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覺醒(孫犁)
作品欣賞
平原的覺醒
一九三七年冬季,冀中平原是動盪不安的。秋季,滹沱河發了一場洪水,接着,就傳來日本人已攻到保定的消息。每天,有很多逃難的人,扶老攜幼,從北面涉水而來,和站在堤上的人們,簡單交談幾句,就又慌慌張張往南走了。
「就要亡國了嗎?」農民們站在堤上,望着茫茫大水,唉聲嘆氣地說。
國民黨的軍隊放下河南岸的防禦工事,往南逃,縣政府也雇了許多輛大車往南逃。有一天,郎仁渡口,有一個國民黨官員過河,在船上打着一柄洋傘,敵機當成軍事目標,濫加轟炸掃射。敵機走後,人們拾到很多像蔓菁粗的子彈頭和更粗一些的空彈殼。日本人真的把戰爭強加在我們的頭上來了。
我原來在外地的小學校教書,「七七」事變,我就沒有去。
這一年的冬季,我穿着灰色棉袍,經常往返於我的村莊和安平縣城之間。由呂正操同志領導的人民自衛軍司令部,就駐在縣城裡,我有幾個過去的同事,在政治部工作。抗日人人有份,當時我雖然還沒有穿上軍衣,他們也分配我一些抗日宣傳方面的工作。
我記得第一次是在家裡編寫了一本名叫《民族革命戰爭與戲劇》的小冊子,政治部作為一個文件油印發行了。經過這些年的大動盪,居然保存下來一個複製本子。內容為:前奏。上篇:一、民族解放戰爭與藝術武器。二、戲劇的特殊性。三、中國勞動民眾接近的戲劇。四、我們的口號。下篇:
一、怎樣組織劇團。二、怎樣產生劇本。三、怎樣演出。
接着,我還編了一本中外革命詩人的詩集,名叫《海燕之歌》,在縣城鉛印出版。厚厚的一本,紫紅色的封面。因為印刷技術,留下一個螺絲釘頭的花紋,意外地給閻素同志的封面設計,增加了一種有力的質感。
閻素同志是宣傳部的幹事,他從一個縣城內的印字店找到一架小型簡單的鉛印機,還有一些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鉛字。又找來幾個從事過印刷行業的工人,就先印了這本,其實並非當務之急的書。經過「五一」大「掃蕩」,我再沒有發現過這本書。
與此同時,路一同志主編了《紅星》雜誌,在第一期上,發表了我的一篇論文,題為《現實主義文學論》。這談不上是我的著作,可以說是我那些年,學習社會科學和革命文學理論的讀書筆記。其中引文太多了,王林同志當時看了,客氣地諷刺說:「你怎麼把我讀過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摘進去了。」
好大喜功、不拘小節的路一同志,卻對這洋洋萬言的「論文」,在他主編的刊物上出現,非常滿意,一再向朋友們推薦,並說:「我們冀中真有人才呀!」
這篇論文,現在也不容易找到了。抗戰剛剛勝利時,我在一家房東的窗台上翻了一次。雖然沒有什麼個人的獨特見解,但行文敘事之間,有一股現在想來是難得再有的熱情和潑辣之力。
《紅星》是一種政治性刊物,這篇文章提出「現實主義」,有幸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抗日游擊戰爭」等等當前革命口號,同時提示到廣大的抗日軍民面前。
不久,我在區黨委的機關報《冀中導報》,發表了《魯迅論》,占了小報整整一版的篇幅。
青年時寫文章,好立大題目,擺大架子,氣宇軒昂,自有他好的一方面,但也有名不副實的一方面。後來逐漸知道紮實、委婉,但熱力也有所消失。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我算正式參加了抗日工作。那時冀中區成立一個統一戰線的組織,叫人民武裝自衛會。呂正操同志主持了成立大會,由史立德任主任,我當了宣傳部長。會後,我和幾個同志到北線蠡縣、高陽、河間去組織分會,和新被提拔的在那些縣裡擔任縣政指導員的同志們打交道。這個會,我記得不久就為抗聯所代替,七、八月間,我就到設在深縣的抗戰學院去教書了。
作者簡介
孫犁,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芸夫,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