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夫遺事(孔見)
作品欣賞
曼夫遺事
1939年間，日軍的鐵蹄踏上我的海南島時，並沒有受到大規模的抵抗，但輪姦婦女、刺殺孕婦和嬰兒、強迫親人亂倫、血洗村莊等慘絕人寰的行狀仍然在全島蔓延，各地都留下了規模不同的百人墳、千人墓、萬人坑。在鐵路、鐵礦等工地上，只要你咳嗽幾聲，就被投入火中焚燒。直至今日，「毒過日本人」還是海島南部對人最壞的形容。看着史志上記錄的罄竹難書的罪行，我曾經暗自設想，如果命運將我的出生日期提前四十年，我希望自己與老家屋子隔壁的永豐村十一位革命烈士走到一起，與英雄的老鄉陳曼夫並肩戰鬥。
陳曼夫是樂東縣老孔村（原屬崖縣五區），父親陳金聲是清末貢生，樂於捐助社會事業，是崖縣中學的校董。曼夫1933年起就開始在廣州、香港等地遊學。「9．18」之後，國家蒙受的恥辱使他無法在冷板凳上坐下來繼續學業，在和鄉黨劉鏞等游黃花岡的時候，他感慨深深：國家如此之大，卻這般貧弱；人口如此眾多，烈士卻這般稀少！他用力猛拍劉鏞的肩膀，說：劉兄，就讓我們老補個數吧，這樣活着實在太可恥了！
「7．7事變」甫一發生，他就收拾行裝，匆匆返回家鄉，出任當地小學的校長，利用教學宣傳救亡思想。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個頭相當矮小，但凝聚着着一股威猛的丈夫之氣。當時他族中有一不肖子侄，時常仗恃欺人，侮辱良家婦女，族中長輩也奈何不得。剛還家的曼夫聽說此事，便提着駁殼槍到他家從飯桌上將其拿下，綁在小學校的一棵大樹上，當着眾鄉親的面列數他的罪條，稱陳家乃仁義之家，世代積德，不知為何出此孽種，今日倘若不剪除，必定貽害無窮。遂將子彈上膛，欲將其擊斃。經族中長輩和鄉親萬般勸解，他才作了讓步：只開一槍，中不中就看他的運氣了。鄉人知道，以他精湛的槍法，沒有不中的道理，但這一槍卻是打到了樹上。昏死過去之後，再度醒來的侄兒從此便乖順多了。
1939年2月，日本人踏上了海南島。曼夫意識到戰鬥的時刻已經降臨，他召集朋友同學合計，決意成立一支游擊隊。義旗舉起，就有300多人投奔在他身邊。但最難搞的是槍械，除了家裡原有的十幾支，其它得靠多方籌集。曼夫立即修書發給地方上的豪紳，包括自己的一些親戚，要求他們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捐出私藏的武器彈藥。他在黃流的一家親戚有幾支好槍，拒不交出，曼夫就帶着自己的弟兄，夜裡武裝登門索取，揚言若不交出槍支，就讓槍子說話。湊到40幾支槍後，他就拉起300多人的隊伍，到野外去集訓半個多月，所有費用全由他一個人承擔。集訓結束之後，限於槍支不足，他留下100多名精幹青年作為抗日游擊大隊的常規力量，其餘人員作為後備回到原籍。為了支持游擊隊的開銷，他開始不顧家人的反對變賣家產，並向富戶和商家強行攤派。其時，崖縣各地有識之士也紛紛組織抗日武裝，曼夫遂成為崖縣抗日指揮部的副總指揮，總指揮為縣長何定芝，學友劉鏞成了政治主任。指揮部下轄四個大隊，其中第二大隊是他的嫡系，其他大隊有共產黨方面的，也有國民黨方面的，第一大隊即是由共產黨人張開芳、陳世德掌握。
