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故事五(居仁堂主)
作品欣賞
小鎮故事五
時間轉眼到一九五七年。我姐已經六歲,我一歲。父親在村高級社當了幾年的會計。五十年代高小畢業就是秀才,何況父親是初中畢業,還有私塾底子。字寫得好,算盤打得更好。加減乘除可以左右開弓。左手打算盤右手寫字,這樣打起來不用來回拿筆放筆,可更快下賬。父親曾要求我練過左手打算盤,最後沒能用得上。不過考珠算時,弄了個四級,可以當會計師。後來評職稱是經濟序列,這個用不上,最終被評為高級經濟師。
一天晚上,父親回家來,臉色不好,飯也吃得少。母親問:「哎,今天有啥事?」父母二人說話,從來少聽叫名字,都是叫:「哎,聽見沒有。」對方就知道是喊對方的。
父親沉默一會兒說:「我想出去。」 母親看父親不高興:「到底是咋了?有啥事了?」
「今兒,我和高級社長吵架了。他們明兒要開我的批鬥會。」父親答。
「為啥要開你的批鬥會,到底為啥?」母親關切焦急地問。
「也沒啥事。他瞎字不識一個。說我的賬不對。說我貪污了。這可不是小罪,」父親一臉委屈地說,「明兒,前進劇團下湖北,我想跟團走。在家也也沒有啥守頭兒。」父親像是作了功課,下定決心了。
「你走了,俺們娘們咋整,我一個兒得拉扯倆娃兒。還得出工幹活。他們不會找我的事吧。」母親不想讓父親走吧。
「他們拿你沒門兒,一個女人兩個娃兒,他們不會咋樣。我出去闖闖,要是在外面中了,就把你們接出去。在家裡日子不好過,成分壓人。「
沉默。接着還是沉默。
「走就走吧。樹挪死,人挪活。」母親打破沉默說。
「那中,我現在就去對劇團里說,一會兒,我把賬弄出來,你明兒把賬本交給他們。」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背一行李卷,急匆匆地出了家門。
等隊長們來找父親時,母親說他早上起個五更出門走了。
由於不知道父親上哪兒了,當天的批鬥會沒有開成。五十年代的批鬥會,不純是開會,是推搡人。參加會議的眾人站一圈子,被批鬥人站在中間。這邊人把被批鬥者一推,這人就踉踉蹌蹌磕磕絆絆跑向那一邊,那邊的人乘你還沒有站穩,又推回來,被批鬥者就這樣不停地在人群中,東跑西跑,你想睡都睡不到地上,一直推搡到不會動彈為止。
走了就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幾天後,村幹部們看看父親不會回來了,才把賬拿走,新會計看後,沒有問題,這事就不了了之。
一晃父親走一年多了。 那時候刮五風。其中的共產風,即個人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首先是把房子充公。幹部指定你住哪一間就住哪一間,我們家從這個莊搬到鄰莊,但還是一個大隊的。母親多次講過,我們搬到鄰村黃崗住的屋子過去存放餵牛用的草屋。房頂上掛滿了草屑。搬進去前母親用掃帚掃了又掃,這陳年草屋怎麼也弄不淨。晚上睡覺,第二天起來時,臉上落一臉碎草沫兒。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農村開始吃食堂飯。各家各戶不做飯,集體出工,收工後到生產隊裡的大食堂集中吃飯。當時稱之為走共產主義道路。有口號為,大幹四十天,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那時人們的激情是共產主義馬上就要到了,超英趕美指日可待。
我小時候身體特別弱。母親說,我半歲了,頭還直不起來,整天頭偏着擱在肩膀上,流着涎水,把棉衣前面都弄濕透。睡覺時不敢露頭,一不小心鼻子就不透氣,感冒發燒、咳嗽是我的家常便飯。父親走了,有天晚上母親到生產隊開會,我睡着了,母親把我放在床上帶着姐姐去開會,媽坐那兒開會心裡就不安生。好容易等着開完會,失急慌忙地回來,打開門,點着燈,往床上一看,床上空空如也。這一急,母親頭上汗刷地流出來。
母親想,我太小還不會走,也跑不出去。除非是誰把我偷跑了。她細心一聽,聽見床底下有動靜,照着燈一看,我正頭拱着牆往裡爬呢。母親掂着腿把我拉出床外,抱着一臉灰一身土不成人樣的我,心疼地哭呀。是呀,那年代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為要我這個男孩子,我上面有個二姐就沒有要。父親不在家,我要是有個三長二短,母親不好向父親交待。後來我三四十歲了。母親還多次說過。說我小時候,真怕長不成人。而姐姐卻說,我小時候弱是弱但胖,姐姐哄我時,抱不動我,整天背着我,後脊樑上成天讓我的鼻涕涎水弄濕一大塊,起明發亮。
我又病了。拉肚子,沒錢治病。莊上的有一位老太太說,用七穗麥,在火上燎燎,搓搓嚼嚼餵娃兒吃了,然後麥粒用線串在一起,做一個類似於手鐲的圓圈戴在手脖上,可以治拉肚子。
恰好是麥子將熟未熟之際,麥杆是青的,可麥粒已是發硬,飽了,再有七八天可以動鐮了。母親下工回來,路過麥地,順手掐了七個麥穗,嘴裡還說着,是給文俊治病用的。
可晚上,隊長就通知不讓母親我們吃飯,理由就是偷隊裡的麥。有人報告上去了。偷了隊裡七穗麥,母親成賊了。
不讓吃飯是天大的懲罰。一家三口不讓吃飯,母親能忍着,六七歲姐姐不行,我更不懂事,哇哇大哭。母親找隊長認錯不行,再三說明理由是為我治病也不行。地主婆子,當賊,偷公家的麥,罪過大了。第二天早上仍不讓吃飯。家裡米沒面淨。連鍋都砸了煉鋼鐵了。母親看着餓着哇哇直叫的我和可憐巴巴的姐姐,除了掉眼淚,別的沒有任何辦法。
巧的是與父親一同出去唱戲的牛郎莊的徐永福回來了,並帶來父親的口信說,母親如果想出去,可跟徐永福一起下湖北,父親所在的劇團在荊州一帶。
在家沒飯吃,受人白眼,掐七穗麥為兒子治病成了小偷,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
上午母親回到外婆家,對外爺外婆說明情況。第二天母親跟徐永福一起,懷裡抱着我,手裡拉着六歲的姐姐,離開了家,踏上下湖北的路。
母親多次對我說過下湖北路上的艱難。那時的路不好,車又少。從南陽坐車到鄧縣。在鄧縣等了一天車,然後坐車到襄樊,一程程地轉車,三百多公里路,走了七天。
離開家鄉下湖北時,我還吃着奶。沒見過汽車,沒聽過汽車喇叭響。母親說,我坐在車上,一聽汽車響,就嚇得渾身發抖,母親就讓我吃奶。母親用奶頭為我壯膽。
一到湖北荊州,父親看見我們,立即抱着我,拉着姐姐,分開近一年的一家人團圓了。
父親在江陵縣裁縫店一帶唱戲時間較長。父親晚上唱戲,白天就到街上四奶奶開的茶館喝茶。四奶奶家姓劉。父親唱戲出名,在小鎮上人人皆知。在茶館喝茶時,與街上的居民們都混個面熟。尤其 是四奶奶特別喜歡父親。父親就認了家門。叫四奶奶為四媽。外人均以為四奶奶是父親的乾媽。確實四奶對父親特別的親近。待父親和幺爹一樣的親。
作者簡介
劉文俊。一九五六年生人,文學愛好者。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珠海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