亲和义工们一般从阴历十一月二十开始从峨河、滹沱河和西下社鱼塘开凿大冰块,一块一块、一车一车,小心翼翼地运到佛光寺,经过本村高九兴、李明新等能工巧匠的精心构思和半个多月的精雕细刻,腊月初八那天,为大家呈现出释迦牟尼、佛珍八宝、唐僧师徒、羊羔跪乳、十二生肖、乌龟驼碑、孔雀开屏、松柏、仙鹤、莲花、亭台楼阁等各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冰雕艺术作品,吸引十里八村的信众聚集在寺院中,观赏冰雕作品,拍照留念,品尝腊八粥、素烩菜,观看僧尼举办水陆法会,共同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寺内,香烟缭绕,钟磐悠鸣,鼓乐嘹亮;寺外,商贾云集,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可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黎民百姓,一方寺院护佑一方芸芸众生。

一年一度的腊八冰雕节盛会提前给家乡带来了年的气息,拉开了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过大年的序幕。

(四)

绿树掩映的佛光寺西边紧挨着峨河,跨过峨河是一条两车道的柏油公路,唤作西豆公路。公路往西,是一片荒滩,荒滩上有十几颗高大的杏树、三四座石灰窑和两间小屋。生产队一有需要,父亲就吃住在这里烧制石灰,生产队用不了的石灰还能卖给邻村增加集体收入。

石灰是人类最早应用的胶凝材料。生产工艺简单,成本低廉。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人已用于建筑,中国也在公元前7世纪开始使用石灰。至今石灰仍然是用途广泛的建筑材料,也可以杀虫、消毒,还可用在医药方面。

父亲是全村唯一会烧制石灰的手艺人,俗称“大匠人”。会烧石灰,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件了不起的营生。后来,七八里外的东滩上村也跟着建起了石灰窑,专门聘请父亲去烧制石灰,也带出了几个徒弟。父亲的吃苦耐劳和好手艺,赢得一片赞誉声。

石灰的成分是氧化钙,是由一种学名叫做碳酸钙的石灰石烧制而成。要烧制好石灰,既取决于石灰石质地,又取决于煅烧的时间和温度。

父亲烧制石灰时,通常有六七个壮劳力打下手。在父亲的指挥下,他们汗流浃背地用小平车从料场把石灰石、马牙石、柴禾、煤炭倒腾到石灰窑口,供父亲选用。石灰石、马牙石都从对面的峨河河床捡拾而来。夏季一发洪水,就有许许多多卵形的石灰石、马牙石从上游冲下来。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十几位男女劳力专门从河床捡拾石灰石、马牙石,然后由壮劳力用小平车往石灰窑的料场上运送。

石灰窑是一个4米多深、3米多直径的圆柱体,称作“立窑”。窑壁用青砖砌上,高出地面1米,每座窑下部都留有1.2米宽、1.6米高的出口,既是进料口、出灰口,也是灶口和风口。搭建石灰窑的技术要点,全在于窑的底部。石头、煤炭、柴禾绝对不能胡乱堆放,必须按一层煤炭一层石头垒砌起来,大块的在最底层,然后依次类推。煤炭与煤炭之间,石头与石头之间,煤炭与石头之间还要留开适当的缝隙,中间要留出空间,形成一个“灶膛”,方便柴禾和煤炭的燃烧。还必须保证垒砌在窑中的石头、煤炭,在烧炼的几个昼夜当中,安全、稳当、不塌方,否则,耗时费力,前功尽弃。

第一层煤炭和第一层石头如何垒砌,都由“大匠人”父亲一个人说了算,也由他自己满头大汗地挑选、搬动。再后来,由他指挥,其他几个人协助,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垒砌。

斜阳衔山,晚霞如血。夕阳西下时,红彤彤的太阳又射出了更加绚丽的色彩。那满天的云霞像是打翻了的七色颜料,洒在天边,烘托着鲜红的夕阳。时而像百合色的团团棉花,时而像金黄色的波浪涌动,时而淡蓝中夹杂着紫色,时而又在胭脂红中透着金色。直到太阳完全下沉,迷人的晚霞尽情地炫耀了一番斑斓的锦衣,才姗姗而去,在西天漏下了一抹玫瑰色的余晖。这时候,石灰窑也“雏形”显现。父亲直起酸困的腰身招呼大伙收工。大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父亲留下来看照石灰窑。望着大伙疲惫的背影,父亲亮起一嗓子:“哎——大伙记得明儿早点来上工!”。大伙回应:“放心吧,忘不了!”

