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落差(李景寬)
作品欣賞
命運落差
在富人聚居的豪華小區院裡,樹綠花紅,亭榭隱在紅綠之間。一隻長得秀氣玲瓏的寵物狗正在垃圾箱裡用兩隻前爪扒拉垃圾,尋找可吃的食物。它的皮毛已經失去了光澤,變得灰嗆嗆的,肚皮癟癟的,穿着質地貴重的印花牛仔褲套裝已經變得髒兮兮的。它正在為找不到可食的東西而惱火。忽然,一輛電瓶垃圾車開來停下,它本能地跳出垃圾箱,看見一位瘦小枯乾的收垃圾的老漢從電瓶垃圾車裡走出來。它一眼看到車廂板上有個塑料筐,裡面裝着各種垃圾食品,還有各種垃圾水果。它兩眼放光,不顧一切地跳上車,去吃那些垃圾食物。
老漢看見了,並沒有驅趕它,只是嘆息一聲,搖搖頭,似乎對它的遭遇了如指掌。它才不顧這些呢,填飽肚子最要緊。正在它狼吞虎咽、大快朵頤時,老漢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塑料袋,從裡面取出幾塊醬骨頭扔給它。它已經有半年沒吃到骨頭和肉了,那骨頭的香味鑽進了它的鼻子裡,讓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啃、撕、咬,吃個不亦樂乎。
它吃飽了,才感覺特別口渴。它已經好幾天沒喝到水了。那還是幾天前,一場雨,讓它喝個夠。由於肚裡沒食,走起路來水在肚裡直逛盪。現在,它多想再喝口雨水呀。可是,老天偏不下雨。正在這時,老漢拿着在垃圾箱裡撿到的半瓶礦泉水,擰開蓋,蹲下身子,和顏悅色地叫它,小可憐,過來,過來。它沒有立即走過去,儘管它渴得嗓子冒煙,還是不敢放鬆警惕。因為在它流浪期間,曾沒少嘗到人類慣於誘騙的苦頭。它遠遠地站着,緊緊地盯着老漢手裡那半瓶水。老漢明白了,它不敢接受他飲水。站起身,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乾淨的塑料盒蓋,放到地上,將瓶里的水倒進盒蓋里。示意它過去喝,然後拿起笤帚掃落在地上的垃圾。它趁機跑過去,喝盒蓋里的水。紅紅的舌頭在水裡攪動着,一口口水流進了肚裡,好像飲甘露,感覺無比好受。
它曾經是住在這個小區的一位官員家最得寵的狗,官太太不生育,把它當兒子養着,跟她同吃、同睡。山珍海味,它吃膩了。各種寵物服,它穿遍了。當然,女主人經常不開心,每每這時,它就成了撒氣筒,挨罵挨打那是免不了的。大概狗都有這個遭遇吧,它沒有跟同類交流過。男主人總是下半夜回家,多半都是醉醺醺的,倒在客廳沙發上就像死豬一樣呼嚕山響。這工夫,女主人便把主臥室的門反鎖着,摟着它睡覺,它成了真正的寵兒。最讓女主人開心的是,隔三差五的晚上都有送禮物的,來人一般不進屋,把東西放到門口,輕輕敲幾下門,它在裡面聽到了便叫兩聲,那人聽見了轉身就走。女主人開門搬東西,它衝着電梯汪汪的叫,這是女主人教它的送客之禮。
送來的禮物有吃的,也有穿的,而且無一例外的裡面有個大紅包,如果是尺把高的紅包,包里肯定是一捆捆的票子,女主人叫它人民幣或美元。如果是很薄的紅包,裡面肯定是個卡片片,女主人叫它銀行卡,密碼一律是發發發發發發(即:888888)。票子都放在儲物間,銀行卡專門有個皮箱存放。
半年前一個凌晨,突然來了一伙人,有檢察院的,也有紀檢委的,把這夫妻倆帶走了,剩下的人清理錢物,光點鈔機就使壞了五台。它嚇得貓在床下一角,一動不敢動。當人們撤退時,把房門用封條封上了。它出不去,好在它能找到食物,喝水衛生間裡有個水管開關沒有關嚴,它就喝滴落下來的水。食物畢竟是有限的,半個多月就吃光了,它再也找不到可食的東西了,惟一還能繼續喝到水。可是,光喝水也不頂餓,它就在房門處汪汪地叫,用爪子撓門,無濟於事,沒有人來救它。它氣得咬那個水管開關,咬了幾天,把開關咬掉了,水嘩嘩地流淌。樓下的住戶遭淹了,找物業,物業找檢察院和紀檢委,總算來人把封條揭開,把門開了。就在外面的人忙乎的時候,它早已等在門口多時了。當房門一開它就一溜火線竄了出去。從此,它變成了流浪狗。
