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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窯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小窯》中國當代作家王雲洲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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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小窯

老家的背後,山勢連綿,望不到盡頭。莊子通往西北方向有一條山道,蚰蜒似的,彎彎曲曲,也是望不到盡頭。順路進山,山越來越深,越來越高,越來越有風景。約行二十里,有一個叫小窯的地方,山高林密,溪水潺潺,鳥飛蛇行,仿佛到處藏有秘密。山林包圍之中,有一片不大的空地,約五六畝,依坡勢有幾塊梯田,土不厚但黑而肥。南邊偏東邊角,有一眼小窯。這一小塊地方就稱為小窯,也代指附近這一帶的山和山林。

這裡的地界屬上窪大隊。上窪大隊八九個生產小隊,每個小隊至少有一群牛,每群牛一般在七八頭十來頭。一冬一春,牛的飼草主要是麥秸,攪少量玉米稈算是改善伙食。飼料是供應的,就更少了。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前期,很少有豐收年景,糧少草也少。春天裡,青黃不接,有些生產隊連麥草也沒有了,牛群眼看要斷頓了,隊長派人去別的生產隊借麥草,牛就得省着吃。上了年紀的牛就納悶,一雙無神的牛眼艾艾怨怨,主人啊,怎麼年年這樣啊?咱們一起累死累活,怎麼還總是有春荒呢?這樣的人生牛生有啥意思呢?我在遠遠近近、又陡又窄的地里拉犁拉耙拉耬,種了那麼多小麥秋糧,你們吃糧,我們吃草,可糧不夠吃,草咋也這麼少?看來,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牛類笨,想不通。

這些動腦筋有意見的老牛都很瘦,比其它牛更瘦。牛瘦毛也長,毛色發乾,一根根、一綹綹立栽起來,寒風中瑟瑟發抖。牛肚子陷進去,兩邊兩個深坑。牛肋一根一根看得分明,前後腿頂起四個尖尖的骨頭,走起來一凸一凹。從圈裡出來,年輕的小牤牛還能撒幾下歡,蹶起尾巴撩個蹄子,而那些老牛,個個無精打采,四蹄不穩,左一搖右一晃,走不到正路上。頭低着,脖子向前伸着,像是前頭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冬日裡的陽光白花花的,連光線也沒有,而牛們卻半迷着眼,像怕見光似的。

熬過春分,熬過清明,就到了穀雨。穀雨一到,草木發芽,地上的草一天天長起來,樹木一天天綠起來。牛的好日子到了,可以在山坡上吃到青草了。但這個季節放牛也是最費勁的。有人說牛的眼神不好,我就不信,起碼看綠色應該沒問題。隔着溝,隔着嶺,哪裡有一樹一蓬一片的綠葉,哪塊地堎上有開着鮮艷花朵的嫩草,它們就一路奔去,貪婪地搶食。放牛的人追着喊着,還沒追到,它們又跑到別處去了。那久違的青草的美味、氣味,讓牛們興奮不已,寧可挨主人幾鞭子也要多吃幾口。牛的這種行為,在當地方言中叫「戳青」,但不一定是這個戳字,對應的應該是蹚,懂得的都覺得很妙、很形象、很生動。

吃了一冬春乾草,開始吃了些青草,就要拉稀,拉稀是在換肚。老牛們腸胃不好,拉得沒完沒了,弄得後腿上尾巴上滿是草青色的稀屎。拉稀不要緊,問題是青草太少。莊子四周,除了麥田,到處乾巴巴的。近處的山坡上,儘是低矮稀疏的灌木,偶有幾棵青草,根本餵不飽牛的胃。

