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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盛开的白玉兰(31)李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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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盛开的白玉兰(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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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盛开的白玉兰(31)》中国当代作家李佩红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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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

天堂里盛开的白玉兰(31)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也护花。”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这些形容教师的词语,我只当是必要的修辞。教师和学生,一个授业,一个学习,建立一段平常而又必须的关系,仅此而已。

时光拖着不老的羽毛,轻盈地飞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某个春天,在西安初次见玉兰花开,一树翠绿簇拥着亭亭的白玉兰,圣洁而美丽。在乱红纷争的季节,以一种高蹈的白,独坐树间,还尘世以单纯。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想起我的老师,想到她非比寻常的死,鼻子一酸,泪珠无声落下。

恍惚间,往事丝丝缕缕漫上心岸。

正上小学的我,和一群傻乎乎的孩子在这场闹剧中嬉笑、玩耍,做着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事,自以为乐,虚度时光

一个阳光极好的晌午,校长领着一名女子来到教室,介绍说,她姓彭,是从乌鲁木齐分配来的,担任班主任………

彭老师二十岁左右,雪白的衬衣、藏蓝裤子勾勒出姣好的身材,乌亮的齐耳短发,刘海微微弯曲,满月般的脸盘,笑起来嘴角一个小酒窝,很甜很羞涩的样子。

我们班是出了名的差,提起我们班老师都头疼。那些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厉害老师都镇不住班里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同学,彭老师能行吗?

女生私下议论。

第二天,彭老师换了一身蓝色便装走进教室,像移动的天空,吸引着同学们的目光。她详细询问每位学生的姓名和家庭情况之后,站在教室中央眉头微蹙说,同学们,我们的教室能不能变变漂亮啊?

我们木木地坐着,听了老师的话,才注意到,我是地下全是纸片,玻璃混沌不清,桌椅缺胳膊少腿,红砖地也成了黑泥地。

她用目光环视每一个学生的脸,当我和她的两股目光交汇的霎那,我从她闪闪发亮眼眸里,发现了某种期待。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

或许,其他同学也有同感。

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来打扫干净好吗?她温柔的声音似乎有无形的感召力。好!全班同学异口同声的回答。在她的带领下,女同学擦桌椅、擦玻璃,男同学洗地、修桌椅,打扫墙角的灰尘。整整一个上午,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尤其是男同学,争先恐后地表现,似乎有意讨好女老师。积了几年的污垢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教室窗明几净,坐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心情大不一样。原来我们习以为常的环境,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面貌,为什么从来没人想到。

接下来,老师要改造的是我们这群蒙昧无知的孩子。

克拉玛依是一座建在戈壁荒漠上的石油城,除了盛产石油和戈壁滩上的石头什么都没有,一切生产生活所需全由周边村乡、城市供应。我所在的第六小学,学生家长多在运输处上班。爸爸们像勤劳的工蜂,常年在外拉运物资,而妈妈们多是文化不高或是没上过学的农村妇女,白天从事繁重劳动,晚上熬夜做一家人的穿戴。每家少则四、五个,多则八、九个孩子,女人们里里外外忙,保证孩子们不饿肚皮、衣服不露屁股就不错了,哪有闲工夫打理孩子们的日常卫生,更别说教育

彭老师望着这一群衣服油渍麻花、头发乱如草窝、拖着两道鼻涕虫、眼角粘着眼屎、十指黑黑,泥猴似得孩子们,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当一名好学生,首先要讲个人卫生。你们都是四年级的大孩子了,以后要勤洗澡,勤剪指甲,要学会刷牙,这样才不生病,有了好身体,长大了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对不对呀?彭老师的话似春风化雨,滋润着每一名学生。每天课前,她都像细心的医生挨个走到每个孩子跟前,逐一检查。看到谁的指甲未剪,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指甲刀,看到哪位女同学的头发没梳,直接掏出梳子梳理;看到哪位女生的留海长了,掏出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剪短。她的课桌抽屉像个百宝箱,女孩子扎头的皮筋儿、挖耳勺、剪刀、针线、碎布……应有尽有,像变魔术,她还要求每名学生口袋里必须装上干净手帕,有鼻涕了不许抹在袖口上。不到一个月,一张张花猫似的小脸变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在学生们的眼里,彭老师不仅仅是老师,还是可亲的姐姐、亲爱的妈妈,一有机会,大家总爱挤在她的身边,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有一天,正上课时,一位女生突然面部抽搐,大喊肚子疼,彭老师急忙走过去,只见女生张着嘴不说话,嘴里竟钻出半条白色的虫儿,一条粗粉条似白虫正在她嘴里不停蠕扭着,女生吓得大哭,同学们全吓呆了,几十双眼睛盯着女生的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彭老师从讲台上冲过去,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去,抓住虫子的头慢慢往外拽,一条长长的虫子被活生生地拽了出来,足足有二三十公分长。手抓着虫儿,彭老师立即跑到外面大口地呕吐起来。第二天,老师专门买了打虫药,并亲自给女孩子喂药,还把剩下的药包好,放进女同学的口袋,反复叮嘱她使用方法,直到她记住。

