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般的生活(吳地子竹)
作品欣賞
小溪般的生活
從娟那裡出來,本打算去逛商店的,可方向盤不聽指揮,竟把車開回了家。進了門直上二樓,在小房間裡翻出了那些陳年縮古的布料,橫挑豎挑,看哪塊料可以讓娟去精裁巧縫的。
是午飯的時候了,我怕油膩的飯菜會打斷剛才那根對娟的清淡的情絲,而失去「用文字記錄娟!」這份最原始的衝動。因為就剛才,娟給我看她寫的日記了,我被震憾了!於是決定從冰箱裡拿一盒酸奶,放在電腦旁,當作中飯,邊喝邊敲鍵盤。
認識娟是去年的夏天,那是柳要給我專門畫一件衣服,我對柳說:「你會畫,那叫誰做呢?」柳說:「我認識個做衣服的小姐妹,手藝很好,人也好,先叫她裁好,我再畫,這樣顏色分布可以把握好。」於是,柳就把我帶到了娟的那間看似普普通通的起名為「嚴家花絮」的小裁縫店。
娟,無論從她的外貌和性格來看,都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式的女子。瘦小的身體,軟軟的語調,一張散發着桅子花清香的素臉上有着嬌美玲瓏的五官,翠綠的絲綢褲子,一件紅黃圖案的緊身綢背心,披上黑色的針織短披肩,這樣的撞色搭配穿在她身上是極致了。
娟和我第一次見面,對我就象見着老顧客那樣的隨和與親熱,讓人不覺得有分毫的距離感,也不覺得有一絲的套近乎。說實話,同為女人,相比之下我可要「假」得多了,至少初次見面還有點裝「矜持」,這也是長期的職業習慣養成的秉性。而娟卻不是,她既不誇張又不過分含蓄,清清淡淡,仿佛這世界上只有森林和小鳥。她從來不打聽顧客的身份,只是用心去招呼來店的每一位客人,我看見去她那裡的人幾乎也被感染了那份清淡,個個都是閒情逸緻的。
娟,是個細心的人。去年我從商場裡買了件短袖,叫她去「仿」一件,居然做得和品牌的一模一樣。娟說,她已經做了二十五年裁縫了。我感到驚訝,娟看上去最多三十多歲,何來的二十五年裁縫史啊?娟告訴我,她十五歲時學裁縫,現在四十出頭了。她還說,她就是喜歡這一行,家人叫她別做了,因為很辛苦,又嫌不了多少錢,但她就是不肯。平時上街買菜,打理家務後,就匆匆趕到店裡,開始一天的忙碌。前幾天,娟胃不好,被查出十二指腸球部潰瘍,人瘦得不滿九十斤,可她把這活兒當了終身職業,執着得很,她說,「我覺得這就是自己一輩子想要的活法。」
娟告訴我,她問過父親,二十多年前怎麼就想到讓她學裁縫了呢?父親說:「你人這么小,挑副擔子和擔一樣高,能幹農活嗎?學個手藝,混碗飯吃,還能養活自己。」
娟的弟弟是一米八幾的個頭,娟怎就這樣小了呢?娟說,她是早產的,母親生下她就病了三個月,沒奶吃,造成營養不良了。也許是上帝的眷顧,娟除了個頭瘦小以外,上上下下竟沒一點瑕疵,嗨!女人要長到這個份上也可謂是福份了,不用化妝,不要減肥,照樣美麗。
也許我和娟是有緣的,自第一次見面後,她就說喜歡我的眼睛。她指着牆上貼的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赫本」的照片,說,「你看,我喜歡看她們的照片,我家的牆上貼了很多的。」她又指着下面的那張照片說:「你看,你和她是否很象啊?」,她看我微笑不吱聲,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很象的。」娟的語調很堅定,卻沒有一點奉承的意思摻和在裡邊。
和娟認識一年多來,她給我的印象是:她是一塊沒有雕琢過的璞玉,原始質樸;是深山裡一淙汨汨的山泉,純潔甘甜;是機器轟隆聲中的一方淨土,閒靜脫俗。而我,自覺是被這個世間獄煉得疤痕累累,面目全非了。我從娟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霧一樣的我,模糊不清,沒有輪廓。這麼些年來,我似乎一直在掙扎着讓自己「純潔」起來,回到「入世」的那一刻原始狀態,卻很難。
每當我坐到這個被「纖維」包圍的小空間裡,看着娟嫻熟的動作,聽着電動縫紉機發出的嘶嘶聲,和娟聊天,總是覺得時光過得很快,就象是睡在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里,軟軟的,水水的,耳邊儘是輕鬆,愉快的音符。
於是,不經易間與娟相比,我猛然覺得自己活得有點累!沒有她那樣的完全的「秋菊似的淡泊,蓮花似的潔淨。」
假如我還能選擇自己的活法,我真想「擇水而居」,重活過去,選擇象娟一樣的小溪般的生活。
我時不時地想去娟那裡,故意找出那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一樣的衣服讓她去修修改改,也好激活那些已死寂的情愫,重溫已斑駁的舊夢,撿回那些美好的光陰,還可借這空間淨化我這顆被這滿街的汽車尾氣污染的混濁的心。
這時,她聽到了我和柳的電話里在談論文章的事,就告訴我說她每個禮拜寫一篇日記,已經好多年了,隨即從內屋的舊桌抽屜里拿出一本封面已磨損發舊了的日記本,饒有興致地讀她手寫的日記。
「今天我坐在院子裡很高興,院子把太陽收進來了…..」
「……哥哥不容易,也很辛苦的,我要對他好一點。」娟把丈夫叫哥哥。
「好婆八十多了還種毛豆,我叫她別去賣了,留着自己吃吧。」
娟的日記很短,有的還不滿十個字,她說,她才讀到初一,她沒文化,也不會用電腦。我說:「你不是寫得很好啊,手寫的珍貴。」她懷疑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啊?」「真的,你看,『院子把太陽收進來』這句寫得多美呀。」我說。
我在心裡嘆道,二十年前我就學計算機BSC語言,學五筆,拿計算機證書。二十年後,我的電腦運用水平沒長進,眼睛和腦子卻被電腦污染了,再也寫不出象娟那樣純樸的語言和故事了。
以前我只知道娟的「哥哥」是給服裝「打樣的」,卻不知他還愛好畫畫,娟告訴我「哥哥」化了一萬多塊錢辦了個畫展。「哥哥」說,等女兒工作了,他就去浙江美院進修一年,讓自己的畫進步一點。我這才注意到在縫紉機旁靠着牆有三幅裱好裝上鏡框的字畫,娟說,「哥哥要實現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我覺得很好的,也快五十歲的人了,人有幾個五十活啊,他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說我這樣想阿對的?」
聽着娟平平靜靜又柔柔雅雅的話,我的心濕潤了。我又聞到了娟身上的那股香縈繚繞的味道,我迷醉了,我越發崇拜她的那種小溪般清澈見底的生活了。 我對娟說,我要寫一篇關於你的文章,她說:那個什麼博客上有一篇叫「於無聲處——小裁縫」,是一個記者寫的。
我沒去搜那篇文章,因為我不想讓我對娟的感覺受到來自外界的干擾…..
子竹寫於2010、8、10[1]
作者簡介
吳地子竹,女,出生於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