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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第29章 黑沼隱女

射鵰英雄傳·第29章 黑沼隱女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目錄

正文

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轉眼之間,雙鵰已飛出老遠。雌雄雙鵰形體雖巨,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不多時便即不支,越飛越低,終於着地。郭靖躍下雕背,搶過去看黃蓉時,見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忙將縛着她的衣帶解開,替她推宮過血。好一陣子,黃蓉才悠悠醒轉,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烏雲滿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郭靖死裡逃生,回想適才情景,兀自心有餘悸,雙手抱着黃蓉站在曠野之中,只覺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舉步踏到的儘是矮樹長草,哪裡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鈎刺到小腿,他也不覺疼痛,走了一陣,四周更是漆黑一團,縱然盡力睜大眼睛,也是難以見物,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個踏空,跌入山溝陷坑之中,但怕鐵掌幫眾追來,卻也不敢停步。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餘,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在天邊閃閃發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別方向,看出原來並非天星,而是一盞燈火。

既有燈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腳步,筆直向着燈火趕去,急行里許,但見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樹木,原來燈火出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無法直行,林中小路東盤西曲,少時忽然失了燈火所在,密林中難辨方向,忙躍上樹去眺望,卻見燈火已在身後。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郭靖接連趕了幾次,頭暈眼花,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雙鵰一馬也不知到了哪裡,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從樹頂上蹤躍過去,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但若不去投宿,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別這般沒頭蠅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說,當下站着調勻呼吸,稍歇片刻。 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這麼東轉西彎亂闖直奔,雖然瞧不到周遭情勢,卻已摸清林中道路,輕聲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 郭靖喜道:「蓉兒,你還好嗎?」黃蓉嗯了一聲,沒力氣說話。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黃蓉默默數着他的腳步,待數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 郭靖依言而行。黃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個指點,一個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剛才郭靖這般一陣來回奔行,黃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極盡精妙,傳給了女兒的也有幾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徑,她既從未到過,在昏黑之中,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 這般時而向左,時而轉右,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遙,豈知不到一盞茶時分,燈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黃蓉急叫:「別莽撞!」郭靖「啊喲」一聲,雙足已陷入泥中,直沒至漆,急忙提氣後躍,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一股污泥的臭味極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團茫茫白霧裹着兩間茅屋,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聲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個方便,借地方歇歇,討口湯喝。」過了半晌,屋中寂然無聲,郭靖再說了一遍,仍是無人回答。說到第三遍後,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道:「你們既能來到此處,必有本事進屋,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嗎?」語聲冷淡異常,顯是不喜外人打擾。

若在平時,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此時卻是救傷要緊,然見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過去,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 黃蓉想了片刻,道:「這屋子是建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喜道:「是啊!蓉兒你甚麼都知道。」黃蓉道:「走到圓屋之後,對着燈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錯。」郭靖依言而行。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只是有些虛晃搖動,或歪或斜,若非他輕功了得,只走得數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氣,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繞到了方屋之前。 那屋卻無門戶,黃蓉低聲道:「從此處跳進去,在左首落腳。」郭靖背着黃蓉越牆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驚,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兒意料之中。」 原來牆裡是個院子,分為兩半,左一半是實土,右一半卻是水塘。

郭靖跨過院子,走向內堂,堂前是個月洞,仍無門扉。黃蓉悄聲道:「進去罷,裡面再沒古怪啦。」郭靖點點頭,朗聲說道:「過往客人冒昧進謁,實非得已,尚請賢主人大度包容。」說畢停了片刻,才走進堂去。 只見當前一張長桌,上面放着七盞油燈,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個頭髮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顯然正自潛心思索,雖聽得有人進來,卻不抬頭。 郭靖輕輕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全無血色,心中甚是憐惜,欲待開口討碗湯水,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生怕打斷了她的思路,一時不敢開口。 黃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復,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闊約二分,知是計數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實、法、借算四行,暗點算子數目,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這時「商」位上已記算到二百三十,但見那老婦撥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數字。黃蓉脫口道:「五!