村人就想出個法子來。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穀雨一到,全大隊的牛群就全部上山,到那個叫小窯的地方去放牧。早上將牛群趕到山坡上就不用再管,天黑了,牛們自己回來,在那幾塊地里歇息過夜。偶爾沒回來的,一看是少了哪個,「黑犍」「螞蚱」「黃牤牛」召喚兩聲就回來了。喚不回來也沒事,好找,因為牛的脖子上都戴着牛鈴,只要牛一動,鈴聲響起,在這大山里格外清脆響亮,傳得很遠,尋牛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到。給牛戴鈴是一個了不起的發明,有了它,牛即使脫離人的視線,還能憑鈴聲知道牛在什麼地方。有的牛不樂意戴,像那些老牛,嫌鈴聲聒噪,牛耳不清靜,尤其是累了煩了的時候,想獨自一牛臥在哪裡待着,但一不小心就弄出聲響來,被主人發現。喜歡牛的人很重視牛鈴,在家時不戴就不戴,因為牛跑不丟,到處光禿禿的,牛很少有藏身之所。但進了這大山之後就必須牛牛戴。鈴分鐵鈴、鋼鈴、銅鈴,不同的金屬,發出不同的聲音,而同樣的金屬做成的鈴兒,因其成色不同,形制不同,裡面那個搖擺敲打的小鈴槓不同,也會有不同的音質音色。好的牛鈴,能聲聞十里,而且悅耳動聽。所以,有些飼養員們就千方百計想弄到好鈴,有的用兩三個換人家一個,有的用別的愛物與人交換,或者用親情友情去求得。一旦到手,比現在的人有了一架鋼琴還滿足。這最好的牛鈴當然是要給牛王戴的,有了它,能從一群牛不同鈴的合奏中敏感地聽出來,牛王在哪裡。 在這牛場裡,每一個生產隊的牛都有一個固定的場地,各占各的,不爭不亂,秩序井然,都很自覺。也有個別的,不知是圖稀罕還是有了新歡,跑到別的牛群中過夜,但也相安無事,不會被驅逐出境。叫人稱奇的是,早晨起來一看,各個牛群的成年牛、壯年牛,一律尾裡頭外,等距離臥着,圍成一個圓形,而那些老牛和小牛犢則臥在圓圈裡面。這種布陣,平時在家裡從沒見過。雖然這裡沒發生過野獸吃牛的事,但畢竟是在深山老林,牛群的這種警惕性和團隊精神,不由讓人覺得它們通人性,有靈性,很難說這只是畜牲的一種本能。

全大隊的牛都在這裡合群放牧,山高地闊,也沒有莊稼地,有的只是茂草嫩葉,還有它們熟悉的水源,所以用不着每個生產隊的飼養員都留在山上,只要有兩三個人就夠了,隔幾天輪換一下。

小窯背靠着山,迎面還是山。所謂窯,其實只是有個窯形,不到十平米,高不足兩米,地質土石相間,以石為主。地下和窯頂、牆面,坑凹不平,有兩塊黑色的大石頭懸着。一角另有一塊比斗大的石頭,只要潮濕有水珠,必定天陰下雨,十分靈驗。這小窯不知是什麼人什麼時候所鑿,門口有地,估計原來供人耕種居住,但不知是舉家常住,還是幹活的人季節性臨時住宿。窯內侷促狹小,打兩個簡易床就基本占滿了。

我小時候曾去過兩次小窯,還住過一宿。到處看得稀罕,吃飯更是留下難忘的記憶。做飯的時候,沒有案板沒有菜刀,就把面倒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用水和了,揪成揪片。窯前下到溝底,幾十米遠,就是一道小溪,常年汩汩流淌,清澈凜冽。提個小鍋,到溪邊打上水,隨手揪一把水芹菜回去。三個石頭支起的鍋頭,乾柴旺火,青煙裊裊。燒開水,煮揪片,再到門口地頭拽兩苗山蔥。舀一碗,味無比清香,面無比勁道。吃的人嘖嘖連聲,直道「美炸啦」!

過了穀雨、立夏、小滿,茫種到了,麥梢黃了,牛也該回去拉碌碡碾場打麥了。這近兩個月,牛在小窯一帶吃的中草藥、喝的礦泉水,養得膘肥體壯,毛色油亮,精氣神十足,只是回家的路上,一開始個個都不情願的樣子。但走着走着就歡勢了,你往前搶一下,它回頭頂你一下。喜人的,是有的母牛回去時還帶了一頭在小窯那地兒產下的小牛崽。這一路,小牛崽總是瞅着機會要拱到母親肚子底下去吃奶,母牛要隨牛隊趕路,顧不上餵奶,就回頭看一眼小牛犢,繼續走。 從小窯回村的路上,這一頭接一頭、一群接一群的牛的隊伍,十分壯觀,似一幅百牛躍出大山的圖畫,與進山時大不一樣。尤其是那牛鈴的大合奏,熱鬧非凡,引得山神注目聆聽。牛鈴聲把山風掀起的林濤聲和林間的鳥鳴聲淹沒了。

就讓這牛牛一把吧!

