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黃(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十月之黃
我總是抽空翻看鄉親的抖音視頻,只為了解那五花八門的煙火。最近翻看到一個並不相識的老太太唱「黃色小調」,忽然眼濕,哭人生之艱。
這是前朝的民俗文化,無法判斷來自明、清還是南北朝之前,這裡缺失隋唐宋元,不沾這幾朝的水土。
好似歌名叫《閨女娩肚》,這個「娩」音「晚」,是懷孕的意思。世上來過多少人,就有多少例婦女「娩肚」,生命的第一程,本來是沒有「黃色」可言的。但那首歌確實曾被劃入黃色歌曲,跟《十八摸》、《陸英姐》、《梔子打花》、《十更里來》歸為一路貨色,都曾是「資產階級」的東西。雖然,演繹故事的人和唱小調的人跟「資產階級」隔着十萬八千里。
反「黃」的時候,我根本沒有聽過完整的《閨女娩肚》,光聽那名字我就反感,覺得那就是黃色的東西。過去快五十年,才知道我錯了,那歌不黃,從頭到尾,說的是生命的艱難。
歌一開頭就直言事情的嚴重,某個閨女懷孕了,她不知道。這跟一般的話本小說和一般的「黃色歌曲」不同,沒有渲染那人是怎麼懷孕的,風花雪月的東西根本不談。
到二月,女孩疑疑惑惑自己有身孕。女孩很小,十四、五歲甚至更小,忽然處於一個四面皆敵的境地出不了,非常非常的孤獨,非常非常的想得到「情郎」的幫助,可是那人到廣州做生意去了,銃都打不到。那就盼神助,想得徹夜不眠,死看窗外天,天卻越來越暗。
之後,到了「爭食」期,這是古人缺少生理知識的幻想,認為肚裡的娃和大人爭吃的,大人就吃不下,忽然想吃酸的什麼,到手了嘗一嘗依然沒了食慾,吃什麼吐什麼。這個懷孕的閨女可沒法矯情,吃不下不是事,餓肚子也自討,萬不可被人發現嘔吐,因為女孩嘔吐,是肚裡有娃的表徵。
要掩蓋日漸長大的肚子,天熱穿厚衣,一個人呆在繡房裡,不能看賽龍舟,不能看社戲,盪鞦韆的地方也不能去,就只能認作自己害了黃病(黃疸型肝炎),做屋裡摸灶頭的事兒。做父母的看出娃臉色蠟黃,肚子漸漸大,只以為是黃病或是脬肚上的水腫,也或許想到那轍,心裡打個寒顫,不敢再往下想。
五六七八月,忍受了好多好多的心靈煎熬,那個事兒沒有解決。女孩想,人活着不好,不如死了算。問題死是非常不易的事呀,誰還能說死就死的,要是能選擇一種死法是說沒就從地球上消失得沒有痕跡,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
到底那一日還是到來了,娃從娘肚子裡鑽出來,哇哇啼哭,女孩心驚,娃,你不能不做聲嗎?不能哭小點聲嗎?娃不知道這個世界不歡迎它,只是哭。女孩心靈崩潰,從石灰籮里抓出一把石灰,閉着眼,往娃的頭上抹去……之後「籃子拎來荷葉遮,放到河邊餵老鴉」
這非常像馮夢龍話本小說《警世通語》里的《況太守斷死孩兒》,那女人也是把自己娃用石灰嗆死,之後讓人拎到水閘上去丟棄,作下大孽,把自己逼入死地。
殺死自己的娃,說是要下地獄的,捐門檻讓自己的魂靈被千人踩萬人踏都沒有用。
十月之艱唱完了,唱的人嗓子也啞了,天哪,其實沒有完,那個女孩後來怎麼熬日月?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問題是想死也不易啊。只怕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還要被揉得漫長,人間真有況青天也無法救人於水火啊。
人畜一般。說人和四腳動物很多方面是類似的。但人很多的時候生存得遠比禽獸更難。天上有飛鳥,來去多自在。人有沉重的肉身,羞辱的魂靈,飛不起,躲不開。
衛道士說,一切醜惡皆可不有,做與不做,各人自為,比如,閨女,怎可私約男生?約了也罷,怎可僭越?這是屁話。
一夜春風吹,萬物皆甦醒,鳥鳴花開,原本是自然狀態。世上沒幾個孔丘,就說孔丘,到如今滿世界好多的後代,決不是「授受不親」的結果,也是陌上花開的世景。
這樣一首「黃色小調」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自然不是倡「黃」,滿篇艱難,聽了心都傷透,何黃之有?
前車鑒,後人看,「反面教材」。教人每經一事,必慎思,知後果。這是說感性和理性的關係,愉悅是感性,知後果而自律、迴避、禁慾是理性。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句句是好話,半部論語治天下。其實唇紅齒白地子曰詩云有什麼用?人家聽不見去的。倒是一部「閨女娩肚」,聽得人膽顫顫心驚,飄進少年耳,死了浪漫的心。
我的看法,並不僅僅只是這麼「以身說法」。
那裡還扣着一個死結。女孩殺死了自己的娃,這是作孽的,犯法的,今日看,犯故意殺人罪。殺人是大罪,不殺又過不了那個坎。
這是說人總有些時候會走到極其艱難的境地。
到了那地還怎麼走?
拿《論語》來讀沒有用。最大的癥結要找到。
善念是救人的良藥,有時是唯一的。對他人要善,對自己也要善。前面已經錯,人還要好好活。不要被羞恥之心折磨,折磨自己也是不善。娃都來到世間,寧可自己羞辱萬分,也不可傷害娃啊。
怎麼着都要好好活。余華的《活着》就是說這個。幾十種語言的譯本,對福貴人生的核心理解差不多就是「人至極地,為活着而活」。
閨女不該「娩肚」,但「娩了肚」也還要活。
這就是我對《閨女娩肚》的理解。
其實,把人誘入尷尬境地的境況遠不僅僅是「閨女娩肚」,說起來真有很多很多。
當百星具暗,人生無路,還有一站心燈,那就是善念,這是永放光明的燈盞。《閨女娩肚》沒說這個,我要說說,也不枉我灰頭土臉地「黃」了一把。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