二百三十五!」 那老婦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向黃蓉怒目而視,隨即又低頭撥弄算子。這一抬頭,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不過四十左右年紀,想是思慮過度,是以鬢邊早見華發。那女子搬弄了一會,果然算出是「五」,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臉上驚訝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見怒容,似乎是說: 「原來是個小姑娘。你不過湊巧猜中,何足為奇?別在這裡打擾我的正事。」

順手將「二百三十五」五字記在紙上,又計下一道算題。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剛將算子排為商、實、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個「三」,黃蓉輕輕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聲,哪裡肯信?布算良久,約一盞茶時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見她額頭滿布皺紋,面頰卻如凝脂,一張臉以眼為界,上半老,下半少,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她雙目直瞪黃蓉,忽然手指內室,說道:「跟我來。」拿起一盞油燈,走了進去。 郭靖扶着黃蓉跟着過去,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地下滿鋪細沙,沙上畫着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又寫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站在門口,不敢入內。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頗精歷數之術,見到地下符字,知道儘是些術數中的難題,那是算經中的「天元之術」,雖然甚是繁複,但只要一明其法,也無甚難處(按: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Y、Z、W四未知數)。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隨想隨在沙上書寫,片刻之間,將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題盡數解開。

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呆了半晌,忽問:「你是人嗎?」黃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術,何足道哉?算經中共有一十九無,『人』之上是仙,明、霄、漢、壘、層、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減,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點不易罷啦!」 那女子沮喪失色,身子搖了幾搖,突然一交跌在細沙之中,雙手捧頭,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臉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問你:將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不論縱橫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黃蓉心想:「我爹爹經營桃花島,五行生剋之變,何等精奧?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豈有不知之理?」當下低聲誦道:「九宮之義,法以靈龜,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邊說邊畫,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 那女子面如死灰,嘆道:「只道這是我獨創的秘法,原來早有歌訣傳世。」 黃蓉笑道:「不但九宮,即使四四圖,五五圖,以至百子圖,亦不足為奇。

就說四四圖罷,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對換,一換十六,四換十三,後以內四角對換,六換十一、七換十。這般橫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畫,果然絲毫不錯。 黃蓉道:「那九宮每宮又可化為一個八卦,八九七十二數,以從一至七十二之數,環繞九宮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處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數字相加,均為二百九十二。這洛書之圖變化神妙如此,諒你也不知曉。」 舉手之間,又將七十二數的九宮八卦圖在沙上畫了出來。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問道:「姑娘是誰?」不等黃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臉上現出劇痛之色,急從懷中小瓶內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吞入腹中,過了半晌,臉色方見緩和,嘆道:「罷啦,罷啦!」眼中流下兩道淚水。 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只覺此人舉動怪異之極。那女子正侍說話,突然傳來陣陣吶喊之聲,正是鐵掌幫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還是仇家?」 郭靖道:「是追趕我們的仇家。」那女子道:」鐵掌幫?」郭靖道:「是。」 那女子側耳聽了一會,說道:「裘幫主親自領人追趕,你們究是何人?」問到這句時,聲音極是嚴厲。

郭靖踏上一步,攔在黃蓉身前,朗聲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幫主的弟子。我師妹為鐵掌幫裘千仞所傷,避難來此,前輩若是與鐵掌幫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們就此告辭。」說着一揖到地,轉身扶起黃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紀輕輕,偏生這麼倔強,你挨得,你師妹可挨不得了,知道麼?我道是誰,原來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這等本事。」 她傾聽鐵掌幫的喊聲忽遠忽近,時高時低,嘆道:「他們找不到路,走不進來的,儘管放心。就算來到這裡,你們是我客人,神……神……瑛姑豈能容人上門相欺?」心想:「我本來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這小姑娘算法勝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顏自稱『神算子』?」只說了個『神』字,下面兩字就不說了。 郭靖作揖相謝。瑛姑解開黃蓉肩頭衣服,看了她的傷勢,皺眉不語,從懷中小瓶內又取出一顆綠色丸藥,化在水中給黃蓉服食。黃蓉接過藥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敵,如何能服她之藥?瑛姑見她遲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鐵掌之傷,還想好得了麼?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舉。這藥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說着夾手將藥碗搶過,潑在地下。 郭靖見她對黃蓉如此無禮,不禁大怒,說道:「我師妹身受重傷,你怎能如此氣她?蓉兒,咱們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這兩間小小茅屋,豈能容你這兩個小輩說進就進,說出就出?」手中持着兩根竹算籌,攔在門口。 郭靖心道:「說不得,只好硬闖。」叫道:「前輩,恕在下無禮了。」