翌日一早,太阳刚刚露头,瑰丽的朝霞映红了半边天,也将绚烂的色彩柔和地浸染在清澈的峨河水中。石灰窑附近的杏树上,黄莺、画眉、麻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在树枝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咕咕咕咕”“唧唧啾啾”,鸟叫声宛若一曲欢快悠扬的乐章,弥漫在石灰窑周围。这时候,早早上工的大伙在父亲的指挥下,正干得热火朝天。他们依照昨天垒起来的“雏形”,照葫芦画瓢一层一层地把煤炭、石头垒上去,越垒越稳,越垒越高。

不到两天工夫,一窑子待烧的石灰石,就突兀在了眼前。灶膛里也塞满了木柴、干树枝、玉米秸秆、小麦秸秆等柴禾。

开始点火了。父亲果断划着火柴,把灶膛口的引火柴点着。不一会儿,灶膛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股青烟从窑顶冉冉升起。半个时辰后,底层的煤炭开始燃着,窑顶的青烟开始逐渐变浓。直到半后晌,窑顶才浓烟滚滚。再后来,浓烟逐渐变淡了,窑中的石头,由青白变为青灰,由青灰变为青黑,再由青黑变为红黑。仔细听,窑里受热的石头已经开始分化,时不时发出“哔剥”的爆响。这时候,“窑膛”温度更高了,稍稍接近灶口,便有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父亲冒着炽热的高温,持一根两米多长的铁钎不时捅拨灶口,使得窑内的火焰更旺。

第三天。窜出窑顶的浓烟中夹着红红的火舌。晚上,群星璀璨,月亮又大又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远远望去,石灰窑一片耀眼的彤红。

第四天,窑里的石头全部烧得通红,从窑里散发出来的热浪更加逼人,像要把人烤熟似的。父亲说:“像这样继续烧上一整天,石头才能全部烧透,然后凉上两三天,就能出窑了。”

从垒窑到石灰石出窑的十来天时间里,父亲就住在石灰窑旁边的小屋里,精心照看石灰窑,查看火势,通风漏灰,添加木材,直到雪白的生石灰出窑。

生石灰在农业生产中常用作消毒和杀虫,而生石灰遇水生成熟石灰,调配成石灰浆、石灰膏,用作涂装材料和砖瓦粘合剂。由于石灰在煅烧过程中,要蒸发掉大量的水分,引起体积显著收缩,极易出现裂缝。因此,用石灰抹墙时,一般要掺入细砂、纸筋、头发、麻刀等材料,以减少收缩,增加抗拉强度,并能节约石灰。父亲告诉我,生石灰中一般都含有过火石灰,过火石灰熟化慢,如果在石灰浆体硬化后再发生熟化,会因熟化产生的膨胀而引起墙体隆起和开裂。为了消除过火石灰的弊端,石灰在熟化后,还应“陈伏”2周左右才能使用。这是父亲从多年生产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现代的石灰石生产,则采用机械化、半机械化立窑以及回转窑、沸腾炉等设备进行生产。煅烧时间也相应地大幅缩短,用回转窑烧制石灰仅需三、四个小时,比用立窑生产可提高生产效率数十倍。

而石灰窑周围的那片荒滩,早已沧海桑田,变成了一排排装潢考究的商铺楼,有旅店、饭店、副食店,还有汽修厂、洗车铺、加油站,晚上霓虹闪烁,灯火辉煌,俨然一个喧嚣热闹的小市场。

父亲那代人的民间烧石灰工艺,已经永远印在记忆的底片上。

(五)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开始实行农村第一轮土地承包责任制。

我们村人多地少,每人分到8分耕地。

土地下户,激起了亿万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除了侍弄好自己家的几亩责任田,闲不住的父亲还承包了别人家好几亩地。种植玉米、高粱等大田作物,也种植一些辣椒、小葱、党参、西瓜、甜菜等经济作物。在自家的几块地头的河畔,父亲还栽上了一排排白杨树,它们像哨兵一样守护着庄稼,陪伴着父亲,直到撑起华盖似的树冠,为劳作后地头休憩的父亲带来一片惬意的阴凉。国家的好政策,加上父亲的辛勤耕耘,我们家的生活水平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因为人多地少,父亲就想方设法最大限度地提高土地利用率。譬如,玉米和四月鲜套种,辣椒和谷子套种,小麦和黄豆套种,并在边头堰脑种上葵花、南瓜、豆角;西瓜和红薯套种,收了西瓜,再种一茬萝卜、芥菜;收了夏山药,再种一茬白菜、雪里蕻;收了小葱,再种一茬茴子白。地不闲,人更不闲。肥沃的田地就是父亲挥洒汗水的乐园。