一次,一个姓范的男生说他的耳朵老是嗡嗡响,上课听不清。下课后,彭老师让他坐在讲台的高凳上,从头发上取下卡子,一点一点为他掏耳朵。一束阳光打在她脸上,漆黑的短发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环,那柔美的线条如同一个圣女。

“彭老师,你真好看!”

“你们才是花园里最美的花朵!”

彭老师笑了,如一朵含羞的白玉兰。她继续俯下身子为范同学掏耳朵,而范同学的两耳却被很硬的耳屎堵死了,问题一时无法解决,下课后,彭老师将他带去医院。

班上个别调皮捣蛋的男生上课像屁股扎钉子坐不住,偷偷在老师衣服背后粘上画的乌龟,引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玩这种恶作剧,与老师斗,其乐无穷,好几个老师被他们气走。彭老师发现之后并未像其他老师那样火冒三丈,她也不批评同学,而是把画拿下来,告诉同学哪里画的还不好看,然后在黑板上几笔画出一只好看的乌龟,并给我们讲解乌龟的常识。

所有的同学都安静下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当年没有家庭电话,为配合家长教育好孩子,老师隔三差五家访。学生们有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到我家。”老师到家,一说孩子在学校的不良表现,家长就会火冒三丈,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管用不管用且不说。平常在学校爱打架斗殴的男生,可没少吃皮肉之苦。

我们班有一个姓杨的男同学,妈妈生病死了,爸爸又娶了一个后妈,很快有了弟弟妹妹。后妈对他不好。杨同学的性格很叛逆,经常独来独往,一句话不顺就打骂同学,在学校打架斗殴出了名,他像一个带着瘟疫的孤魂野鬼,人人躲着他,怕他又恨他。

彭老师担任班主任不久,竟然拿出来了一套新衣服,当着我们的面给他换上,将他身上那套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把我们全班同学羡慕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从那天起,只要放学,彭老师就陪着他回家,一次一次家访。彭老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清楚。现实是,没有几个月,全班同学都看到了杨同学脱胎换骨的变化。

彭老师用爱心,拯救了一个孩子。

国门开放后,杨同学的舅舅把他带去了国外,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但我相信,不管时光怎样苍老,在他心里永远有彭老师一席之地。

一段时期,学校家属工老师们为工资的不平等上街游行,高年级的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学习黄帅。老师罢课,学生罢学,学校静悄悄的。唯独彭老师依旧夹着课本按时来教室上课。

在那个正不压邪的特殊时期,她的正大光明中却总有几分偷偷摸摸,怕遭非议,她关起教室门偷偷给我们上课。她常告诫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多学知识,长大后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学生掺合任何所谓的“革命”运动中去。她的特立独行遭到其他老师的白眼儿,个别老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小资产阶级残余。每次受了气,她从不吭声,给我们上课的声音更轻柔。我们打心眼儿里护着彭老师,有几个大胆的男同学为老师打抱不平,有一次竟拿石头砸别的老师,被老师抓住揍了一顿。

当年,我们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复杂的世界。喜欢和厌恶都旗帜鲜明,斩钉截铁。

彭老师多才多艺,绘画、音乐、书法样样拿手。为了填补其他老师停课的时间,她教学生们练习书法、绘画,每周评比一次,被评出的优秀作品,全部贴到教室的文化墙。好作文角、好人好事角、卫生值日角,这些不同的三角形里,构成奇异的影像,激发着每个孩子的进取心。她批改作业极认真,总是试图从那些歪歪扭扭的作业中,发现每一个孩子的成长与进步,那留在作业本上的一个个对勾和一条条评语,成为一个个路标,把一群茫然无知的孩子引向光明。

稚嫩的秧苗拱出地面,正需要阳光普照,雨露滋润。在错乱的时期遇到一位好老师,是我少年不幸中的大幸。一次偶然机会,我对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放学之后,我这个班长跟着她去宿舍拿她批注好的字贴。她的宿舍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洁白的床单、整齐的书桌,一尘不染,书桌上一张她画的周恩来总理素描头像,左边靠墙的两只木箱上,罩一块镂花白布,木箱上一摞厚厚的书籍,一束沙枣花让整个小屋里弥漫着甜郁的香。