身形一沉,舉臂劃個圓圈,一招「亢龍有悔」,當門直衝出去。這是他得心應手的厲害招術,只怕瑛姑抵擋不住,勁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奪門而出,並無傷人之意。 眼見掌風襲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續發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側,左手前臂斜推輕送,竟將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強,被她這麼一帶,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搶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隨即穩住。兩人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稱異。瑛姑喝道:「小子,師父的本領都學全了嗎?」語聲中將竹籌點了過來,對準了他右臂彎處的「曲澤穴」。 這一招明點穴道,暗藏殺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擊,將那降龍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數招一過,立即體會出瑛姑的武功純是陰柔一路。她並無一招是明攻宜擊,但每一招中均含陰毒後着,若非郭靖會得雙手互搏之術,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傷。他愈戰愈不敢托大,掌力漸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無力,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直教人防不勝防。

再拆數招,郭靖被逼得倒退兩步,忽地想起洪七公當日教他抵禦黃蓉「落英神劍掌」的法門:不論對方招術如何千變萬化,盡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龍十八掌硬攻,那就有勝無敗。他本想此間顯非吉地,這女子也非善良之輩,但與她無冤無仇,但求衝出門去,既不願與她多所糾纏。更不欲傷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豈知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兩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當下吸一口氣,兩時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擊橫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當日在寶應劉氏宗祠中所傳,一招之中剛柔並濟,正反相成,實是妙用無窮。 洪七公的武學本是純陽至剛一路,但剛到極處,自然而然的剛中有柔,原是易經中老陽生少陰的道理,而「亢龍有悔」、「履霜冰至」這些掌法之中,剛勁柔勁混而為一,實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聲:「咦!」急忙閃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擊和左腳的一端,卻讓不開他左掌橫推,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勁發,眼見要將她推得撞向牆上,這草屋的土牆哪裡經受得起這股大力,若不是牆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牆而出,但說也奇怪,手掌剛與她肩頭相觸,只覺她肩上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溜滑異常,連掌帶勁,都滑到了一邊,只是她身子也是劇震,手中兩根竹籌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驚,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極,早已乘勢直上,雙手五指成錐,分戳他胸口「神封」、「玉書」兩穴,確是上乘點穴功夫。郭靖封讓不及,身子微側,這一側似是閃避來招,其實中間暗藏殺着。心下動念: 「她的點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過數千數萬招,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兒。」瑛姑只覺一股勁力從他身上右臂發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雙臂一交,敵在主位,己處奴勢,自己胳臂非斷不可,當下仍以剛才用過的「泥鰍功」將郭靖的手臂滑了開去。 這幾下招招神妙莫測,每一式都大出對方意料之外,兩人心驚膽寒,不約而同的躍開數步,各自守住門戶。郭靖心想:「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異!

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瑛姑心中訝異更甚:「這少年小小年紀,怎能練到如此功夫。」隨即想起,「我在此隱居十餘年,勤修苦練,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自以為將可無故於天下,不久就要出林報仇救人,豈知算數固然不如那女郎遠甚,連武功也勝不得這樣一個乳臭少年,何況他背上負得有人,當真動手,我早輸了。我十餘載的苦熬,豈非盡付流水?復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處,眼紅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淚來。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將她震痛,忙道:「晚輩無禮得罪,實非有心,請前輩恕罪,放我們走罷。」 瑛姑見他說話之時,不住轉眼去瞧黃蓉,關切之情深摯已極,想起自己一生不幸,愛侶遠隔,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這女孩兒中了裘千仞的鐵掌,臉上已現黑氣,已不過三日之命,你還苦苦護着她幹麼?」 郭靖大驚,細看黃蓉臉色,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他胸口一涼,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搶上去扶着黃蓉,顫聲道:「蓉兒,你……