父亲种菜很有一套,比如小葱,父亲分三轮下种。第一轮在立秋前十天下种,要少种,第二轮在立秋前后下种,第三轮在立秋后十天下种。这两轮要多种一些。我问:“为什么要间隔开来下种?”父亲告诉我:“大部分人都在立秋前十天下种,当他们的葱卖完时,咱的第二、三轮葱正好上市,这样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另外,凡早种的葱不发苗,还结骨朵,成为老小葱,价钱当然上不去。”再比如种西瓜。同样是种西瓜,父亲的西瓜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因为他种的西瓜,不但产量高,而且又沙又甜,瓜味十足。父亲种瓜的秘诀主要是西瓜地一年一轮茬,一块地2年之内绝不能第二次种瓜。另外还要重施基肥,每亩西瓜施农家肥两平车,复合肥两袋,这样不但能满足西瓜幼苗的生长,更为西瓜优质高产打下基础,而且套种的红薯也长势喜人,一窝能刨出六七个红丢丢的大红薯。父亲的经验是,在西瓜幼苗期不需要追肥,但在西瓜长到8个叶子开始抽蔓时,以及西瓜开花到西瓜长到拳头大小时,这两个阶段西瓜所需的营养比较多,所以一定要在这两个时期及时进行追肥。同时喷施几次叶面肥,并控制浇水,西瓜高产丰收就十拿九稳了。

我家的西瓜地在村东头,离家大约二、三里地,与下木角村毗邻,地名叫“大尖角”,地头紧挨着一条能容一辆农用三轮车或小四轮通过的乡间土路。路旁是一条小河,河畔柳树婆娑,花草葳蕤,蛙鸣悠扬,有蝴蝶蜜蜂飞来飞去,清澈的河水由西向东潺潺流过。

西瓜长到拳头大小时,就该搭庵窝瓜棚了。父亲用小平车把一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头、一大捆玉米秸秆、一大捆稻草以及铁锹、铁丝、手钳拉到了西瓜地头。地头,父亲早在耕种时已经预留下一块4米见方的空地。父亲先挖一个长2米,宽1.5米,深0.5米的大坑,然后用铁丝绑两个前高后底的人字架,埋在土里一尺许,踩瓷实,人字架上再搭一根结实的木头当梁,人字架两旁以一尺左右的间隔各绑两根细一点的木头,然后把玉米秸秆按尺寸截好,均匀地铺设在人字架两旁。长一些的稻草铺在庵窝,短一些的稻草和在泥里,抹在人字架两旁的秸秆上。半天工夫,一个光溜溜的庵窝就抹好了。父亲顾不上歇息,一鼓作气在庵窝前面空地的四个边角上,分别栽一根粗一点的木头,木头顶部呈长方形绑上几根细一点的木头,最后从河边的柳树上撇下一捆树枝铺上去,一个遮阳的瓜棚就搭好了。搭建庵窝瓜棚,为的是防止顽皮的孩童来西瓜地祸害。其实,搭好庵窝也常常是唱“空城计”,父亲除了侍弄瓜田,平时根本顾不上来看瓜。而是在庵窝口挂一个透气的帘子,在凉棚下挂一顶草帽和一件旧汗衫。傍晚回家时,父亲点燃一大辫用艾草编成的“艾夭子”,用铁丝挂在瓜棚下,星星点点的火光忽明忽暗,能燃大半夜,别人都以为有人在看瓜呢。

农历六月,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太阳像个大火炉,把大地烤得发烫。灼热的阳光真像蘸了辣椒水,稠乎乎的空气也仿佛凝住了,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得要命,人动一动就浑身冒汗。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刚给西瓜翻过身的父亲蹲在瓜棚下,用草帽扇着风,擦着脸上的汗水,默默地看着面前圆溜溜的西瓜,像是看着他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慈祥,满是憧憬。阳光从密密实实的树叶间透射下来,在地上、在父亲身上印满铜钱般大小的光斑。

