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此間來(鄭彥芳)
作品欣賞
又到此間來
一
暮春,陽光明媚,車廂里窗簾都垂下來,柳樹如煙似霧,從車窗的縫隙閃進來。掀起帘子一角,坡上,山桃花隨處可見,裸露的鳥巢在山谷平地斑斑點點。
這是一道窄窄的山溝,沿着山路走到盡頭,就是要去的闊地村了。
途經幾個山窩鋪,它們像爛漫的貓兒,懶洋洋地蜷伏在自己的窩裡。
在我眼裡,它們不分彼此,難辨你我,如同上了歲數的母親招呼自己的一個孩子,卻常把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要喊上一圈兒。
兩旁山勢險峻,風聲嶙嶙,缺少溪流滋養的山谷就會是這種聲息吧?
「假如有一條粼波閃爍的泉水經年繞在山腳,這裡將堪比桂林了!」同車前往的老師如此慨嘆。
二
初中時,學校勤工儉學,組織在校學生每年秋天到闊地村打松樹羊羔(松果),最少要住上十天半個月,碰上陰雨天,逗留二十多天也是常有的事。
闊地村四周三山合圍,山上擁有廣袤的松樹林,土地卻並不多。村里沒有水源,日常用水依賴幾里地之外的臨近村落,村東頭建了一口大水塘,積存經年雨水,除牲畜飲用,婦女們常常到塘邊捶洗生活。身旁遍布牛羊踩踏的痕跡,塘水綠中透黃,暗沉沉霧騰騰的,見過它的人十有八九會染上抑鬱。
秋雨綿綿不絕,氣溫驟降,不能上山的日子,十幾個人窩在房東家的土炕上,聽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房東爺爺坐着矮木墩,往炕洞裡添着柴禾,炕上的潮氣慢慢散去。我們鑽在被窩裡,耐着性子等灶台上爺爺為我們煮的嫩玉米。
爺爺說話不多,剛入住進來時,他指着灶台邊上一個大水缸說:「孩們,這裡有水,用水來缸里舀。」招呼我們吃東西時就說:「孩們快吃,鍋里多着呢。」
爺爺身邊見天繞着小孫女,他們相依為命。
幾年後,我騎自行車去上學,恰好碰上他牽着小孫女迎面走來,我忙忙跳下車讓到路邊,嘴裡喊了聲「爺爺」,他徑自拉着孫女埋頭走着。顯然,他是不認得我了,自然就不理會我是在喊他了。在這個只能容一個人走過的鄉村土路上,爺爺已經把我當成一個路人。我呆呆地望着爺孫倆的背影遠去。
三
站在枯竭襤褸的水塘邊,我沒有感到絲毫驚訝,像是老早就預料到,它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塘邊有根柳樹,遒勁粗壯,一副飽經風霜的神情。軀幹紋路奇特,像緊緊扭起來的麻繩,一股勁擰向樹冠,它是擺出這樣的架勢,竭盡所能來吸取地下的水分吧?如果是,多年來池塘的乾涸也就不足為奇了。
憑着記憶,我尋找着房東爺爺家所在的方位,只記得門洞迎着南邊,而這家門洞卻朝向東方。也許又是我記錯了,每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我的方向感就陷入混亂之中。四下里左瞧右瞅,確定是爺爺家後,心想,畢竟這麼多年了,門洞修改了朝向也說不定呢。
大門掛着鎖,趴門縫向里瞅,蕭氣森森,退出門洞,發現與門洞相連的房子塌掉一角,當年睡過的火炕歸為塵土,幾堆柴禾橫在那裡,權且做些兒遮擋的樣子。
從房東爺爺家向右拐,有條胡同,青石路面上牛糞雜物累積,凌亂不堪,同行的老師三三兩兩走進巷道深處,說老房子都在這條巷子裡。
我徘徊在巷口,尋找記憶里那條幽深的小巷。
記得那也是雨後的傍晚,天擦黑下來,路過一個巷口,偶然撇見濕漉漉的青石路面返出悠悠的亮光,拽着同伴進入巷道,在裡面撫着牆壁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居然流連忘返。
房東爺爺家、雨後青石巷子在我印象里,完全是隔離開的兩個場景,如今從爺爺家門洞出來右拐的這條胡同,由於我對方向的感覺盲目,辨不清是不是那條雨後的巷子。可是轉過來繞過去,舊街里數它齊整又幽深。我試着走進去,空闊寥落,全然找不到幽暗縱深的感覺。