你覺得怎樣?」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四肢卻是冰涼,知那女子的話不假,嘆了口氣道:「靖哥哥,這三天之中,你別離開我一步,成麼?」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離開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離開,也只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郭靖抬頭望她,眼中充滿淚水,一臉哀懇之色,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之心。 瑛姑自傷薄命,十餘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變,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見到郭靖哀傷欲絕的神氣,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這兩人到此,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得償心愿。」抬起了頭,喃喃自語:「天啊,天啊!」

只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無法覓路進入,過了半晌,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鐵掌求見。」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但竟然也傳了過來,足見內功深湛之極。 瑛姑走到窗口,氣聚丹田,長叫道:「我素來不見外人,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你不知道麼?」只聽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請你交給我罷。」瑛姑叫道:「誰走得進我的黑沼?裘幫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幾聲冷笑,不再開腔,似乎信了她的說話。只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漸漸遠去。 瑛姑轉過身來,對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師妹?」郭靖一呆,隨即雙膝點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輩若肯賜救……」瑛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森然道:「老前輩!我老了麼?」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 瑛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望向窗外,自言自語的道:「不算很老,嗯,畢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聽她語氣之中,似乎黃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欲待辯解,卻又不知說甚麼話好。 瑛姑回過頭來,見他滿頭大汗,狼狽之極,心中酸痛:「我那人對我只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輕輕吟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心中一凜,暗道:「這詞好熟,我聽見過的。」 可是曾聽何人念過,一時卻想不起來,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也不是黃蓉,於是低聲問道:「蓉兒,她念的詞是誰作的?說些甚麼?」黃蓉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知是誰作的。嗯,『可憐未老頭先白』,真是好詞!鴛鴦生來就白頭……」說到這裡,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滿頭花白頭髮,心想:「果然是『可憐未老頭先白』!」 郭靖心想:「蓉兒得她爹爹教導,甚麼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詞,決無不知之理。那麼是誰吟過這詞呢?當然不會是她,不會是她爹爹,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唉,管他是誰吟過的。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她問我這句話,總不是信口亂問。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幹甚麼……」

瑛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臉上一陣喜一陣悲,頃刻之間,心中經歷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頭來,道:「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還是你這小子出手從中擋格,總算沒立時斃命,但無論如何,挨不過三天……嗯,她的傷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聽着,聽到最後一句時,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從天降,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叫道:「請老……不,不,請你施救,感恩不盡。」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麼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過了一會兒,瑛姑才道:「也算你們造化不淺,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三天之內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卻是難說。」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來他決不至於見危不救。」瑛姑道:「說甚麼不至於見危不救?見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誰不會?難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給他甚麼好處了?他為甚麼要救你?」語意之中,實是含着極大怨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現一線生機,只怕自己說錯一言半語,又復壞事,只見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頭提筆書寫甚麼,寫了好一陣,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再取出針線,將布包折縫處密密縫住,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才回到圓室,說道:「出林之後,避過鐵掌幫的追兵,直向東北,到了桃源縣境內,開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該當如何,裡面寫得明白。時地未至,千萬不可先拆。」郭靖大喜,連聲答應,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縮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卻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當有報,請前輩吩咐便了。」 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師妹不死,她須在一月之內,重回此處,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幹甚麼啊?」瑛姑厲聲道:「幹甚麼跟你有何相干?我只問她肯也不肯?」黃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這有何難?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說道:「枉為男子漢,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當下將三個布囊遞了給他。郭靖接在手中,見一個白色,另兩個一紅一黃,當即穩穩放在懷中,重行叩謝。瑛姑閃開身子,不受他的大禮,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受你的謝。你二人與我無親無故,我幹麼要救她? 就算沾親有故,也犯不着費這麼大的神呢!咱們話說在先,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番話在郭靖聽來,極不入耳,但他素來拙於言辭,不善與人辯駁,此時為了黃蓉,更加不敢多說,只是恭恭敬敬的聽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們累了一夜,也必餓了,且吃些粥罷。」 當下黃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養神,郭靖守在旁邊,心中思潮起伏。