会种瓜,还得会挑瓜。从生产实践中,父亲摸索出一些挑选西瓜的方法:譬如,从瓜蒂上的丝向上看,丝如果自然干枯,则表明西瓜的生长已经结束,西瓜成熟了。父亲还说,瓜皮表面光滑、花纹清晰、纹路明显、底面发黄的,是熟瓜;用手轻拍西瓜,有震动感的则是熟瓜;感觉“打”手,听到“当当”声的的是生瓜;用手指弹瓜或用手拍打,发出“嘭、嘭”的清脆声响的,即是熟瓜,听到“噗噗”声的,是过熟的瓜;西瓜头尾两端匀称,脐部和瓜蒂凹陷较深、四周饱满的是好瓜;头大尾小或头尖尾粗的,是质量较差的瓜;用手掂,有空飘感的,是熟瓜;有下沉感的,是生瓜;瓜蒂上如果有许多白色茸毛,是生瓜;若瓜蒂上没有细茸毛,是熟瓜;用手摸瓜表皮,感到光滑,并且有点硬的是熟瓜;瓜皮发涩、发黏或发软的肯定是生瓜。

西瓜中含丰富的维生素C ,多吃西瓜 可以润喉,清火,解渴,利尿,排除体内毒素。西瓜成熟后,父亲把好瓜精心挑选出来,用小平车拉到镇上叫卖。从西瓜地到镇上大约4里地,把四五百斤一车西瓜拉到镇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时候村路、街巷还没有硬化。晴天还好说,遇上雨天,特别是连阴雨,从瓜地到镇上4里多泥泞路简直寸步难行。但父亲硬是咬紧牙关,透支着身体,拼尽全力把西瓜拉出去卖掉。

西瓜收获后,匍匐在地面的绿油油的红薯藤蔓就开始发力,舒枝展叶,争先恐后窜开。当红薯藤蔓由绿色变成红褐色,藏在地里的红薯把地皮拱出裂缝时,红薯就该成熟了。父亲和我们把一嘟噜一嘟噜胖乎乎的红薯挖出来,装在纸箱里、袋子里,有说有笑地拉回家。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此后大半年,那口齿留香的忽塌塌、绵腾腾、香喷喷、甜盈盈、热乎乎的烤红薯,就成了一家人百吃不厌的美食

(六)

我读高中的地方离家将近40公里。上学时,乘坐公共汽车需花费2元钱,乘坐火车,票价是9毛钱。简单的算术:2元-0.9元=1.1元。为了节省1.1元,我常常步行七八里地去正下社火车站乘坐火车上学。还是为了节省开支,我常常一个月回家一次。

高一时的一个周末,看到同学们一个个像鸟儿一样欢快地飞回家,我触景生情,思绪纷飞,心潮澎湃,一气呵成一篇《遥思.遥祝》。这篇千字散文不仅荣获全县中学生征文大赛一等奖,而且在著名的《语文报》显著版面配上插图发表后,引起了轰动效应,全国各地读者的信件雪片似的飞来。我成了同学们心中的偶像。这篇《遥思.遥祝》我至今耳熟能详:

阴雨绵绵,思情缕缕……

星期日,将近一个月没有归巢的我,茕茕一人伫立在寝室的窗前,伴着风声雨声,深沉地哼唱着比肖普的名曲——《可爱的家》。是解闷?是寄托?兼而有之!

窗外,雨,倏忽间大了起来,硕大的雨滴一股脑儿往下倾洒,在院子里激起千百朵洁白的浪花;那些被秋风扫荡的树叶儿,像一叶叶小舟似的,在雨海中颠簸着,颠簸着,就是沉不下去。花坛里的花草在急雨中骚动着,挣扎着,挺立着,一堆堆,一簇簇,粉红、翠绿、深蓝、绛紫……不同颜色的花儿在深绿色的枝叶中,扭结着,盘缠着……而我,却无心欣赏这雨色的空濛,空濛的雨色——心儿,早已飞到了我深深思恋的家……

不知道,不知道父亲的哮喘症痊愈了没有?生活的重负,岁月的磨练,使父亲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背,过早地驼了;发,过早的斑白了。为支付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父亲只有把百十来斤重的菜担早早地挑上集市。我害怕听父亲那令人窒息的哮喘声,而大脑神经中枢又迫使我不得不倾心去听,不得不心酸地去听。如果有人问:每天,是谁最先迎接黎明?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父亲,是我的父亲!