踏進胡同口,望着腳下油光可鑑的青石,鄧老師談起周莊、雨巷、戴望舒,忽然發覺記憶中雨後幽暗的巷子暗合了作家筆下描摹的雨巷。
四
牛糞青草的氣息漫溢,一隻花公雞高昂着頭,在街心踱着方步,旁邊幾隻母雞低頭啄食,聽見腳步聲,搖擺着躲開,花公雞則咯咯咯咯叫着飛上了一處院牆。
街巷空落落的,所過之處,牆高院深,是早年間富貴人家的處所,門樓上磚雕石刻氣派精緻,只是大門深鎖。
一位大嫂手裡攥着一捧草,上下打量走過來的人,問:你們也是來看那破房子的?隨後指指身後,一臉茫然地走去。
院門半開,門樓搖搖欲墜,幾根椽子歪斜在頂部,腳步重了,聲音高了,都可能驚動它們掉落下來。
這是一處二進院。舊日裡的富麗堂皇、人影綽綽在經年的微風斜陽里流淌……
土炕上端坐着一針一線縫補的繡娘,忽兒瞅瞅廊檐下台級上的蔭影,土灶旁瀰漫着迷離的飯菜的香,翹首遠望,桃花謝了,槐花未開,田埂上幾頭牛幾個人影往家的方向晃動……
造房子的人走了,房子幾易新主,一輩一輩的人來了,走了,房子留下來,成了老房子,陪伴它晨昏的是一串串掛在蜘蛛網上的故事,還有牆角綻開的紫花地丁。
五
「看這家門樓,雕鏤多精緻,中間是龍頭,兩邊麒麟送子……」
「看見沒?最外邊還有兩匹馬,活靈活現呀!」
「我咋看不見麒麟送子呢?還有馬?」
我看不見麒麟,也看不見門樓上木雕的騰雲駕霧的白馬,手機拍下兩張照片,回家後放大再看。
兩個婦人遠遠站了,朝這邊張望,走過去問她們,這是誰家,還有人住嗎?
「有人住,上地里去了。那有啥好看哩,俺家門樓比它好多了。」
「離這兒遠不?引我們去看看。」
「早幾年拆掉修新房了。」
「拆下來的木雕石刻收起來了吧?」
「留那些有啥用哩,早當柴禾燒掉了。」又說,她家舊房子是舊年地主祖屋,祖上赤貧分果實得到的。
向他們打問房東爺爺,她們嘀咕了老半天:是不是那上院的誰誰誰?估計問得就是他。
「那老人呢?」
「早死了!上吊死的。有病了,活着熬煎,趁沒人,在自家門上吊死了。」
「他孫女呢?」
「孫女在地里,回來發現爺爺已斷氣了。」…
舊年,一對地主父子,父親上吊自盡未遂,被人救下來。兒子被禁閉起來,家人送飯給他,他把碗留下,沒人時,把碗砸碎,用碗片自戕,喉嚨戳了個洞,人們找到一塊雞皮給他粘住,他死而復生。
在那紛亂的歲月里,人們尚且能忍辱負重苟活下來,如今,房東爺爺因為病痛卻在自家門上自盡,我百思不得其解。
做過白內障手術的老婆婆站在村口,目送兒子的車漸漸遠去,兒子回來幫她種地,平日家裡剩她和老伴。她不停地揉着眼角,說手術之前,做針線活眼睛模糊,拿起線穿不過針孔,戴上老花鏡還能看見,手術後,左眼啥都看不見了,眼角一直有蚊子樣的東西在恍惚。她說,要不是這會兒老年人養老醫療有保障,早尋個地方去死了,拖累子女不說,自己也不好過。
老婆婆七十五歲了,可他還年輕,他住在老婆婆臨院,今年四十七歲,得病那年三十七,十年過去,他拄起拐杖,生活基本能自理,只是不會說話,變成一個啞巴,妻兒在縣城摸爬滾打,他隨父母在鄉間靜養。這會兒,父親上山放牛,母親去了地頭,他在灑滿陽光的小院散步。
刻有「祥光照」門頭的閣洞立於村東,冠有「迎風脈」牌匾的閣洞立於村西,它們沐浴在春風里,靜靜地招呼每一位途徑此處的過客,護佑着一方水土的生靈。
他靠在東閣朝陽的一壁,喘吁吁的,心臟不好,去年剛做了支架。他重重「哼」了一聲說,他是五保戶,要不是手術費用全免,早沒命了。
想起房東爺爺,逼他自我了斷的,除了病痛,是否還有別的什麼在折磨着他?已不得而知了。如果他還健在,閣洞的向陽處也應該是他喜歡的一個去處吧。 [1]
作者簡介
鄭彥芳,筆名,人俏西樓。山西晉中和順縣人,市作家協會會員,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