過不多時,瑛姑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來,還有一大碟山雞片、一碟臘魚。郭靖早就餓了,先前掛念着黃蓉傷勢,並未覺得,此時略為寬懷,見到雞魚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輕輕拍拍黃蓉的手背,道:「蓉兒,起來吃粥。」 黃蓉眼睜一線,微微搖頭道:「我胸口疼得緊,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藥給你止痛,卻又疑神疑鬼。」黃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黃蓉一直放在懷內,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風所傷後,都曾服過幾顆,雖無療傷起死之功,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郭靖應了,解開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來。 當黃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時,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厲聲道:「這便是九花玉露丸麼?給我瞧瞧!」郭靖聽她語氣甚是怪異,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卻見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當下將一囊藥丸盡數遞給了她。瑛姑接了過來,但覺芳香撲鼻,聞到氣息已是遍體清涼,雙目凝視郭靖道:「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你們從何處得來?快說,快說!」說到後來,聲音已極是慘厲。 黃蓉心中一動:「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難道跟我爹爹哪一個弟子有甚關係?」只聽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瑛姑一躍而起,喝道:「黃老邪的女兒?」雙眼閃閃生光,兩臂一伸一縮,作勢就要撲上。黃蓉道:「靖哥哥,將那三隻布囊還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們也不用領她的情。」

郭靖將布囊取了出來,卻遲遲疑疑的不肯遞過去。黃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當真就死了。死又怎樣?」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只得將布囊放在桌上,淚水已在眼中滾來滾去。 卻見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轉身子,不知做些甚麼。黃蓉道:「咱們走罷,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來,說道:「我研習術數,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你們走罷,把布囊拿去。」說着將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對黃蓉道:「這九花玉露丸於你傷勢有害,千萬不可再服。傷愈之後一年之約可不要忘記。你爹爹毀了我一生,這裡的飲食寧可餵狗,也不給你們吃。」說着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 黃蓉氣極,正欲反唇相譏,一轉念間,扶着郭靖站起身來,用竹杖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羅、計都的「七曜九執天竺筆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按: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按: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關題目鑽研已頗精深) 她寫下三道題目,扶着郭靖手臂,緩緩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門,回過頭來,只見瑛姑手執算籌,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兩人走入林中,郭靖將黃蓉背起,仍由她指點路徑,一步步的向外走去。

郭靖只怕數錯腳步,不敢說話,直到出了林子,才問:「蓉兒,你在沙上畫了些甚麼?」黃蓉笑道:「我出三道題目給她。哼,半年之內,她必計算不出,叫她的花白頭髮全都白了。誰教她這等無禮?」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結下甚麼仇啊?」黃蓉道,「我沒聽爹爹說過。」過了半晌,道:「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靖哥哥你說是麼?」她心裡隱隱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與她有甚情愛糾纏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卻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題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黃蓉道:「不知布囊中寫些甚麼,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們拆開來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話,到了桃源再拆。」黃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堅執不允,只得罷了。 鬧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先放了一大半心,數聲呼嘯,小紅馬聞聲馳到,不久雙鵰也飛臨上空。兩人甫上馬背,忽聽林邊喊聲大振,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湧而來。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聽到郭靖呼嘯,急忙追至,裘千仞卻不在其內。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勁,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但覺耳旁風生,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