劳累些吧,父亲,您给予子女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不知道,不知道现在刚满周岁的小侄女还能认得我不?往日在家里,我一逗她,她就甜甜地笑起来,仅有的几颗小牙齿,真像洁白的珍珠呢。如今,可能满炕乱爬了吧。我真后悔没有将她的相片带来一张。

盛夏。艳阳。

葱郁的葡萄架下,我坐一把小凳子,捧一本好书,旁边,橙黄色的笸萝里,铺一床毛巾被,再铺一层塑料布,——这,就是小侄女的天地。或躺或爬,任她;不倒翁、塑料小花鹿等小玩具是她的伙伴。有时候,大狸猫也要跳进去凑热闹,舔舔她的胖腿,嗅嗅她的胖脸,呵,一切恬淡而有趣。看完一段书,闭目养养神,然后瞧瞧旁边兀自玩耍的小侄女,惬意得很呢!

……哦,值得我怀恋的,又何止这些?

“纵然游遍美丽的宫殿,享尽富贵荣华,但是无论在哪里都会怀恋我的家。”比肖普的名曲又萦绕耳际,余音袅袅……

我推开门,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在台阶上瞭望。哦,校门两旁那生机勃勃的小树,那茁壮挺拔的苍松,又引起了我无尽的联想…….

我衷心祝愿全家幸福和睦,祝愿父亲松龄鹤寿,祝愿小侄女健康成长!

阴雨绵绵,思情缕缕……

我在遥思,我更在遥祝……

上世纪八十年代物价低,稿费也偏低,特别是报纸,稿费更低,千字仅15元。后来稿费逐渐涨成千字50元、100元、200元、300元、500元,我最高的单篇稿费是2015年发表在《环球慈善》杂志上的一篇报告文学《仁道行者》,收到3300元稿费,快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后来又陆续收到几次2000多元的稿费,200元、300元的稿费更是多次。这篇《遥思.遥祝》是我的处女作,虽然稿费仅仅15元,但我当时每月伙食费是10元,这就意味着我为家里节省下一个半月的伙食费,着实让我自豪了一阵子。当我带着样报回家给父亲看时,父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也高兴得眉开眼笑,把这张报纸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父亲性格耿直,沉默寡言,像诸多农具中的锄头一样。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长卷中,锄头是不可或缺的常用农具。从青苗出土到夏日庄稼疯长,再到秋菜露头,这锄头少有休息的时日,或被父亲稳稳扛在厚实宽阔的肩上,或被父亲紧紧握在结满老茧的手中,在田垄间与杂草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五黄六月,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庄好似被扣在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里。父亲戴着一顶草帽,佝偻着身子,在闷热的田地里,手中一张锄头在地垄中左冲右突,令顽劣的杂草散落一地的狼籍。豆大的汗珠从父亲额头上、肩膀上、胸膛上、脊梁上流下,融入脚下的黄土地。一直锄到地头,父亲才拄锄而立,伸手扯过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脸上、身上的汗水,使劲拧一把又搭在肩上,埋头继续锄下一畦地。

在烈日下劳作是件最难熬的事,但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天热。他常说,秋收一张锄。日头照得越毒辣,锄掉的草晒死的也就越快。特别是进入伏天,每一场暴雨下过之后,草与庄稼较着劲长,既争地盘又争养分。灭掉丛生蔓延的杂草,庄稼才能独享肥力和水分,秋后才能五谷丰登。一张看似寻常的锄头,关乎着一季庄稼土里刨食的的丰歉,也关乎着一家老小的口中食,盘中餐。因此,父亲对农具心存敬畏,呵护有加。每次劳作归来,父亲总要坐在台阶上,一遍遍擦拭着锄刃,直到锃明发亮,然后放在一旁好一阵端详。

父亲常说,土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父亲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与土地、与农具的情结历久弥深。

让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2004年起,国家先后实施了农作物良种补贴、种粮农民直接补贴和农资综合补贴等三项补贴政策。每年都有几百元种地补贴款打入父亲的银行卡。70多岁的父亲,种地的干劲更大更足了。

更让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2006年1月1日,全国范围内破天荒取消农业税,在中国延续了千年的农业税成为历史。与税费改革之前比,减轻农民税费负担1200多亿元。取消农业税这一重大举措,得民心、顺民意,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对广大农民的关爱、对农村繁荣的关心、对农业发展的关注。我们家每年也减轻了近400元负担。父亲乐不可支地说:“皇粮国税,古来有之。谁能想到如今种地不纳粮,还有补贴哩!咱真是赶上了好社会!”