這隻「小可憐」跟在老漢的電瓶垃圾車跑,跑出了富人小區,跑出了市中心,一直跑到郊外垃圾存放處。這裡臭氣熏天,垃圾花花綠綠,綠豆蠅成群結隊。老漢卸下了車上的垃圾,把車廂板打掃乾淨,便開走了。
車子進了市區,拐過了富人區,來到了棚戶區。在一個窄巷道里,有個小院落,推開破板拼成的院門,四十平方米的院子裡擺着破爛,酒瓶子、紙殼子,爛鐵絲子,一堆堆,倒也挺規矩。一間矮得不能再矮的小房子,窗戶釘着半透明的塑料膜,這就是老漢的家。
被老漢稱作「小可憐」的狗,在院門前趴着,它跑得太累了,可以說,它有生以來,跑這麼遠的路還是頭一次。老漢把車上塑料筐搬下來,走到房子東側用木板圍成的豬圈,兩頭黑豬早已在圈門等候多時了。它把垃圾食物倒進木製的豬食槽里,兩頭豬你爭我奪地搶食。
老漢把手裡的塑料筐放到車廂板上,這才回頭看那隻髒兮兮的狗。
「小可憐,你過來吧。」老漢招呼它。
它毫不猶豫地跑到老漢跟前,又聞老漢的腳,又把兩隻前爪搭到老漢的腿上,吐着舌頭,向老漢示好。
「你呀,跟着我要吃苦的。」
它搖着尾巴,似乎表示心甘情願。
「我吃啥你吃啥,不會虧待你。」老漢俯身摸摸它的頭。
老漢拉開房門,讓它先進,它站着沒動,老漢邁步進去,頓時矮了一截,原來屋地比院裡的地面下陷許多。它隨後走進去,像是走進了地下室。屋裡昏暗,但它目光如炬,看得分明。一張破木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靠窗處有個磚壘的平台,上面擺着廚具,平台下面有個液化氣罐。窗的東側那面牆置放着老式的大櫃,櫃面上畫着牡丹圖案,給小屋增添了一抹亮色。櫃裡一頭裝着衣物,另一頭裝着糧食袋子。櫃的上方牆上有個釘子,釘子上掛着一把二胡,透發着一種活力。舊報紙糊的棚頂上吊着一盞節能燈,整個屋裡乾淨整潔。
晚上,老漢把它身上穿的髒兮兮的印花牛仔褲套裝脫下來,放進水盆里塗上肥皂洗呀洗……
從此,它成了老漢家的一個成員,跟老漢同吃同住。儘管伙食遠遠不如從前的富日子,但它吃嘛嘛香。老漢從來也不打罵它,也沒有火氣,隔三差五能吃上撿來的醬骨頭他就知足了。當然,老漢總是讓它多吃,他把吸管插進骨頭洞洞裡吸食骨髓,就把他香得抬頭紋都開了。白天,老漢開車去富人小區收垃圾,它穿着乾淨的印花牛仔服套裝蹲在車廂板上,感覺挺威風。老漢在小區收垃圾時,它不離左右,聞聞這,聞聞那,搖着尾巴。
有一天,它忽然看見自己先前那個女主人牽着跟它同樣的也穿着印花牛仔服套裝的寵物狗路過。女主人一眼便認出了它,叫它兒子,還流出了眼淚。但它跟她保持着距離,因為那個寵物狗用敵視的眼光瞅着它,生怕它來爭寵。
「兒子,媽媽回來了。你爸把罪一人擔了,被判無期,還算他有良心。跟我回家吧,我找不到你,又買了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兒子。」說着,她走向老漢,跟他說:「謝謝你,替我養兒子。你要多少撫養費我都給你,請你把兒子還給我吧。」
老漢說:「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對它好就行。你不在的日子裡,它也遭了不少罪呢。」
老漢上了車,車開走了,穿過市區,走在郊外曠野上。
老漢在郊外垃圾存放處卸車,臉上毫無表情。
老漢把車開到自家院裡,從車上下來,看看房門,悵然若失。拉開房門走進去,忘了關門。他從牆上摘下二胡,坐在床上,一抖弓拉起了《二泉映月》,如訴如泣的琴聲飛出小屋,在小院上空迴蕩。忽然,他感覺褲腿角有東西拱他,低頭一看,是「小可憐」。他又驚又喜,連忙放下二胡,彎腰把它抱在懷裡親着,渾濁的眼睛裡噙着一汪淚……[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