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餘里之遙。兩人在路旁一個小飯鋪中打尖,黃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湯。郭靖一問,知道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斷縫線,原來裡面是一張地圖,圖旁註着兩行字道:「依圖中所示路徑而行,路盡處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達時拆紅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擱,上馬而行,依着地圖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來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兩旁山峰壁立,中間一條羊腸小徑,僅容一人勉強過去,小紅馬卻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負起黃蓉,留小紅馬在山邊啃食野草,邁開大步徑行入山。 循着陡路上嶺,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須得將黃蓉橫抱了,兩人側着身子方能過去。這時正當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鑠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將驕陽全然遮去,倒也頗為清涼。 又行了一陣,郭靖腹中飢餓,從懷中取出乾糧炊餅,撕了幾片餵在黃蓉嘴裡,自己也不停步,邊走邊吃,吃完三個大炊餅,正覺唇乾口渴,忽聽遠處傳來隱隱水聲,當即加快腳步。空山寂寂,那水聲在山谷間激盪迴響,轟轟洶洶,愈走水聲愈大,待得走上嶺頂,只見一道白龍似的大瀑布從對面雙峰之間奔騰而下,聲勢甚是驚人。從嶺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間草屋。郭靖揀塊山石坐下,取出紅色布囊拆開,見囊內白紙上寫道:「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爺」三字,吃了一驚,道:「段皇爺,那不是與你爹爹齊名的『南帝』嗎?」黃蓉本已極為疲累,聽他說到「南帝」,心中一凜,道:「段皇爺?師父也說過他的傷只有段皇爺能治。我曾聽爹爹說,段皇爺在雲南大理國做皇帝,那不是……」想起雲南與此處相隔萬水千山,三日之間哪能到達,不禁胸中涼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頭,和他同看紙上之字: 「此女之傷,當世唯段皇爺能救。彼多行不義,避禍桃源,外人萬難得見,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故須假言奉師尊洪七公之命,求見皇爺稟報要訊,待見南帝親面,以黃色布囊中之圖交出。 一線生機,盡懸於斯。」

郭靖讀畢,轉頭向着黃蓉,卻見她蹙眉默然,即問:「蓉兒,段皇爺怎麼多行不義了?為甚麼求醫是更犯大忌?漁樵耕讀的毒手是甚麼?」黃蓉嘆道:「靖哥哥,你別當我聰明得緊,甚麼事都知道。」 郭靖一怔,伸手將她抱起,道:」好,咱們下去。」凝目遠眺,只見瀑市旁柳樹下坐着一人,頭戴斗笠,隔得遠了,那人在幹甚麼卻瞧不清楚。 一來心急,二來下嶺路易走得多,不多時郭靖已背着黃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見柳樹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塊石上,正自垂釣,這瀑布水勢湍急異常,一瀉如注,水中哪裡有魚?縱然有魚,又哪有餘暇吞餌?看那人時,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一張黑漆漆的鍋底臉,虬髯滿腮,根根如鐵,雙目一動不動的凝視水中。 郭靖見他全神貫注的釣魚,不敢打擾,扶黃蓉倚在柳樹上休息,自己過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麼魚。等了良久,忽見水中金光閃了幾閃,那漁人臉現喜色,猛然間釣杆直彎下去,只見水底下一條尺來長的東西咬着釣絲,那物非魚非蛇,全身金色,模樣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詫異,不禁失聲叫道:「咦,這是甚麼?」

便在這時,水中又鑽出一條同樣的金色怪魚咬住釣絲,那漁人更是喜歡,用力握住釣杆不動。只見那釣杆愈來愈彎,眼見要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聲,杆身斷為兩截。兩條怪魚吐出釣絲,在水中得意洋洋的遊了幾轉,瀑布雖急,卻沖之不動,轉眼之間,鑽進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來了。 那漁人轉過身來,圓睜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這小賊來驚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兩步就要動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麼,終於強自克制,雙手捏得骨節格格直響,滿臉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麼怪魚?」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是魚麼? 這是金娃娃。」郭靖被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叔,甚麼是金娃娃?」 那漁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這臭小賊囉唆甚麼?」 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哪敢輕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賠不是。 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我家裡便養着幾對,有甚麼希罕了?」