(七)

春天来了。

大河小河的冰凌消融了,河畔的杨树梢柳树梢泛绿了。榆树也吐出一串一串嫩黄色的“榆钱钱”。

院子里,粉白色的杏花率先绽开了笑脸。蜜蜂飞来飞去,围着花蕊嗡嗡地闹着,引来大大小小的蝴蝶翩翩起舞。父亲就像那满树飞舞的蜜蜂,辛勤采蜜,把蜜给了子女,把苦留给了自己。

杏花开过后,桃树的蓓蕾,一夜就开出满树的红艳。随后,梨树和李树也争先恐后,相继开出一簇簇、一团团的洁白。

立夏后,细小的枣花也开了,尽管姗姗来迟,但是黄中泛白的枣花,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香气。到最后,香椿树也冒出了红褐色的嫩芽,清风徐来,丝丝缕缕的清香绕在鼻端,袅袅不散。

连续几天,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总有一只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喳喳地叫。那只喜鹊眼睛亮闪闪的,长长的尾巴上下翘动着,黑褐色的羽毛泛着蓝色的光泽,腹部的绒毛洁白无瑕。

喜鹊是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的吉祥鸟,是好运与福气的象征。喜鹊的生活充满了自由快乐。果然,喜鹊在枝头报喜后,父亲竟然能下床了。

全家人高兴极了。我立即托关系从县残联弄回了一副能够调节长短的铝合金双拐,握把和腋托是精致的海绵。父亲试了试,高兴得连夸“高级”“得劲”。双拐好比父亲的腿,柱上双拐的父亲可以独自上厕所,也可以坐到房檐下的沙发上,望着院子里的果树晒太阳,有时候也逗逗鸟笼里的画眉鸟。那只忠诚的小黄狗摇着尾巴,一直乖乖地蹲卧在父亲跟前,陪伴着父亲。过了一段时间,小黄狗在前面带路,父亲柱上单拐能到街上溜一圈。后来,闲不住的父亲竟然柱上单拐步履蹒跚地下地劳作。因为是条残腿,父亲蹲不下来就干脆跪在那儿,或者说是趴在那儿,拔草、间苗,摘菜,谁也劝不住。再后来,父亲腿恢复得稍好一些,就干脆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地。整地。浇地。种蔬菜。种花生。种玉米。收蔬菜。收花生。收玉米。直到颗粒归仓。

然而,饱经风霜的父亲真的老了。老得让我一眼就想到了日薄西山、望秋先零、老态龙钟……

父亲日渐黯淡的双眸,也曾经神采奕奕;父亲虚弱无力的双臂,也曾经托起我们的童年;父亲满是老茧的双手,也曾经温暖有力地牵着我们的小手。但是,父亲毕竟老了。父亲这本厚书,我已经不忍卒读。

金秋十月,正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金黄的梨果、稻谷,火红的辣椒、高粱,翠绿的白菜、萝卜,还有裂开嘴的玉米、胖乎乎的花生,正在抓紧释放生命里的全部能量。就像父亲一样。在这个收获的季节,辛勤的农人们年复一年,奔波在田野里,忙并快乐着,累并开心着。像是拼命,眨眼的工夫,漫山遍野的嫣红、翠绿或者金黄,统统铺进了各家院子里、房顶上。

风烛残年的父亲不服老。不服老就闲不住,谁劝也不听。拖着一条病腿,硬是和母亲种了2分菜地,还种了3分玉米。菜地离家大约300多米,但要跨过一条1.2米深、80公分宽的水渠。父亲腿好时,这条水渠根本算不了障碍。可是现在,父亲拖着一条病腿怎么也跨不过去。只得先掉转屁股促溜到河里,然后再爬上对面的渠畔。那天,父亲在菜地劳作完,促溜下河想爬上对面的渠畔时,腿僵硬得怎么也爬不上去,在冰凉的泥水中挣扎了好长时间也无济于事,直到有人路过才把父亲拽上来。3分玉米,仅仅两畦。但在收获时,力不从心的父亲却成了一件难事。过去,父亲一人种十几亩地也不在话下。200多斤的粮食麻袋,父亲一哈腰就能扛起来,大步流星地送到目的地。可是现在竟然连小半袋三十多斤重的玉米棒子也拿不动了。当我把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玉米棒子轻松地扛起来时,父亲竟然十分羡慕地望着我,就像当年我十分羡慕地望着父亲一样。