1939年6月，占領三亞的日軍海軍陸戰隊的50多名隊員，在以殘酷著稱的江波戶少佐指揮下向九所、沖坡一帶掃蕩前進。曼夫率領的游擊隊和聯合其他游擊力量，在木頭園地段頑強阻擊，擊斃分遣隊長江波戶以下10多個日軍，擊毀兩輛軍車，取得了瓊南抗戰的第一次勝利，振奮了當地人民的信心。
游擊隊還在懷卷山組織了一次阻擊戰，並多次襲擊黃流、九所等日軍據點和維持會。在一些戰鬥中，當地百姓還拿起大刀、鳥槍前來助戰。可惜由於武器太差，有的槍只能發射一二響，游擊隊憑勇氣作戰，不能給日軍造成更大規模的傷亡。1940年6月，游擊隊圍攻日軍黃流司令部，日軍龜縮在工事裡不敢出擊，但由於缺乏必要的武器，攻了三天三夜，直到日軍的援兵趕到才撤出戰鬥。在這些戰鬥中，曼夫幾乎每次都親自策劃，並親臨前線指揮，他無所謂懼的精神激勵了隊員們的鬥志。
除了有規模的行動，曼夫常常帶着少數隨身隊員秘密活動在各個村莊之間，行蹤不定。當地群眾也積極為他提供情報。一次有群眾反映，黃流日本維持會會長陳器清到佛老村強納一名少女為妾，曼夫立即帶上隊員在橋頭埋伏，將這名漢奸和3名偽軍擊斃。有次得知日軍在青路村抓丁，他立即拉上一隊人馬前去襲擊，迫使日軍棄下一具屍體之後狼狽逃竄。1940年春節初三，曼夫帶上3名隊員，將進入村莊企圖姦淫婦女的鶯歌海日軍分隊長剷除。每次殺了敵人，他都會留下字條：「中國人民的死敵——陳曼夫所殺！」
這可激怒了日本鬼子，他們派出特務四出偵探曼夫的行跡，以解心頭之恨。而最懼怕他的人，就是那些漢奸，曼夫常常在他們的噩夢中出現，他們的行為因此也有所收斂。但曼夫因此深得當地民眾的愛戴。接應過曼夫的同志都知道，他喜歡吃雞。每次都會燉好一隻雞在鍋里等待他的到來，而曼夫只是喝一點點湯，從不吃肉。
曼夫既不是國民黨的人，也不是共產黨的人，但他領導的游擊隊，既有國民黨方面的力量，又有共產黨方面的力量。儘管但是搞的是統一戰線，但兩黨之間的鬥爭仍然忽明忽暗地進行着。國民黨方面認為他已經被赤化，共產黨方面也不敢把他當成同志。何定芝卸任後，新任崖縣縣長王鳴亞急於掌握部隊，鬥爭於是表面化，最終釀成一大隊繳了二大隊的械，二大隊又被王鳴亞的部隊繳械的事變。這件事情讓曼夫十分傷心，但沒有動搖他決心抗日的意志。在家產幾乎變賣殆盡之後，他將父親深埋在地下的2000塊光洋挖了出來，購買槍支彈藥，以二大隊為班底，重新組織了獨立於崖縣各派力量的游擊大隊。以尖峰嶺腳下的石片嶺為基地，與日軍繼續周旋。
為了解除心腹之患，日軍對曼夫的圍剿行動一直都沒有停止。他們終於探知曼夫手下有一個負責修理槍械叫李大生的人家住黃流，於是將其家人控制，最終迫使他供出曼夫游擊隊的營地和行動計劃。1942年春節初四，當曼夫帶着部隊從營地出發，開始新一次行動的時候，從崖縣各地調集來的日軍在路上將其包圍。曼夫和隊副黃鵬指揮隊伍進行堅決的反擊，發動了多次衝殺，終因敵我力量對比懸殊，未能取得有效的突破。在企圖撤退過嶺的最後一次慘烈的衝殺中，手持駁殼槍的曼夫被日軍的高射機槍擊中頭部，倒在一塊大青石邊，中止了他27歲的壯烈人生。
在他犧牲之後，當地百姓將石片嶺喊作曼夫嶺。解放後，由於曼夫不是共產黨員，而且一度被當作國民黨陣營里的人來對待，他的傳奇故事散落於鄉野，直至遺忘，得不到應有的整理，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1]
作者簡介
孔見，主要從事隨筆小說及詩歌創作，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