那漁人聽黃蓉說出「金娃娃」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好大的氣,家裡養着幾對!我問你,金娃娃幹甚麼用的?」黃蓉道:「有甚麼用啊?我見它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般,就養着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裡若是真養得有,那你就須賠我一對。」黃蓉道:「我幹麼要賠你?」漁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給他莽莽撞撞的一聲大叫,又惹出一條來,扯斷了釣杆。這金娃娃聰明得緊,吃過了一次苦頭,第二次休想再釣得着。不叫你賠叫誰賠?」黃蓉笑道:「就算釣着,你也只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鈎?」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賠我一條也是好的。」 黃蓉道:「若是把一對金娃娃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 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漁人遲疑了一陣,道:「好,就說給你聽。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他說天竺國有一種極厲害的毒蟲,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克星。他叫我餵養幾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黃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入了這瀑布之中!」 那漁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易猜。 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後來給逃走了兩對。」那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剩兩對哪。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麼這樣凶啊?」 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唉,是我這麼莽撞脾氣不好,當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裡?我跟你去取,好不好?這裡去不遠罷?」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虬髯豎了起來,喝道:「小丫頭,原來是在消遣老爺。」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只是見她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郭靖早已搶在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黃蓉笑道:「急甚麼?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兒來罷。」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中氣極是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適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 過不多時,雙鵰循聲飛至。黃蓉剝了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雕帶來罷。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黃蓉向雙鵰道:「到桃花島,速去速回。」郭靖怕雙鵰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三聲「桃花島」。雙鵰齊聲長鳴,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

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的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師黃老先生是你甚麼人?」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麼啦?」那漁人道:「啊!」卻不接話。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雕兒會把金娃娃帶來,不太遲罷?」那漁人道:「但願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漁人不答,卻道:「你們到這裡來幹甚麼?是誰教你們來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終究說不出口。 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幹麼?」依郭靖本性,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着,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裡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先撒謊。

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師父師叔責罵,也不要你們甚麼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罷!」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餘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冶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下是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着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 那漁人聽到「洪幫主」三字,臉色稍見和緩,搖頭道:「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們甚麼人?」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那漁人「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遲疑未答,黃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語:

「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黃蓉心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 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你們來求見『段皇爺』?」黃蓉道:「是啊!」那漁人又追問一句:「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那漁人道:「段皇爺離此塵世之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你們受誰指使? 到此有何陰謀詭計?快快說來。」說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橫里來抓黃蓉肩頭。

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圓勁,右掌直勢,使招「見龍在田」,擋在黃蓉身前。這一招純是防禦,卻是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則消於無形。那漁人見他雖然出掌,但勢頭斜向一邊,並非對自己進擊,心中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突然與郭靖那一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劇痛,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時被反彈出來。 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當年聽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那麼這兩個少年確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謙恭,這一招雖是他占了上風,但無半點得意之色,心中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說中,無法抵賴,只得點了點頭。

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自身受傷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區區下情,兩位見諒。」黃蓉道:「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黃蓉心中琢磨:「他明說段皇爺是他師父,可是又說段皇爺已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卻是叫人難以索解。」尋思:「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爺,我們總得見上一見。」 抬頭仰視,只見那山峰穿雲插天,較之鐵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數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從空而降,實無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着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水底有物遊動。她慢慢走到水邊,定晴瞧去,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的話,難道眼睜睜瞧着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是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 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幾下扭動,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後竄入石底。郭靖急搶時,卻哪裡來得及,剎那間影蹤不見。 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兩柄鐵槳,想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功夫牢牢站穩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向上猛舉,水聲響處,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盪發出回音,轟轟然良久不絕。只見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隻金娃娃,一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文來高。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哪裡跳得上來,於是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魚,只怕一鬆手又被滑脫逃去,當下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斗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着左足在深溝邊上橫里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

黃蓉雖和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其實郭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 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裡去罷,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幹麼?」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難道不教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甚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說着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 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是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們走罷!」

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是死不瞑目。」漁人道:「甚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甚麼法子?」 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 於是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着郭靖轉身就走。 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 這不大好罷?」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罷!」

