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稻草人(周海)
作品欣賞
孤獨的稻草人
稻草人的使命是護佑莊稼。不知道它有多少歲了,也許村子裡有稻田的時候,稻草人就沉默地立在那裡。那麼,它比我們村有着一大把白鬍子的張伯年紀還要大。它的頭顱有時是一把扇子,有時是半瓣風乾的葫蘆,上面蓋上一頂草帽。兩根撐開的細竹竿用稻草或者碎花布綁了,下面只一根孤零零的長竹竿充當它的腿。
稻草人的樣子寒磣、滑稽。然而一陣風來,稻草人的雙臂舞動起來,樣子就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在麻雀的眼裡,那大概和一隻張開翅膀的鷹差不多。
稻子成熟的時候,稻穗沉重地垂下來,與黑色的粘土構成了一個美妙的弧度。鋒利的鐮刀像蛇一樣游進稻田,遊走走在田壟之間,稻杆刷刷地倒伏,大地敞開懷抱接納了那美好的弧度。刀鋒之上是莊稼人俯下來的黑黝黝的脊背,汗珠子吧嗒吧嗒循着刀槽滴向大地。半天的功夫,所有的稻田只剩下白茬茬的稻樁,稻草人形單影隻地立在那裡。
然而,稻草人在收穫的時候並不孤獨。
稻子用板車拉到打穀場之後,田裡還剩着一些掉落的稻粒。嚴格地說,這些稻粒還是屬於生產隊的。不過豐收的時候,小孩子拾稻穗是默許的了。手腳利落的孩子,大半天功夫能拾滿一小籃子。一群膽大的麻雀飛落在田邊地角,啄一下,抬頭望望人。孩子們走近一點,麻雀轟的一聲飛走了。
拾稻穗的小孩子在稻草人身邊遊戲、嬉鬧,將它作為隱蔽物,搖晃它的胳膊、頭顱、身體。還有些惡作劇的孩子,將綠螞蚱塞進它的帽子裡,或者將它胳膊上的稻草扯去,再在它身上撒泡尿,於是,它的樣子更加寒磣、滑稽,不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怪物了。
大人們因為糧倉里屯滿了稻穀,也寬容了小孩子們的頑劣。短暫的收穫季過去,大地以平坦無垠開始了休眠。田埂上的巴矛草漸漸枯了,水牛都在圈裡無精打采地啃着干稻草。既然連綠腿長翅的螞蚱都躲起來了,孩子們自然也不會再去稻田。在北風呼嘯之中,稻草人該是孤獨了吧?
稻草人身上的稻草、碎花布都被風吹掉了,那快散架的扇子做成的頭勉強表示它還是一個稻草人。冬天的雨雪很快就來了,一陣急雨、一陣冰雹將大地砸得坑坑窪窪,隨後雪花漫天飛舞,覆蓋了田壟、石子路、屋子和村莊。稻草人的半截身子都埋在雪裡,遠遠看去,倒像是一束遺忘在田裡的稻穗。
調皮的松鼠竄上了它的頭顱,有時候會將一顆松子遺落在他的肩上。麻雀認不出它就是那個威風凜凜的稻草人,卻又飛來將松子啄了去。冬雪消融的時候,大地開始熱鬧起來了。燕子帶來了南方濕潤的氣息,大人們要趕早翻耕土地、曬種、插秧。當種子撒入土地的時候,大人們也將稻草人渾身上下裝扮一新。稻草人一改冬天的頹顏,又變得威風凜凜地立在那裡。稻草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這樣輪迴着來到。
稻草人,什麼時候開始孤獨了呢?
那是所有的稻田都改種蠶豆、花生和煙葉的時候。那時候,我不記得自己離開一直惦記着的家鄉多少年了—總有十幾年了吧?在細雨迷濛的清明,我從祖厝墳山上下來,沿途再沒有看見熟悉的嫩綠的早稻苗。張伯的一大把鬍子更白了,佝僂的身子使他看起來像個孩子。他說:糧食賣不上價,一年下來抵化肥農藥的錢都不夠,不種糧了。張伯又說:不種糧,看以後吃什麼!沿着狹窄的田埂,我看見蠶豆開的紫白相間的花也很漂亮,扁長的形似萵筍的煙葉卻是我所陌生的……我又看見了稻草人,稻草人逼仄的樣子,幾乎可以用憔悴來形容了。
蠶豆地、煙葉地是不需要稻草人的。不被需要的時候,稻草人開始了孤獨。
後來,年輕人紛紛外出務工,飛向更加精彩的都市天空。他們像候鳥一樣,僅在春節飛回村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的村莊很快就荒蕪了,房前屋後的幾塊不規則的菜地,像是村莊的一道道創可貼。撂荒的土地不再需要稻草人,稻草人深深地品味着孤獨。幾年前,我們村又被劃到臨近的靠長江邊的一座城市。很多靠近公路的農田被徵收開闢開發區、工業園,大卡車裝着設備轟隆隆地開進來了。一切似乎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站在村口的苦楝樹下,村子讓我越來越陌生了。在雜草叢生的地里,稻草人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可憐而又荒誕。這一次,它像最後一棵成熟的稻子一樣垂下了頭,等待時光的收割。孤獨,也許註定是稻草人的宿命。孤獨至死。[1]
作者簡介
周海,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