我的目光被箱子上方的一个盒子吸引,盒盖张开,里面有一个圆盘,圆盘上有个长棍儿,顶头有一个小针。这是什么呢,彭老师笑着说,这个呀,是电唱机,能播放种种歌曲。见我好奇,她从床下的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圆盘,轻轻放在电唱机上,圆盘突然转动起来。小提琴优美舒缓的曲调月光般流泄开来,时而缠绵欢快、时而热烈奔放、时而低回凄婉。习惯了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猛然听到如此优美的音乐,我像傻了一样,感觉自己的身体飘飞起来,一个斑斓、绚丽、奇妙的世界,在我眼前徐徐拉开……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许多关于彭老师的故事。彭老师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相继过世,她与弟弟在姨妈家长大,高中毕业后,她一直梦想上大学,文化大革命粉碎她的大学梦。选择当老师,是她人生的另一个梦想。她是那样的喜欢孩子,渴望爱。没得到母爱的她想用自己的爱去温暖每个孩子,把讲台和学生当成了自己的世界。

优美的曲调漫延着整个小屋,这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彭老师告诉我。这是她最珍爱的曲子,尽管《梁祝》被视为大毒草,可她依旧一直悄悄带在身边。她说,音乐是无辜的,批判对经典音乐没有杀伤力。

一次多么大胆而又冒险的行为啊!长大后,我反复想,彭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不怕告发、不怕背弃,因为信任,这种信任囊括了[[[温暖]]而又持久的力量,与年龄无关。如果当时我告发,彭老师极可能要坐牢,这样的事几乎天天在我们的身边发生着,如同一场丑恶灵魂的集体表演。于我而言一次深深的交谈,两只蝴蝶的绕梁余音,心与心的贴近,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水微光,足够影响修正我的一生。

光阴似箭,两年后,我升入中学,跟她学了一阵素描,在她宿舍,我见过她新认识的男朋友,一位劳教释放的右派,一年后,他俩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我离开了家,不久听说她升任第六小学教务主任,学校在她的努力中,成为全市重点小学。

1995年,克拉玛依发生了震惊中外的12·8大火。那是个漆黑的夜晚,电话的一头突然传来同学的哭声,彭老师走了。那天,彭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去友谊馆参加文艺汇演,就再也没有出来。找到她时,她的胳膊下紧紧地搂着两个学生,人已烧得面目全非,人们从她皮鞋码数和一串钥匙中认出了她。她才四十七岁,她唯一的十五岁的女儿从此失去了母爱,丈夫永远失去了妻子。同学哽咽的声音如此缥缈,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都说好人好命,一生平安。可为什么上苍偏偏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夺走了她鲜活的生命。这个问题困惑我多年,使我对世间所谓定论产生了怀疑。直到有一天,我来到的墓园,那是一片属于她的圣地。我静静伫立在公墓前,她的周围环绕着三百多个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孩子。

风在耳畔回旋,像校园里轻快的歌声。

那一刻,我原谅了上苍的残忍。在生死关头,是她放弃了本可逃生的机会,选择和孩子们在一起,她知道有老师在,孩子们不会害怕。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有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我不知道彭老师想没想她自己的女儿,但她肯定在替身边这些惊惶失措、哭喊奔逃的孩子们担惊受怕,焦急万分。当所有逃生的大门都被封死,在浓烟和烈火中,她拼尽全力将孩子们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她为孩子们做的最后的、最勇敢无畏的努力,把危险留给自己,将生的希望留给孩子们,她的魂在火焰中飞舞,越飞越高。世界上还有什么爱能超越生与死吗?我不敢用伟大这个词儿“玷污”她的灵魂,她是一朵盛开在天堂里的白玉兰。她的死让我懂得,老师绝不仅仅是教授知识,老师是蜡烛,是灯塔,是春泥;是月光,是天空,更是广阔无私的爱。爱是人类最美的语言,老师将爱的种子播撒到孩子们的心田。

世界由此姹紫嫣红。

当又一个教师节到来之际,我再次来到墓园,将一束花敬献在墓前。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彭月芳之墓”,是的,我的老师叫彭月芳。如果她活着,也该小七十了,也会

和许多老人一样弄孙怡花、安享晚年。

生命戛然而止,她再没晚年了。

老师,您在天堂还好吗?墓园寂静无声,只有我的手抚摸着墓碑,轻轻的、轻轻的。[1]

作者简介

李佩红,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