「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裡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游。 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在左腋之下,右手橫抱黃蓉,只見鐵舟已順着水流衝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涌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包着的軟蝟甲彈開。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鐵舟隨着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衝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了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甚麼「臭丫頭!」「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淨是罵我。」 郭靖全神貫注的扳舟,哪裡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 那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卻也極是急促,郭靖劃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黃蓉贊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劃,也未必能有這麼快!」

又行一陣,划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平穩之極,幾似定住不動。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着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加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衝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面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黃蓉嘆道:「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那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郭靖道:「那是甚麼聲音?」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那溪水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 郭靖扶着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回過頭來,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卻也不知說甚麼話好,只是手攜着手,並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淨,再無別念,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於宋末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甚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了,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聽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 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咤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又聽他唱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官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甚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

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裡?」 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是以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其實她雖然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能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出來。她在桃花島上時曾聽父親唱過此曲,這時但將最後兩句改了幾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只是她傷後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罷!」 只見山邊一條子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

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實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着長藤,提氣而上。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靖愕然,問道:「怎麼?」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靖道:「呸,別聽他的。」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隨着黃蓉低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黃蓉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活啦,成不成?」黃蓉低低一笑,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郭靖只感頸中又熱又癢,叫道:「你再胡鬧! 我一個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頂,剛踏上平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着一個人大聲吆喝。郭靖奇道:「這麼高的山上也有牛,可當真怪了!」負着黃蓉,循聲奔去。黃蓉道:「漁樵耕讀麼,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畢,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吽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牛仰天臥在一塊岩石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鬆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岩,無處退讓,縱然捨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處,搶着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黃蓉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着禾稻,一柄鋤頭拋在田邊,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雖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奔了過去。黃蓉急叫:「慢來,別忙!」但郭靖救人要緊,挨到農夫身邊,蹲下身去舉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將牛牽開!」 那農夫手上斗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當下先松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腳下踏穩,運起內勁,雙臂向上奮力挺舉,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

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過,躍上山坡,要去牽開黃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異,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着黃牛大石,卻又顯得並不如何吃力。

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覺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見一個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見尊師。」那農夫道:「為了何事?」 郭靖一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遲。

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 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下面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若是硬闖兩關,武功自然了得。這時正好乘他鬆手不得,且問個明白。」於是又問:「來求我師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經說了,也就不必瞞他。」當下點點頭。那農夫臉色微變,道:「我先去問問。」說着也不去牽牛,從坡上躍下地來。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再說!」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攆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掌,只恨自己傷後力氣全失,無法相助推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來。」 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黃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我且想個甚麼法兒也來損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師,那也該當。這裡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 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難怪恁地了得。」說着走近來取信。

黃蓉點頭道:「嘿,他是我師哥,也不過有幾百斤蠻力,說到武功,可遠遠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神色,叫道:「啊喲,不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 那農夫一怔,隨即笑道:「不得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黃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兩隻手掌昨晚浸過醋,還沒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掌,知道練功的法門。 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確有此事,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過意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詭計,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 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麼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損,豈非兩全其美?否則你毀了他的手掌,我師父豈肯干休?定會來找你師父算帳。」那農夫倒也聽見過軟蝟甲的名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

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父教我,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這甲上砍幾刀試試。」 那農夫見她臉上一片天真無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金玉,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佩。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之人。」 只是為了師父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從腰間拔出短刀,在軟蝟甲上砍了幾刀,那甲果然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疑,道:「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着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臂上運勁,挺起大石,說道:「你鬆手罷,用肩頭抗住。」 黃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只覺手上一松,又聽得黃蓉呼叫,更無餘暇去想,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那軟蝟甲兀自穩穩的放在肩頭,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見他雙手上舉,托着大石動也不能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 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甚麼啊?

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甚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法子。」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麼?」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胡塗?」 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着格格而笑,牽着郭靖的手徑向前行。 註:散曲發源於北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宋金時即已流行民間。惟本回樵子及黃蓉所唱「山坡羊」為元人散曲,系屬晚出。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