对我来说,七八袋玉米棒子根本是小菜一碟。我麻利地扛起一袋一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穿过一行行玉米畦,跨过一大一小两条水渠,稳稳地摞到地头的小平车上,用麻绳刹好。父亲虽然力气活落了下风,但是掰玉米棒子的速度仍然不慢,唰唰唰,剥开玉米皮,咔擦咔擦掰下玉米棒子,扔在地上很快就成了金灿灿的一堆。掰完一畦玉米棒子,父亲顾不上歇息,抄起镰刀麻利地把玉米秸秆割倒,把缠在玉米秸秆上的嫩豆角、干豆角摘掉,装在蛇皮袋子里,把掉在地里的玉米粒和豇豆,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吹掉黄土,装在衣兜里。在父亲眼里,每粒粮食都是他的宝贝。

每当回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常常夜不能寐。脑海中不自觉地闪过父亲的身影、父亲慈祥的面容、父亲爽朗的声音……记忆如同离弦之箭,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心中有太多的思念,太多的自责,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感动,太多的感慨……

(八)

我至今搞不明白,父亲的整个葬礼,我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除了给父亲装殓时,一边给父亲穿寿衣,一边禁不住泪如泉涌;除了出殡前一天,我跪在父亲灵前宣读亲笔撰写的祭文时,突然泣不成声,瘫软在父亲灵前久久不能起来。

现在,当我再去回忆父亲的一点一滴的时候,常常禁不住泪流满面;当我独自面对父亲遗像的时候,常常哭得肝肠寸断。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走了,这世间还有谁会毫无保留地疼爱你呢?

如果有一天,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走了,这世间还有谁会心无杂念地对待你呢?

的确,有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真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就是一场单程旅行,失去的将永远失去,无法挽回,唯有珍惜现在。

好在,我的母亲还健在。我还有尽孝的机会。

父亲吃不进饭食是农历2014年腊月初十。每天仅能用吸管吸几口牛奶或者用小勺喝几口稀饭。身体极度虚弱。

腊月二十九午夜十二点半左右,睡梦中的我突然被手机铃声惊醒。接起电话,传来二哥焦急的声音:“爹可能情况不好,你赶紧回来吧。”我顿时睡意全无,马上穿衣下床,驾车往村里赶去。

凌晨的街头,路灯熄灭,万籁俱寂,异常清冷,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些商铺的霓虹在闪烁。当我驾驶的汽车驶入108国道时,迎面不时有拉矿粉的大卡车开着大灯狂野地呼啸而过。刺眼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令人神情十分紧张,我不得不减速行驶,或者干脆停在路边,等大卡车会车后再走。原来“远光狗”如此可恶、讨厌。

当我着急慌忙地赶回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平时40分钟的车程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母亲、大哥、二哥、姐姐都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容憔悴的父亲安详地熟睡。

大哥说:“没事了,晚上发现爹的脚有点凉,你二哥以为有事,让你赶紧回来,其实只是血液循环不畅,你姐给按摩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夜未央。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大哥陪母亲去里屋休息,二哥、姐姐和我在父亲身边一直守到天明。

极度虚弱的父亲,仿佛油尽灯枯,一天不如一天。先后请来两位大夫,诊断后都摇摇头说没必要再输液了。可是为了多留父亲几天,我们托关系又请来一位大夫,好说歹说答应给父亲输上了葡萄糖营养液。

父亲多活一天,我们做子女的生命里就会多一个春天

第一天。第二天。父亲很是配合输液,动动胳膊也小心翼翼,生怕穿了针头。第三天中午,父亲突然狂躁起来,挥舞着干枯的手臂,嘴里呜哩哇啦听不清说些什么,直到自己拔掉针头才安静下来。也许,一生勤俭的父亲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给子女增加负担不想让子女再为他花钱了吧。也许,我们兄妹几个正残忍地以父亲的痛苦来成全做子女的孝道和医生的人道吧。我不知道。