快回到村了,壯觀的牛隊一群一群陸續分開,各回各的生產小隊。有些牛是頭年的老相識,有些則是新結的牛友,不捨得分開,要跟着別的牛群跑,主人粗野地罵着,用響鞭強行趕回。各莊上的人們,聽到牛鈴聲大作,都出來觀看,滿懷喜悅地檢閱牛群。天熱了,生產隊已安排勞力,砍了楊樹枝,為露天的牛圈搭苫起涼棚。那頭小公牛長大了,很烈,隊長說,湊個熱天,先騸了,再扎桊,下午駕犁調教,沒有不馴服的。老牛聽了,熱天裡打了個寒戰,同情的眼光默默地看了看小公牛。小公牛聽不懂人話,還沉浸在小窯山上的生活場景里。

幾十年間,小窯這個地方,一直都是上窪大隊的天然牧場。如果沒有小窯這地方,上窪的牛不知能不能度過春荒。過不了春荒,牛都倒下了、餓死了,怎麼打麥場?怎麼耕地播種?人吃什麼?怎麼活?所以,我後來經常想,不管當年的口號喊得有多響,說人與人的鬥爭多麼必要,但不能忽視牛。沒有牛,恐怕連吹的底氣都沒有了,這還真不是吹牛。在這蒼茫的大山里,當然不乏這樣的山坡草地,但沒有這樣的一眼小窯,便不能避風遮雨,也就不能成為牧場。所以,人們就常唸叨,感謝那個不知名的人,留下了這眼小窯。

小窯這裡,是上窪的牛的天堂,也是上窪人的活命寶庫。小時候,我跟着父親到小窯這一帶拾過橡殼,採過棠梨,這都是山里人賴以度荒的救命之物。這些東西,城裡沒有,我們小莊子所在的淺山區也很少有。而到了這裡,山葡萄、山韭菜、八月炸、橡蛋、水芹、棠梨、山梨等等,卻非常慷慨,讓窮極的山裡人嘗到甜頭,看到希望,活不下去的時候能不致真的餓死。

老家的人早就搬走了。回到老家,很想很想去一趟小窯,走走那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山道,看看那遠遠近近的山頭、樹木,聽聽那流水聲、鳥鳴聲……可是,剛走出莊子幾步遠,原來寸草不生的路上,已經被钁把粗的荊柴和各種荊棘罩實了,過不去了。四周一片寂靜,靜得讓人心悸,恍惚中像有先人的孤魂在遊蕩,在哀嘆。忽然,有什麼聲音傳來,隱隱約約,仔細聽,再仔細聽,哦,是牛鈴聲!我的心為之一顫。

人據稱是進化的,牛則是被人馴化的。而人與牛原本都是自然界的動物。人的進化有了引以為傲的所謂文明,成了一切動物的主宰。牛呢?它們原本生活于山川林中,自由自在。據考,是到了中國的春秋時期,人們為了解放自己,才不講道理地馴化牛,讓牛在人的掌控指揮下,代替人類從事繁重的勞動。從那時歷經秦漢唐宋元明清,牛幾千年如一日,不管叫什麼朝,誰當皇帝,牛還是牛,牛的使命就是供人役使,死了供人吃肉,牛皮還要製成人的皮衣皮鞋。

二十世紀初,連老家這麼偏遠的山區,也開始機械化耕作收穫了,從此,牛的命運開始轉變,上世紀五十年代人們嚮往的「耕地不用牛」變成了現實。牛不耕地了,就由役用變成了肉用、奶用、皮用、骨用、牛黃用……等等。牛啊,這是你命運的轉折麼?

小窯,已經完成了作為季節性牧場的使命。我想忘卻但怎麼也忘不了小窯這個地方,但願永恆的小窯成為歷史,成為野牛的天堂。[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