在父亲去世的前四五天,与父亲素不来往的二大伯在堂兄的陪同下来看望他。二大伯年长父亲2岁,虚岁已经86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昏睡中的父亲听到二大伯叫他的名字,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二大伯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奶糖,剥开糖纸喂给父亲,父亲微微摇摇头,眼睛望着二大伯,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二大伯也老泪纵横,紧紧攥住了父亲干瘦的手。也许,弥留之际的父亲终于等来同胞兄弟的探视而触动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吧。因为父亲手术后曾不无伤感地跟母亲说过:“嗨,亲人们只有老二(指二大伯)没过来眊眊我。”

要强的父亲在去世前几年,就已经用自己的积蓄,雇村里的木匠为自己和母亲备下了两具松木棺材。在父亲去世前一年的一天,他把我们兄弟仨叫回去,安排后事。父亲坐在沙发上,郑重其事地对大哥、二哥和我说:“你们弟兄仨都在,我快完蛋呀,我死了以后,要两班鼓打发。”父亲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了。我瞬间泪奔。听得出来,父亲的伤感,既有即将麻烦子女的愧疚,又有对自己风烛残年、力不从心的无奈,还有对身边亲人们的留恋。我和大哥、二哥赶紧答应:“没问题没问题,您百年之后一定把您打发得风风光光的。”

这是一生辛劳的父亲给自己提出的唯一待遇。

这是辛劳一生的父亲给子女提出的唯一要求。

父亲去世后我们都兑现了诺言。

葬礼上,二哥还专门请了一班二人台为喜欢看戏的父亲大唱了两天。

父亲所说的鼓班就是民间专门为丧事组织的八音乐队。鼓班的人数素有“紧七慢八”之称,也就是一班鼓包括班主在内七八个人。乐器主要有唢呐、笙、鼓、板、锣、镲、电子琴等。丧仪是人生的终结礼,老养终祭,是孝道的根本。在为亡者送葬的时候,一般人家都要雇一班鼓,家境好一点的要雇两班鼓进行吹打,避免气氛冷冷清清。因此,在白事筵雇鼓班,就成了家乡丧葬礼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而且,白事筵办得成功与否,除了吃好喝好注重诸多细节外,还有一项最紧要的,就是看东家雇请的鼔班子吹打的卖不卖力。往往,在悲哀怆凉的氛围中,一支或者两支唢呐在伴奏乐器的烘托陪衬下,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凄凉悠远,时而呜呜咽咽,让围观者感同身受,泪眼婆娑,成为白事筵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佐料。

公元2015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初十,下午18点10分,天,已经暗下来了。母亲、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守在父亲的身边,谁也说一句话,默默地注视着昏睡中的父亲。突然,父亲发出几声短促的呼吸,撇下母亲,撇下我们兄妹4人,静静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走的那么安详,那么坦然,像睡熟了一般。姐姐首先放声大哭,我们哥仨也瞬间泪如泉涌。

峨河呜咽,山峦顿首。弥留苦短,别离何急!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黑暗了。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空壳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蒙,脑子一片空白。

我尝到了天人永隔撕心裂肺的人生滋味。

我再也听不到父亲那洪亮的声音、爽朗的笑声了。我再也看不到父亲在街口目送我远去、等着我回来了。

我突然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人生有太多的生离死别,这是无法改变的必然法则。渐远的是亲人的背影,渐近的是无尽的思念。

就整个人类历史而言,人生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对个体生命来说,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暂。不论你是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不过咫尺之间。

父亲啊,您如同溪流,没有江河奔腾的浪花,也没有大海壮阔的波澜,但山石间的那点叮咚,就是您快乐的旋律;您如同星辰,没有太阳耀眼的光芒,也没有月亮迷人的浪漫,但夜空中的那点光亮,就是您生命价值的体现;您如同砂砾,没有大山的伟岸,也没有溪流的悠闲,但山水间的那点铺垫,就是您默默的奉献。

父亲啊,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您的儿子!

在父亲三周年忌日,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写了一首《父亲》:

一张窄窄的照片里

你安顿好了自己

除了更加沉默

看不出你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可我知道,你会时常抬起头

看看我们。看看

院子里的杏树

盼望杏儿熟了的时候

喊我们一起来吃

当你蹒跚起身

一根拐杖把你引向田畴

你会欣然给瓜蔓压土

把花生地里的杂草拔掉

你再也不用麻烦儿女们了

可我知道,闲不住的你

会常常从照片里下来

侍弄你的庄稼

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

还要对笼中的鸟儿

吹一声口哨[1]

作者简介

李九龙,山西省代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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